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师弟张少阳喊我一起吃饭,说好久没有见了,聚聚。除了师兄弟这层关系,我们还在同一家出版集团工作,算是同事。
在华丽的“盛世大酒店”,我找到“贞观之治”包间,里面已经坐着四五位不认识的人,大体上都是文化、教育、新闻业的出版同行。我说:“他妈的,贞观之治,按照这个标准,能有几间包间?”对面一个学究模样的人说:“到了1978,就一年一个包间了,这家老板很用心。”
另一个人问:“那到哪一年结束?”
那人说:“不知道,没仔细看。”
“不能结束哇,比如说到2010包间就结束了,岂不是又犯了政治错误?”大家欢笑起来。张少阳很快出现了,随后又来了一男两女,大家互相介绍,“你好”“你好”的声音于是此起彼伏。
饭局上的话题紧紧围绕2014年的中国展开,缤纷、混乱、暧昧、刺激、无知,更为重要的是,多。这些我都没有兴趣,我只关心诗歌。无论我是在唐朝还是在今后,我都会只关心这件事。当然,这件事我无法证明,我既不生活在唐朝,也不生活在今后,而是生活在当今。当今让我有了一个唐朝没有、今后或许也不会有的爱好——足球。这个爱好成了我的标签,很多人说,一看到我,马上就感觉一个劣质的、脏兮兮的业余比赛用球滚了过来。
我感觉到,右手边的小伙子也非常厌倦。我突然问了一句:“你踢球吗?”他连声回答说:“踢球踢球,不过好久没踢了。”张少阳插嘴说:“杜雷踢球很好,杜雷你以后可以跟着牛老师踢球,牛老师坚持每周一场。”
我纠正说:“不是坚持踢球,是没有球踢的日子我也坚持过来了。”大家笑笑。我对杜雷说:“要不明天上午你跟我去踢球?”
杜雷解释说:“明天不行,杂志社组织了一个夏令营活动,带学生去安徽马鞍山的采石矶采风,瞻仰大诗人李白的风采。”张少阳说:“牛山你如果明天没有事,倒是可以跟杜雷去采石矶,玩一天。”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决定跟他们一起去采石矶。去采石矶,要路过我故乡所在的县,如今已经改为区,要经过老家所在的镇,现在改为街道。路过老家而只是远望,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要了杜雷的电话,说好明天上午在集团门口集合,八点准时开车。
2
车上非常吵,几十个来自全省各地的小朋友在想象着长江的壮阔,讲述着各自的精彩生活。他们十来岁就感觉到生活非常精彩,那么往后几十年,生活要精彩到什么程度他们才会罢休?杜雷负责另外一辆大巴车,这辆车上的工作人员叫王晓燕,也是张少阳手下的编辑,浓妆艳抹,用浓妆艳抹转移我们对她长相的注意力。她长得实在是太丑了,对此我充分尊重,我长得也丑,像一个粗糙的足球。车上还有一个旅行社的导游,姓司马。王晓燕口口声声称呼她为“司马导”。难得听到如此烦琐的简称,我对王晓燕说:“你烦不烦,还不如直接喊她导游呢!”王晓燕笑了笑,往前走几步招呼学生,又猛然回头对我说:“或者喊她司导!”她说着,眨眨眼睛,做出一个坏笑的表情。
车子行驶在最右边的车道上,绿化树偶尔会贴近车窗。我长时间看着绿得发黑的树枝,它们排列在高速两边,连为一片,成为一道墙壁,隔开了飞速的车辆,也隔开了静止不动的丘陵、年复一年的村庄和缓慢移动的老人。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我看到了静默的乡村。
车子猛然发出一声巨响,司机减速、刹车,巨大的车身颤抖着缓缓开向路边应急车道,伴随着瘆人的摩擦声。因为大巴车是两个轮胎并排,因为车速慢,车里人多,甚至因为道路很平坦,我们没有遭受翻车撞车之类的危险。很多小朋友直到车子停稳,才知道爆胎了。对于爆胎的后果,他们没有概念。
王晓燕、司导还有司机,都掏出电话联系前面一辆车。他们联系的人想必是对应的,王晓燕联系杜雷,司导联系前一辆车的导游,司机联系前一辆车的司机。车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同学们都在打听出了什么事,怎么不走了。两个男生把鼻子贴在车窗上,看着一辆辆车子从眼前飞驰而过,嘴里冒出一声声惊呼:“奥迪!”“迈腾!”“奔驰!”“三菱!”“哇,路虎!”“这是什么车?”“这么大的卡车!”“这个车跟我爸的一样”……我坐在最后一排靠右的位置,眼前是一排树和树缝后面的村庄。现在,树静止了,村庄似乎失去了在快速变动烘托下的岿然不动时才具备的悠远气息,有些丑陋,有些枯燥。我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王晓燕拿起话筒,大声问道:“小朋友们,你们当中有谁经历过爆胎呀?”
