秀来到酒垆门口,向一位路人询问情由。原来,那人乘鹿车路过此街,与那青年走了个对脸。青年也不让路只管往前走。鹿车本就不稳,车上的人又醉得可以,一摇三晃,便将酒撒在了青年身上。原本也没什么事,可这青年不依不饶,非要车上的人赔偿,这才吵了起来。
他们这边刚打听完,只见那青年已经卷起袖子,举拳欲朝那人打去。众人正准备拉架,谁知那人面对拳头非但不躲不闪,反而笑道:“你看我这副身子骨,瘦得像鸡肋一般,打起来忒硌手。我倒不怕疼,只怕你的拳头不舒服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忍俊不禁,那青年也被逗乐了,拳头再也抡不下去,啐了一口道:“今日算我倒霉!”随后挤出人群。
那鹿车上的人见他走了,嘿嘿一笑,抱着酒壶饮了一口道:“咱们接着走!”下人正要推车,嵇康朗声道:“先生,我这里有好酒,要不要一起喝个痛快?”
那人听见有酒,立刻回过头来,哈哈笑道:“好,好,哪里有好酒,哪里便有我刘伶!”说着从鹿车上下来,醉醺醺地迈进酒垆,又对下人道:“你们听好了,若我醉死在这酒垆,是我自取,可与他人无关!”
嵇康将刘伶引至酒桌,让樱娘又抱来几坛好酒。三人二话不说,举杯对饮起来。待喝干了桌上之酒,刘伶才道:“我好像见过你们,二位如何称呼?”
嵇康笑道:“上次在洛阳郊外,我二人曾听过先生吟诗。先生鹿车饮酒,就地葬身,洒脱逍遥,嵇康十分佩服。”
“你便是嵇康?我读过你的那篇什么《养生论》。论是好论,可对我来说非但无用,反而有害啊!”刘伶撇嘴道。
“哦?此话怎讲?”向秀瞥了一眼嵇康,笑问。
“让我猜猜,你是那作论驳他的向秀,对否?”
“先生好眼力。”向秀乐了。
“你那篇《难嵇叔夜养生论》驳得甚好,不过你忘了提一样。”
“什么?”
“有人因养生而活,有人却因养生而死。就拿我来说,你若让我一天甚至一个时辰不饮酒,我便周身不适,痛苦难当,恨不得一死了事。照这位嵇公子所言,酒乃伤身之物,需当适度而饮。我若依此照做,恐怕一天也活不过,早成了一具枯骨,岂能在此与你们谈笑风生?”刘伶说完又抱起自己的酒葫芦,饮了起来。
嵇康听罢却如醍醐灌顶,思索了片刻道:“先生之言颇有机锋,有因养生而活,有因养生而死……此论超脱俗世,我一时虽参悟不透但,却受益匪浅。”
“哈哈哈,酒疯子之言听听便是,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樱娘,再拿几坛好酒来!”嵇康招手唤道,“今日定与先生喝个痛快!”
三人重又拿起酒杯,边饮边谈。一问才知,这刘伶乃沛国人,字伯伦,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岁。他生性放诞随意,纵情肆志,以老庄思想为处事之本,虽已娶了妻室,却整日里乘着鹿车,抱着酒葫芦四处游历,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看起来仙风道骨,倒像已过三旬。那日在洛阳郊外吟诵之诗,乃是他所作的《酒德颂》。词讼赞扬饮酒之品德,摒弃世俗之礼法,被后世人传颂为千古绝唱。刘伶酒量奇大,饮至最后嵇康与向秀皆伏倒在案,醉死过去。他仍自狂饮不止,饮够了将酒钱一扔,起身飘然离去。
寒霜化尽,绿染枝头,迎春带俏,佳期已近。洛阳嵇府处处张灯结彩,满堂彤红,家丁仆人忙里忙外,喜气洋洋,准备三日后迎娶长乐亭主。
城中另一边的钟府后花园内,司马芠手持锦绣团扇独坐亭中。初春的黄昏乍暖还寒,本用不着团扇,然而她却早早将其拿在手中,只因此扇乃钟会所赠。低头望向扇面,白纱面上绣着一只小舟,几条垂柳,一对绿鸠停在枝头紧紧依偎,扇的一角还绣着一首曹植的《芙蓉池诗》:
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
南阳栖双鹄,北柳有鸣鸠。
这应是一首情诗吧,司马芠将团扇抵在白皙纤柔的下巴上,轻吁一口气。为何她念着此诗,心头却没有一丝暖意?自从嫁与钟会,两人之间虽相敬如宾,融洽和睦,可她却总觉得缺少些什么。钟会容貌潇洒,举止风流,待她也称得上温柔,有这样一位夫君相伴,她本不应再有怨言。然而她却仍在奢望,奢望着能有一日,他唤着自己的时候,不像是在对着他人。
院中刮起一阵凉风,司马芠紧了紧衣衫,起身去替钟会关上书房的窗子。刚走近窗边,一张诗稿自窗子飞出,落在脚边。俯身拾起,纸上现出几行娟秀小楷,正是自己团扇上的那首诗。还未细瞧,冷风又卷着三五张纸飘出,缭乱散落一地。低头看去,只见一张张诗稿上皆落着同一款题字:“曹璺雅摘。”
“曹璺,璺儿,芠儿……”司马芠静静注视着一地诗稿,团扇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