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回手,一股甜腥味在屋子里漫散开来。
日头很晒,她睁眼去看灼烈阳光,陡然想起昨天课上讲的李尔王,觉得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天堂里搞不好没有幸福,都在赤日下头。
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两下,伸手将她兜进怀里。
两人躺在一块儿,望着天花板上,被玻璃窗隔得整整齐齐的三扇阳光。
一时沉默,她醒过神来,想起什么,问他,“饿不饿?”
他看了她一会儿,“刚才不,现在有点。”
她想了想,“露西有请你吃早餐?”
他接着说,“不是那个。”
她想起他手仍脏着,起身,将床头剥好,搁在茶杯里的卤蛋掰成两半,塞进他嘴里。
后半段的话给他噎没了,艰难咀嚼吞咽大半颗鸡蛋,只能冲她无奈地笑。
见他嚼了几口,她接着将手头剩下的喂给他,就着他胳膊躺下来。
充盈了阳光的屋里,蝉鸣叫从纱窗漏进来。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一阵,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第一次送我回唐人街以后,我家人都以为,这个小女孩,年纪这么小,失贞给一个白人,还得感激他救了我,真可怜……我姐姐还特意来安慰,想使我觉得,和男孩上个床,在美国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知道她没讲完,“接着呢?”
“接着叫我打工还债,早点同你断了瓜葛。在唐人街做季家女儿,念书,工作,一样可以过得自在。后来第二次去你家,一整夜没回去,早晨六点到家,家人都没睡。本来会挨骂,见我一路哭着回家,以为你离开三藩市将我抛弃,便又什么都没讲。”
他抓错重点,“哭什么?”
第一次刚搞懂自己为什么心旌神摇,却只能被迫接受立刻永远失去他,怎么会不伤心呢。
但她故意说,“谁知道呢。”
他敲了她脑门一下。
她揉了揉额头,接着说,“你走之后不久,民主党突然赢了,撤销了克博法案。他们怕我伤心,四处托熟人牵线搭桥,着急给我相亲,一个暑假相看了好几个有为青年。”
“陈少功。”
“你怎么还记得他?”
“还有唐人街中餐厅的儿子。”
淮真有点哑然,总算悟出了,这记仇鬼记忆力出奇的好,再也不要得罪他。
他想起什么,笑起来。
接着又说,“难怪,飓风那天,我去找你,你家人开门见是我,很客气的请我离开,原来是生气。”
她没听过这回事,也猜得到。
接着又说,“在唐人街第二天,就听了个道理。‘欠了情,一辈子也还不清。’几月前我才想明白。”
也不知她讲明白没有。
“那你欠我什么?”
她想了想,贴着他额头,乖巧的悄声问,“我欠你一份生日礼物?”
他拷问道,“你有祝我生日快乐吗。”
“你说了谢谢。”
他突然觉得好玩,笑了起来。笑过只剩沉默,手臂收紧,用力让她贴得更紧。不知感慨什么的叹息仍旧让她捕捉到。
她接着说,“从南洋回来,我煮个鸡蛋面给你吃好不好?中式的,据说吃了可以长命百岁。”
他说好。
陡然响起的敲门声,将两人都惊了一下。
她伸手扯过床上那件姜黄的裙子,但来不及了,连人带衣服被他一块儿塞进被子里。
西泽说,“门没锁——”
听到门锁响动,她飞快在被子里套上衣服,从被子一头钻进厕所整理了一下自己。
衣服不知为何有点宽大,无袖长衫长过小腿肚,露出雪白一片前襟。
她想起沙滩的太阳,对镜子照了照:身上红痕没消,但没关系,也没人认识自己。
看到她出来,麦克表情很甜腻,“嗨,甜心,打扰到你们没有。”
麦克已经换了条沙滩裤,怀里搂着个女郎:蜂胸蛇腰,匀称的腿包裹在丝袜里,一双高跟更显腿型细长,戴着浆洗过的荷兰帽,身高简直和麦克相当。
女郎大抵就是在车上时提及的瑟蕾丝汀,一睹真容,淮真立刻明白西泽在车上为什么笑。
难怪衣服宽大过头,要是穿到主人身上,才能看出原本是什么款式。
麦克和西泽在走廊上说话,没瑟蕾丝汀什么事。她只好走进来邀请她下去沙滩上玩。
她一头金发,英文口音竟也是海峡殖民式的,大抵是从澳门过来的葡萄牙人。学着麦克叫她“甜心”:“甜心,一起下来海滩上么?那里有杜松子,马提尼,威士忌,和冰镇姜汁汽水,还有与混合果汁做的鸡尾酒。”
她犹豫了一下,请教道,“有橘子汁吗?”
“当然。男士们有一些明天去星加坡和澳门,一走数个礼拜,”瑟蕾丝汀笑了,走进来拉她手,“来吧,陪大家一起玩一会儿,麦克和西泽很快从楼上下来。”
她想起两周后的考试,还有昨天教授的警告,从书包里摸出图书馆借来的李尔王和课堂笔记,才肯跟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