大家都摇头。但真的有一个小胖子举手说,他经历过。
王晓燕表扬了他两句,又大声说:“现在,同学们,大家每个人都经历过爆胎了。通过这次夏令营,大家都了解了什么是爆胎!”
下面传来一阵惊叹,叽叽喳喳声又大了起来。王晓燕正色道:“大家安静一下,安静,告诉大家,爆胎其实是极其危险的事,爆胎在夏天最容易发生……”
我戴上耳机,把身子往下缩了缩,听着音乐,睡着了。
3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外面凄厉的刹车声吵醒,眼前的一切和睡前一样,王晓燕、司马导和司机都是电话不停,似乎没有挂过电话。小朋友们继续叽叽喳喳,但能感觉到他们坐不住了。出于安全,王晓燕没有让学生下车,偶尔有人要小便,也是由导游护送着跨过防护栏,走到很远的树林里。他们走得那么小心,平凡不过的树林对他们而言有些艰难。
我下车走到车尾,跟司机等人聊天,一起等待换胎的人过来。车厢里已经矛盾丛生了,很多小孩儿要下车,不是要大小便,就是肚子饿,还有的就是想下车,坐不住了。杜雷和他们车上的导游,建议司机继续往前开,慢一点儿没有问题,司机心痛钢圈,不同意。我看看四周,高速让我不再认识自己的故乡了。通过网络地图的帮助,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停在何处。
我告诉王晓燕:“让司机往前开,不到两公里有出口,再往西几百米,就是一个很繁华的小镇,可以先让小朋友们吃饭,镇上修车的铺子起码有五家。”我安慰烦躁不堪的王晓燕说,“虽然耽误了时间也花了钱,但不影响大局。”
王晓燕问我:“牛老师你怎么对这一带这么熟悉?”
我不想告诉她我就是本地人,用鼻子“嗯”了一声算作回答。王晓燕却热情地帮我回答:“牛老师你是不是经常趁着周末出来郊游哇?现在郊区一日游真的很盛行嘞,又方便,早出晚归,又能离开城市,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我就经常跟我老公一起到处转转,很多农家乐都很不错的,真的很不错,有的度假村感觉,跟欧洲一样……”
我说:“跟师傅说一下吧!”
司机还是不答应,就是要在这里等着,务必修好之后再赶路。他越说越激动,态度恶劣,这让文艺情怀浓烈的王晓燕几乎要哭出来。导游不表态。我对司机说:“师傅我单独跟你说两句。”然后我拽着他走到车后几米,坐在栏杆上对他说:“爆胎是你的责任,我知道这种车租一天是五千左右,你不开,我们马上打电话找其他的车来接人,你这笔生意就不要做了。还有,你可以打电话把胎换了,但不保证你就能走掉。”
听我这么说,师傅看看我,眼里充满了不屑,但由于我刚才说话时非常低沉缓慢,带点儿嘶哑,像电影上的某个老大,他有些犹豫。我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师傅被我拍得一个踉跄,顺口说:“我们走。”
我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如果我打电话给好兄弟陈尚龙,他本人不用出面,这位师傅也基本上做不到人车两全了。只要想到陈尚龙,我就觉得非常安全,甚至,觉得膨胀。
4
在仙人矶镇,我们在一处修理厂下车。王晓燕忙着和前方的杜雷以及后方的张少阳联系。我带着队伍来到二十米开外的万豪大酒店,这家酒店是我叔叔的表弟的同学的舅舅开的——如果说是我叔叔的战友的侄子的舅舅开的,也可以,反正就是沾着边。我来过很多次,这次可算给他们带来大生意了,五桌。
我和司机、司马导和王晓燕坐在最靠外的一张小点儿的桌子上吃饭,里面乱哄哄的,王晓燕和司马导不时去照应他们。我和司机相对无言。我要了一瓶冰啤酒自顾自地喝着,司机有点儿馋,不断喝茶。
我听到一阵阵压抑的惊呼,一群酒气熏天的人从酒店深处像呕吐物一样冒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两个穿白背心的小伙子,脖子上都挂着金项链,因为太粗了,不像真的。随后是一个精瘦的人,他脸色阴沉,苍白,但最醒目,大热天他穿着一件漆黑的带着金属色泽的衬衫,扣子敞开着,下身穿着裤缝笔直的西裤,蹬着一双大红色皮鞋。他后面还跟着三五个人模狗样的小青年。
我喊了一声:“陈尚龙,陈尚龙。”
陈尚龙伸手把两个穿背心的家伙扒到两边,朝我扑过来,但他和以前一样,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我站起来,迎向他,然后我们撞在一起。他咧着嘴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着:“陈尚龙……”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和司机挨着。他的伙计们一瞬间把我们围住,我们顿时感觉到了昏暗。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陈尚龙也不说话,掉头看一眼,一个小伙子递过烟和打火机,陈尚龙给我一根,然后伸手要帮我点。我说,我自己来,他伸手打了我手背一下,把小火苗伸到我鼻子底下,我只得伸着脑袋去点烟。我用眼睛看了看司机,陈尚龙轻微地“哦”了一嗓子,掉脸给司机一根烟,帮着点上。
我说:“去采石矶搞夏令营,路上爆胎了,到这里修,顺便吃午饭。”
我冲着里面比画了一下:“全是我们的队伍!”
