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番鬼佬讲咩呢?你同我再讲一次。”
白人却不理 ,一伸手,将人挡开,径直从人群后头穿梭过来。这几人衣着不凡,嘴里叼着香烟。他们偶然吞吐烟圈,将烟屁股捏在手上,淮真看见了那一圈蓝色标志,Parliament,今年刚出品的瑞士贵族烟。
白人扬扬下颌,讲了句英文,而后将视线高高落在洪凉生头顶,颇有点轻蔑的意思。
他们说:“刚才那局赢了多少筹码,我们请了。”
洪凉生笑不接话,等着他说下一句。
三人像三座山,在淮真身旁依序落座。其中一人说,“刚才你同她讲,我们也听见了。现在我们都是新手,看看哪个新手手气最好。”
一举将赌馆老板也惊动过来,忙以眼神询问洪凉生该怎么办。
洪凉生看了淮真一眼,转而将牌往牌箱里哗啦啦一推,说,“刚才没听他没说吗?玩华人的东西,若是输了,到时说我们赌馆设骗局,不太好。”
又指指墙上的番种,询问,“几位重新挑一个?”
那几个白人抬头一看,商量一阵,非常绅士地,对淮真做了个相让的动作,说,“女士来挑。”
洪凉生将她椅子转过来对着墙。
淮真仰头看了看,从一堆中文字里,点中那个Five Card Stud.
那几个白人像上个世纪动画片里演的一样,笑得一边拍桌子,一边将腰都深深弯下去。
淮真问,“不可以吗?”
几人作了个请便的姿势。
二十八张扑克牌上来。
这回洪凉生没有问她会不会。立在一旁安静看了一会儿,看她开局捏着手烂牌,于是笑着在她肩头拍了拍,算是以资鼓励。
等转身出门点了一支烟回来,尚未走近牌桌,便听见几个白鬼拿英文说,“小女孩,别期望幸运之神总是光顾。心太狠,捏着牌不放,当心赠你的筹码都不够输。”
洪凉生也紧张了。听口音,这几人是从德州来。
他脚步一紧,尚未走近她身后,几个德州人抬眼看他,面目不善道:“我知道你是这里的主人,别想着替她出老千。”
他无所谓耸耸肩,走到淮真背后一点距离。
正在几人牢牢盯紧他时,他瞳孔微微收缩,渐渐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他在远处看到她手头捏着AKQJ10,五张最大同花顺。
哗啦一声,几个白鬼将手头牌一丢,算筹哗啦啦往她那头推过去,像积起小山,几乎要将她淹没。
人群聚拢过来,将那张牌桌团团包围。
洪凉生拨开人群走过去,说,“今天玩到这里。”
他将筹码一分为二,那一半推回去。
白鬼拉住他的手,“赢了就走?”
洪凉生脸上也不笑了,声音反倒平和起来,轻声细语地说,“小女孩,本就是让她来玩个高兴。”
仍坐在桌上那白人也知道这年轻人不是个好惹的,扬手将同伴拦住,笑着说,“新手,运势总是好的。”
洪凉生拱手,做了个非常地道的中式礼。即便是白人,也能看出这东方手势颇具一些气势。
他伸手摇一摇铃,请堂倌过来数算筹的时间,拽着淮真的手腕,将她拉到后头雅间里头去。
雅间窗户露出地面往上数尺。外头行人走过,仍不时有灰尘扑簌簌落下来。
淮真在窗户底下坐着,洪凉生便一支接一支吸烟。
她以为他要拿这事是问,便正襟危坐的等着。
淮真从小打成麻,规则与番摊规则差别不大,广东麻将也稍会一点。后来去了德国,邻居院子住了个老太,儿子上军校后太寂寞,每天在家对着电脑联网打梭|哈,麻将,德|州|扑|克,二|十|一点。在各大世界网站都打到数一数二的评分。一开始,一家人见隔壁老太太太寂寞,隔三差五去陪她玩。一开始被血虐之后,渐渐也能琢磨出应对规则。她玩牌手艺虽不算太好,应对一般赌局问题也不大。一开始以为手生了,哪知第一局一上手,立刻找回感觉来。
临到头了,那堂倌将一叠簇新美金用麻绳扎好送来,洪凉生拿手头数了数,就扔给了她。
淮真也没看,一半多筹码,也约莫有个五千五百千美金。其实她也没有贪多。
她低一低头,心平气和收进赌馆一早备好的纸袋里。
洪凉生只说,“在戏院让你两跑了。回去之后,老头同我说:‘这女仔一来,便说要同我赌,这倒有趣。人来唐人街是来做什么的?就是来赌的。人总以为赌是靠运,但有个稳字,远比运要紧。稳,便是不乱。除此之外,还不能贪,得会甘心。稳,且不贪,这运想跑都跑不了。这女仔做的极好,你却做不到。’当初我以为他是劝我:人生无常胜,这局你赢,我输,叫我甘心放过你。”
淮真心想,若不是一穷二白了,谁敢来赌。手头算筹聊胜于无,赢了也都是赚。
她嘴里卖乖说道,“哪里,就是新手气运好点而已。”
洪凉生看她一眼,说,“本是让你输个百十来美金筹码消消气得了,正好常有些白鬼看你是姑娘好欺负,买筹下注赢你这百十块钱,我不愁亏。哪知客都差点给吓跑——我今天算明白了,还是姑奶奶你厉害。”
淮真眨一眨眼,“洪爷都说了,人得甘心。”
洪凉生问她,“还欠多少钱?”
淮真说,“三千块吧。”
洪凉生伸手弹了下她额头。
淮真哎哟一声。
洪凉生转头一笑,“你也得甘心。干点正经事挣回来吧。”
她一点头。
两人拾起东西正要走,头顶窗户正对街上听见那望风人拦住了几个人,用英文说,“几位先生,我们打烊了,晚上再来吧。”
一人用英文问他,“晚上几点能来?”
此人显是个赌场生手,英文里带着唐人街口音,淮真听起来觉得有些耳熟。
望风人答,“可以来百货商店买东西。看下头的好货,得有人带着。”
几人嗤地笑起来。有人用英文骂道:“梁,这里是不是你家?头回就被赶出来!”
梁家凯笑道,“走,走,请你们看戏去。看戏也好玩。”
“戏?看中国戏?中国戏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人笑道,“莱耶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纽约唐人街的赌馆烟馆墙上都是性的图?因为白人去这些地方和去戏院一个样,都是图点儿艳遇。否则曼海姆为什么三天两头逛图书馆?因为爱逛图书馆的女孩,听起来就比爱逛街的女孩优雅!中国戏是很中国的东西,华人戏院遇上的女孩,也是最华人的女孩……”
有人笑着说,“所以梁也专爱去派拉蒙找白人妞。”
另一人说,“你别说,梁不去波士顿,因为他最近有个唐人街女朋友。”
有人不解,“梁,你跟伊芙分手了?”
“不是还没有呢。”
梁家凯说,“是这样的,中国家庭不能娶白人女人。唐人街从前很多中国男人都娶白人,但是白人女人爱去哪去哪,这不是中国家庭要的。中国男人需要那种围着自己转的小女人,像我妈。而且有一些中国男人是要纳妾的,有时候会把乡下小老婆接来,这时候白人女人绝对会和丈夫离婚……”
淮真往窗户顶上抬头望了望,脸上带着笑。
洪凉生不知什么时候嚼了只槟榔,从嘴里发出“嗤”地一声。
过了会儿他才抬一抬眉毛,问她,“这是那个梁家凯,是吗?”
他这声“是吗”讲的心平气和,越听越觉得来者不善。
淮真于是笑了,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