陈尚龙问我:“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没想到要在这里停啊,直接去采石矶,前面还有一辆车,估计都已经到了。”
“那你停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换个轮胎很快就走了。”
“你都到这里吃饭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陈尚龙继续问。
我有点儿不耐烦了,喝了口啤酒:“谁知道你在家呢。这个活动不是我组织的,我就是跟着出来玩一天,下午就回去了。”
司机说:“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车子。”站起来走了。
陈尚龙问我:“你不是在工作是吧,那你下午跟我走吧,我们去办点儿事。”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他知道我凡事必须先说清楚,不然不干。当然这是受他的影响。我受陈尚龙影响的事情很多,健身第一;说话少而且慢第二;必要的情况下用拳头第三;宁可发呆也不看一眼没兴趣的事第四。还有很多,或许我不知道。陈尚龙是不是知道我跟着他学了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
陈尚龙告诉我,下午打算去拜访开发区顾主任,很重要,所以他中午滴酒未沾。但是这个主任在公开场合总是出口成章,尤其爱谈杜甫,这让他很惶恐。现在既然我出现了,就陪他一起去。“你他妈的好歹也是中文系的。”陈尚龙咧嘴笑笑说。
“那我怎么回去?”
陈尚龙说:“这你担心什么,我有的是人,背都能把你背回去。”
他又说:“要不明天我们一起采石矶,好好玩一天,再把你送回南京。”
我满意地点头答应。
5
我和王晓燕挥手作别,她不能理解我就此不走了,我也没有多解释。看着他们缓缓朝高速入口开去,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的意思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陈尚龙说:“我跟顾主任约好三点,先去我家看看。”
我钻进陈尚龙宽大但便宜的越野车。车子咆哮着往前冲去,后面跟着一辆破旧的黑色轿车,几个小伙子挤在里面。这轿车像极了前面越野车的小弟,非常亢奋,使劲发出很大的噪声,跃跃欲试。两辆车在乡村小路上拐来拐去,我一会儿就不认识路了,也不认识周围的景象了。对于老家一带,我原本就不是特别熟悉,如今它经过改造,对于我就是双重的陌生,到这里和到火星没有区别。
经过一条长长的水泥路时,陈尚龙指着左手边宽阔的水面说:“这个鱼塘现在我包下来了,里面全是好鱼。”
眼前的鱼塘似曾相识。陈尚龙说:“就是以前我们来玩的水库,后来周围拆了,水库还在,荒了好几年,前两年我包下来,把它一直扩展到江边,高科技养殖。”
“怎么高科技?”
“鱼塘边上装了很多仪器,有测水温的,有监测鱼饿了还是饱了的,仪器显示出各种数据,我们就根据数据来喂饲料,加温降温什么的。”
“你说得我都想住到里面去了。”我看着安静的水面说。
“每隔一阵子,我们就用一艘小船在水里来回开,螺旋桨使劲打水花,让鱼在里面到处乱窜,这样不是有活力嘛!”
“生于忧患养殖法。”我说。陈尚龙哈哈大笑。
在一幢夸张的建筑前,陈尚龙大叫:“到了,下车!”我看到一幢来路不明的楼房,第一层大约是得克萨斯风格的;第二层疑似北宋风格;第三层有点儿像南美洲战时风格,颜色花哨,但千疮百孔的样子。最关键的是,这幢楼房居然是三层的,在本地民居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少数村官、老板之类的房子也是三层,但都低调地往地下发展,第一层的一半露在外面,看上去比两层楼高,足够谦卑又不失优越。陈尚龙家则是满满的三层,如果有地下室,那就是四层,如果有阁楼,那就是五层,我羡慕不已,开玩笑说:“这个房子卖给我吧,我如果住这里,就专门拿一层做健身房,再专门把顶层拿出来做朗诵场地,排满沙发,供二十来个真假诗人抽烟喝酒,直面风雨。”陈尚龙说:“你有时间住回来我就卖给你,我一直劝我妈住到小区里去,住在这里我不放心。”
院子很大,当陈尚龙的老母亲沿着院子的中轴线迎向我们时,我仿佛看到了她背负着宽阔的时间和空间。她居然还健在,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她至少有七十岁了,陈尚龙是她的小儿子,上面有一个哥哥,陈尚虎,死了;再往上还有一个姐姐,陈尚梅,已经回到了老家亳州,七八年前,当我和陈尚龙还在读大学时,陈尚梅就已经有了孙子。我问过陈尚龙,“为什么你们兄弟姊妹三人都隔着十几岁呢?”陈尚龙回答说:“先有的姐姐,但父母想要儿子,就继续生,在陈尚虎之前,怀了两胎,流产一个,夭折一个。”
“那为什么还要你呢?有了陈尚虎就儿女双全了,你纯属多余呀!”
“有了陈尚虎,陈尚梅也出嫁了,他们就又想要个女儿。那就继续生,在我之前,怀了两胎,流产一个,夭折一个。”
我有点儿惊悚:“那夭折的两个,是男是女?”
“第一个是女的,得病死的。夭折的第二个是个儿子,长到五岁,淹死了。至于流产的两个,没法检查是男是女。我应该是排行老七,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四十岁。”
我完全不能理解一对夫妇为什么如此这般地不断生孩子,而且在经历过流产和夭折这么大打击之后还能一切如旧。后来我知道,我的外婆也累计怀了十个孩子,流产四个,一个十二岁时淹死了,留下舅舅、姨妈和母亲五人。这百分之五十的存活率大概也是很低的了,但陈尚龙家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三,这些数字背后,是大面积的死亡。后来,我的父母想要一个女儿,结果七个多月流产一个之后继续努力,第二年就生下了妹妹,也就是说母亲在两年的二十四个月里怀孕了十六个月。生命力是不可理喻的,也是不可抗拒的。
我们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陈尚龙母亲坐在我们对面的八仙桌边,继续剥大蒜,这件事她做了几十年,可能再也停不下来了。在漫长的艰难的日子里,大蒜成了陈尚龙他们家伙食的亮点,甚至成了精神上的寄托。我们喝茶,抽烟,沉默。我问陈尚龙:“除了鱼塘,还搞什么?”
“想开一家饭店。”
“别开,你开饭店很容易亏本。”
“我开了就能确保不亏本,我苦恼的是,仙人矶镇每家像样的饭店都跟我很熟悉,我开饭店,他们不就混不下去啦?”我笑笑,一半是呼应他的义气,一半是讽刺他太自作多情了。陈尚龙从高中开始做生意,他的眼光、专注和手段都不可否认,我跟着他混吃混喝近十年,对此很清楚,但生意过程中的厌倦和生意开始之前的犹豫也让他始终没有特别大的起色,只能算作小老板,无法登堂入室。
我站起来说,看看。于是我们一层层看过来。走到三楼露台上,我看看南边,是壮观的开发区,一幢幢安置房和厂房拔地而起,巨大的脚手架像一只只指挥棒那样主导着本地的旋律。看看北面,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村庄,但村子也在缓慢变化,变高,变旧,从匮乏的漆黑变成空洞的苍白,房屋和房屋之间的树木让一切柔和了很多。还是村子,还是我们当年出没的地方。陈尚龙家横跨拆迁和不拆迁的界线,即是开发区的尽头,也是残存的村庄的尽头。西面是丘陵和长江,东边是丘陵,随后就是高速,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能不能看到陈尚龙家这一景观。
“你准备带什么到顾主任家?”
“什么都不带,不能害人。”
“那你怎么办事?”
陈尚龙笑笑说:“这个。”他掏出一个信封让我捏一下。卡,很厚。陈尚龙说的什么都不带是指茶、烟、酒、补品、玉石、字画之类的实物。我对陈尚龙说:“你其实可以做这个生意。”
“什么生意?”
“帮人送礼。帮人打听送什么好,帮人送过去,帮人盯着效果,最后收钱。”
陈尚龙低头没说话,往楼下走,我们再度钻进宽大的越野车,朝开发区人工湖边上的湖景佳苑开去。因为要去拜访大人物,车子似乎低调了许多。我闭着眼睛,又要睡着了。
很快,我们停下,陈尚龙一挥手,两辆车掉头,不见了。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在午后灼热的阳光底下朝小区深处走去。陈尚龙说:“最恨这种大得没边的小区,出一次门都很麻烦。”
“那是因为你没开车到楼下,就算骑个助力车也不觉得多麻烦了。”
陈尚龙说:“你说的代人送礼,我觉得不行。这里是熟人社会,送礼的收礼的都熟悉,不需要我做中介。外地来这里的,需要中介,但这些人一般都没什么钱,我能落多少。”
“你可以当成第二或者第三副业来做。你不也是外地过来的,你最知道该怎么帮助外来的人早点办成事。”陈尚龙不再说了。我补充一句,“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搞得跟同乡会、驻京办一样。”
6
开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和我们十年前一样,傻,又自命不凡。陈尚龙说:“顾伟前,你老头子呢?”
“临时出去了,他让我跟你打个招呼。”
看来顾主任没有对儿子交代让陈尚龙直接走人,还是留下礼物再走。顾伟前打开门让我们进去,很凉爽,简直犹如冰窟一样。昏暗的客厅里电视屏幕闪烁着,特别刺眼,一个姑娘背对着我们在看电视。
顾伟前说:“坐,陈尚龙,别客气。”看看我说,“这位是?”
“我表哥牛山,也是仙人矶的,你不认识,你老头子认识他跟他爸爸。”陈尚龙说着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我坐在他旁边,沙发上的姑娘站起来,扭着身子看着我们,而顾伟前站着,似乎马上就要把我们送走了。
我看到桌上有烟缸,点根烟抽了起来。陈尚龙连忙拿根烟给顾伟前递过去,顾伟前看了一眼那姑娘,点着烟,也坐了下来。于是我们三个开始抽烟,但不说话。那个姑娘再次背对我们,拿着遥控器换台,电视屏幕开始快速闪烁。
陈尚龙说:“我们打牌吧!”
桌子上散着一副扑克,好像刚刚打完。顾伟前走到姑娘面前说:“小叶,打牌呀?”小叶看了一眼,说了句什么,继续摆弄遥控器。顾伟前说:“打牌,三缺一呀!”小叶站起来,走过来,坐下,对陈尚龙说:“抽根烟。”
我们坐好,顾伟前拿出了四瓶冰冻矿泉水。我问顾伟前:“这位是你什么人?”顾伟前脸一红说:“是我同学,叫叶芳芳。”陈尚龙开始解释怎么打,输赢怎么算,钱怎么算。我看了眼叶芳芳,她也有点儿吃惊地看着我,显然我们没有想到会赌钱,但我们都没说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陈尚龙和我先赢后输,顾伟前、叶芳芳赢了好几百块。很快,四个人抽掉了三包烟,客厅里的气味有点儿浓得化不开。我掏出第二包烟,陈尚龙拿出三包烟,给他们一人一包,顾伟前站起来,把窗帘拉开,推开窗户透透气。他有点儿紧张地说:“晚上我妈妈回来肯定要骂我,她最恨烟味。”
陈尚龙说:“那你们不是经常在这里抽烟打牌吗?有时候麻将一打就是一夜。”
“现在少多了。”顾伟前说。我看看他们,他们很熟悉,顾伟前有点儿畏惧陈尚龙,除了小他十来岁,还有一种外来的畏惧。
叶芳芳说:“点根蜡烛就没味道了。”
从狭窄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光线在我眼前晃悠,我有点儿睁不开眼睛。但让我一个多小时始终不敢直视的是叶芳芳,她极其健康阳光,用饱满、修长、丰满、圆润、线条分明、生动等之类的词都可以形容她,不算漂亮,但活力逼人。只是她懒洋洋的,似乎对眼前的一切不情不愿。她和陈尚龙应该也是初次见面。也就是说,我和陈尚龙处于同一起跑线,相比之下,她似乎更愿意和我搭讪,不时伸手抽我的烟。我抽万宝路,遥远的一种烟,陈尚龙抽软中华,基层社会的品质保证。
7
五点左右,顾主任推门进来,脸色阴森,符合干部形象。他看了我们几眼就进了房间里,喊一声,“顾伟前你过来一下”。我们互相看着,没说什么。我已经敢于盯着叶芳芳看了,只要她不看着我。
一会儿,陈尚龙说,我也进去一下。目送他进了房间,我收回目光,和叶芳芳相遇。我问她是哪里人,和顾伟前谈多久了。叶芳芳说:“苏州人,在这里一家钢铁厂里上班,工程师,不是顾伟前同学,但确实是校友,大他三岁。”
我说:“哦。”
“一年前到这里,到了才认识顾伟前,然后顾伟前就追我。”
“追到没有?”我问。她看看我,愤愤不平地说:“他要不是顾主任儿子,说不定追到了,他总是说他爸爸怎么怎么的,自己打算怎么怎么的。我说,那就等你当了老板兼书记我再跟你同居吧!”
我松了一口气,随即说了一句傻话:“我也没有女朋友。”
叶芳芳站起来进了洗手间,轻微的水流声传出来,在昏暗寂静的客厅里回荡,陈尚龙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也只是坐着,似乎我此刻身在采石矶,大江边,看着李白当年醉酒捞月沉江的水面出神。光天化日之下的寂静无声也是一种景致,不比水天一色的长江逊色。我打量着这个巨大的客厅,我坐的位置应该是餐厅,一道顶天立地的储物架隔出了客厅,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储物架,可以看到电视机、茶几,以及刚才叶芳芳陷在其中的一圈沙发。客厅的窗户一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不知道这是家庭主妇的习惯还是官员的习惯。
张少阳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没有去采石矶。我跟他简要回顾了爆胎历程,然后说:“遇到老同学陈尚龙了,几年前他去了深圳,现在回来了。他刚回来时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又出差在外地,一直想着见见他,这次居然遇到了。”
我对张少阳说:“回去我得谢谢你邀请我去采石矶,不然遇不到陈尚龙,去不去采石矶我无所谓。”他在那边哈哈大笑。叶芳芳回来,靠着椅子抽烟,看着我说起陈尚龙。等我通话结束,她问我:“陈尚龙是做生意的是吧?”
我不愿意对不熟悉的人,比如叶芳芳,多谈陈尚龙,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半,外面依然天光大亮,但他们几个已经说了半个小时了。
8
陈尚龙从房间里出来,大嚷着把我介绍给顾主任。我认识顾主任,他也认识我父亲,记得我。所以顾主任的话题就是:“你们变化太大了,一点儿都不认识了,走在路上肯定认不出来。”我说:“顾主任客气了,都是一代代的人,飞快,顾伟前我刚才看着就觉得从来没见过,其实以前也在一起玩过。”
顾伟前说:“我记得,不过那个时候太小了。”
叶芳芳有种外来人的感觉,这种感觉陈尚龙体会了十多年,他安慰似的说:“叶工我们收拾一下,马上出去吃饭,吃全鱼宴。”
叶芳芳拒绝了,顾伟前把她拽进房间,两个人说了好半天。顾主任不耐烦地说:“我们先走,他们自己有车。”在走出大门的那一瞬间,我依稀听到了最里面房间的吵架声。看来叶芳芳对这个下午以及晚上的安排不甚满意。
我和顾主任坐在越野车的后座,我已经称他为顾叔叔。顾叔叔间歇性地问我现状,我一一回答,无非出版和传媒、网络和时代、内容和数据、客户和服务之类。一个不留神,顾主任谈到了杜甫,陈尚龙最畏惧的一部分。顾主任说:“你们既然搞主流价值出版物,杜甫不能不谈哪,杜甫写得好,而且他毫不掩饰他忠君爱国爱人民的思想,一点不掩饰,不作清高,也不颓废,忠君就是忠君,爱国更是大声疾呼。我们不可能要求杜甫有革命思维、全球化眼光,他的忠君爱国,就是最为典型和崇高的核心价值观,就是那个时代最珍贵的核心价值观嘛!”
我默默听着,把手机屏幕侧过来,搜索,随后冒出一句:“是呀,‘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长安就是杜甫的核心价值,他写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顾主任有点激动地说:“对,长安就是杜甫的故土家园,更是他的渴望。”
“像北京是现在全国官员的圣殿一样。”
顾主任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说:“我对北京没有兴趣,能去市区我也不去,我就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归宿。”
我连忙说:“所有杜甫的诗句里,我觉得最震撼的是这一句,‘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胜过千言万语。”
这句不是临时搜索的,我一直记得。顾主任沉默片刻,又抖擞着说:“所以,要是我来写,我就要写一部杜甫核心价值十论,一是他的儒学渊源;二是他的官宦背景;三是他的公仆之心;四是他立功立言的壮志;五是他的感恩之心;六是他的孤绝果敢,洁身自好;七是他坚定不移,不惜身,遇到挫折不走歪路邪路;八是他老而弥坚,越发执着;九是他对汉语言的伟大继承和发扬;十是他和同代人的友谊。”
陈尚龙在前面连声鼓掌,扭头喊道:“顾主任,你一定得把这十论写下来,让牛山给出一本精装本,钱我来出,我们要让好东西流传人间。”
顾主任苦笑着说:“小陈哪,你觉得我有时间写吗?我官不大,事情多到什么程度你不是不知道,我能抽空想想就很过瘾了。”
“你官也不小啊,能直接去北京汇报工作,怎么会小?”陈尚龙呼喊。
我感觉插不上话,我觉得杜甫还有一个优异的品质顾主任没有说到,就是杜甫对民间疾苦的关注超出了一般人所具备的来去匆匆的同情,是感同身受和推己及人,甚至有种代为受苦的情怀。杜甫的内心真的很变态。
我对顾主任说:“顾叔叔,我一直想着一个小问题,就是史上最厉害的求职信其实是杜甫写的,就是那一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就是一封求职信,毛遂自荐。”
顾主任笑眯眯地听着,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我说的段子有趣,还是回味陈尚龙关于他的官不小的话。总之他在笑,这就好。
9
叶芳芳和顾伟前都没有出现,我很失望。更为失望的是面对几个顾主任的部下,清一色的官吏,操着我熟悉的方言,说着谁升谁降谁被抓之类。陈尚龙一副做东的架势,跑前跑后的,但饭局开始后,顾主任成了东道主,我成了他的贵客,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反复解释:“都是自己人,不是客,能和叔叔伯伯们坐下来喝顿酒,尤其是顾主任,是我的福气。”
我对这个饭局毫无兴趣,但不能显露半点,不能让陈尚龙为难,更不能让这些从小就见过我的长辈认为我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于是我硬着头皮说话,接受询问,反复解答,还不断谈到杜甫。顾主任有一个本事,能把几乎所有的事和杜甫联系起来。眼前临江的包间,让他想到了杜甫。喝酒更是可以扯到杜甫。我以为头顶上亮得刺眼的灯泡和杜甫无关,但顾主任说,杜甫那个年代如果有这么亮的灯,他大概可以多写一倍的诗出来,他总是醉醺醺的,再加上灯光摇曳昏暗,那就只能继续喝酒,酒入愁肠,一口三叹。
三个中年人景仰地看着顾主任,我觉得他们此刻并不是出于对上级和权力的崇敬,而是真的对诗和语言有了感觉。这是我一直坚信的事,那就是,诗应该是所有人的权利。借着酒劲,我把这话对他们说了出来,随后说:“来,我们他妈的敬杜甫杜老师一杯。”
顾主任哈哈大笑,端起酒壶说:“要敬就他妈的敬一大壶。”
这是一个开头,接下来就是一壶壶地喝白酒,虽然每次只倒四分之一壶,但总是确保比小杯多出很多。我要吐,陈尚龙拽着我走出包间,站在走廊上,指着下面黑漆漆的水面说:“直接吐吧,正好喂鱼。”
“这是你的鱼塘?”我问他,刚才一路过来我被杜甫搅和得晕头转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何况,陈尚龙的鱼塘占地确实太大了,目测无边。
“我在江面上围了一道埂,我们就在长江上面,后面是我的鱼塘,江水养殖嘛!”
“我吐了鱼会不会醉?”
“那你得吐多少?”
说话间我吐了,仿佛刚刚吃下去的一条条鱼从我嗓子里跳出来,欢快地奔向长江,直奔大海而去。它们原本来自江河湖海,现在回到水里,只是在我嘴里走了一遭。
我刚吐完,一个人从黑暗中走过来,递给我一瓶冰水,我漱口,吐掉,喝一两口,再漱口,冰水真的是呕吐之后的无上安慰。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不过七点半,天刚刚全黑,却又似乎黑了很久。我给父亲发了一个消息,告诉他我在老家跟陈尚龙吃饭,明天再回去。我补充一句,遇到了顾主任。父亲没有回复。自从中风之后,我把父母接到城里,以期有个照顾,我还希望父母在身边可以对我形成约束,不然我行踪不定,哪天倒在某地,不会有人知道。比如在这个水面如同锈迹丛生的江边,一头栽下去那就音讯全无了。想到这,我赶紧往回走,一个人跟我撞了下肩膀,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吐好啦?”
我说:“好了,你来呀!”
他说:“我来……哇……”这家伙吐得孔武有力,毫不留情。
10
饭局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吃喝一顿,个别人吐了,再继续吃喝,随后去打麻将。我被陈尚龙安排到江对面的无名小洲上过夜。这个小洲在我们的童年里印象深刻,它生产芦苇,每年春夏之交,几个村子的人划船过去打芦苇,回来后编织成席子,卖给砖瓦厂用于遮盖砖头土胚。我在几个亲戚家看过堆积如山的芦苇,看过专门为编织席子购置的织机。但我从来没有到小洲上去过,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这么想的时候已经身在洲上了。
陪我的是刚才一起吃饭的某位叔叔的儿子,他自我介绍说叫皮雷。我说:“你怎么取了个老外的名字?”他羞涩地笑笑,介绍说:“这里以前是荒地,江南江北的人都到这里来放羊、打芦苇,现在陈大哥把这里买下来了,要建一个豪华江上度假村。”
“那发大水怎么办?每次都淹。”
“周大哥把所有的房子都抬高了十米,你看。”
于是,我看到了一个空中楼阁,还有空中的光线,像头顶的星空被一把拽到了眼前。
“哥,你慢点。”皮雷拽着我,掏出手机,打开氙气灯,眼前的景象清晰了一点。这是一幢大而变态的建筑,平地拔起十米,我们就要走到它脚底下了。一根根水泥柱子撑起整个建筑,柱子之间的芦苇和杂草丛生,真正的水泥丛林。被抬起来的房子是中式的,又是西化了的中式的。一个台阶直通建筑大门,台阶的宽度有点儿吓人,不像是住家的宽度,也超过了娱乐场所的宽度,像陵墓的宽度。我们缓缓地走上去,眼前是木质的门和两排鬼火一样的灯笼。皮雷推门走进去,一个守墓人般的大爷笑眯眯地站在门里面等着我们。
皮雷站在大堂里对我介绍说:“这个是陈大哥根据电视剧上的古代青楼造的一个夜总会,还没有开业,但是房间都可以住了。”我周身感觉到了空调的冷气,这让我对这幢楼可以入住充满信心。
我问皮雷:“洲上就这么一幢楼?”
“现在就这一幢,以后还要沿江造酒店,绕整个洲都有包间,有一百个左右,这样吃早饭可以看日出,吃晚饭可以看太阳落山。”
我喝多了,对此没有激动,反而很清醒,陈尚龙看来是搞大了,而且每一笔生意都带着报复意味。大学时,陈尚龙对我感慨过:“牛山,只有你知道,我做生意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报复。”
我问他:“报复了没有?”
“没有,有些仇怎么也报不了的。”
大学时我们的对话就是这么酸腐,比我现在嘴里的酒气还酸。但是,诗是每一个人的权利,要允许任何人抒情和言说。
皮雷把我安排在一个豪华套间,然后问我:“哥哥,要不要找个小姑娘来陪你?”
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皮雷很体贴地说:“这里现在还没有小姑娘,更没有本地的人,我马上让朋友喊一个外地的小姑娘过来,云南、贵州一带的。”
贫穷的地区就是盛产劳力和人体,我对皮雷强调云南、贵州有点莫名的恼火,似乎杜甫附身了。我对他说:“你问问有没有重庆的。”
皮雷答应一声,转身走出房间,我把空调温度打到最低,风速开到最大,希望这样能够把蚊子冻僵、赶走。自从上了小洲,我就一直被蚊子咬。看来,这里想要灯红酒绿,得把蚊子全部赶走才行。得把芦苇和杂草全部铲除,所有的土地铺上水泥沥青,如果有可能,再把周围最容易招蚊子的长江水全部抽干。
11
洗完澡,我穿着内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个房间实在太大了,而且充满了镜子,这让我感觉很惶恐,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房间里晃动、久久才会消失,而下一个动作又已经蓄势待发了。
九点左右,有人敲门,我穿上混合着汗水、酒肉味道的短袖衬衫去开门。看门的老大爷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我吓了一跳,错愕,赶忙喊声“大爷”。大爷说:“小牛,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
我说:“那您是哪位?我真不认识了。”
“正常正常,你十岁以前我常常见着,后来我也走了。出去了,几年前才回来。干不动了,在这看门。”
大爷一口气说了四五件事,我也只得让他进来,坐下喝茶。每次外出一两天,我都会带上半个月的茶叶,这大概是一种心理问题,但现在我可以用好茶招待大爷了。
他说:“我姓皮,跟你爷爷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奶奶不也姓皮吗?我跟你奶奶是亲戚,我还亲眼看到你太太(曾祖父)坐化了被抬回家。”
我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法开口喊他皮爷爷,太拗口了。我在使劲梳理着他在我的先人谱系中的坐标,一边听他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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