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而富于弹性的橡胶上,当然,他也感到了坚硬的头骨。鲨鱼被击中,晕头转向往水下滑去。老人抓住机会,狠狠地又朝它的鼻子上来了一下。另一条鲨鱼刚才窜过来后并没有去咬鱼肉,而是敏捷地游到了别处。现在,它向鱼肉发起了进攻,张着大嘴猛扑过来。它一头撞到了大鱼身上,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一大块肥美的鱼肉已尽入口中。老人看见它的嘴角,一块块白色的鱼肉正在往下漏。于是,老人趁它准备游开去把肉咽下时,抡起棍子狠狠地打了下去。但是,只打中了那厚实而又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
“来吧,该死的六鳃鲨!”老人毫不气馁,大声喊道,“放胆过来吧!看我如何教训你们!”
鲨鱼果然折身又冲了过来。老人趁它还未合上嘴时,又重重地给了它一下。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老人感觉是打中了鲨鱼脑袋后部的骨头,于是,不假思索抡起棍子朝着同一部位又来了一下。鲨鱼的目光因为无情的打击而变得呆滞,但它仍顽强地从大鱼身上撕扯下自己嘴里咬着的那块肉。然后,从大鱼的身边悄然滑入深深的海水之中。
老人知道,这两条六鳃鲨充其量是被自己打成了重伤,它们会再来的。于是,他等待着,等它们回头,可它们一直没有露面。过了好一阵,老人才看见其中一条在海面上围着船和大鱼绕圈子,但他没有看见另一条的鳍。他不可能仅凭棍子就把它们打死,老人想,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倒是做得到。不过,值得高兴的是,两条鲨鱼都受了重伤,谁也不比谁好过一点儿。老人禁不住想,如果自己能用两只手抡起根棒球棒,一定能把第一条当场打死。即使是现在,即使是垂垂老矣,也一定做得到,老人充满信心。
老人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回头。他不愿看到大鱼的惨相。他知道它半个身子都已经被咬烂了。就在他刚才和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海里。
“马上就是一片漆黑了。”老人说道,“那时候我会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了的话,没准儿能看到一个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他估计自己离陆地不会太远,他想,希望没有人会为自己担心。但是他知道,孩子一定会担心的,因为孩子那样爱他。可是他也相信,孩子一定对自己充满信心,相信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不会让自己在海上出状况。当然,还有好多别的老渔夫也会为自己担心。老人感激地想道,自己所住的镇子可真是一个热情好心的镇子。
现在,老人不打算再和大鱼兄弟说话了,因为它已经给鲨鱼们糟蹋得太厉害了。
“我应当叫它半鱼兄弟了吧。”老人苦笑起来,“它原来可是完完整整、好好的一条鱼。我很抱歉,是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它和我都给毁了。不过,我和它怎么也算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吧。我们一起杀死了不少的鲨鱼,还打伤了好多条。大鱼,你这辈子究竟杀死过多少鲨鱼才会长这么大啊?你看看你头上的长长的锋利的嘴巴,那可不是白长的啊!”
老人兴奋起来。他非常喜欢身边的这条鱼,情不自禁要去想,它如果还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地游弋,会怎样去对付一条凶恶的鲨鱼。他应该砍下它的长嘴,绑在船桨上,用来跟鲨鱼搏斗。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而且这样,他们就名副其实地像兄弟那样并肩战斗了。可是,他没有斧头,现在连刀也折断了。他该怎么办?要是那些该死的鲨鱼夜里来偷袭,他又该怎么办?大鱼老兄,它呢,它会怎么办?
“跟它们斗!誓死跟它们斗到底!”老人激昂地说道,“是的,就算是死,也绝不让它们捡到便宜。”
但是,现在周遭一片漆黑,看不见天际的反光,也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只有海风吹拂着风帆,拉扯着船平稳地前行。没准儿自己已经死了。老人觉得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生的气息了。可是,当他合上双手,摸摸掌心,仍能感到生的温度。他的双手还活着,而且,只消拍拍手,他就能从两只手上感受到生的痛楚。老人把背脊靠到了船艄上,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没有死。因为,他的肩膀和背部火辣辣的痛感都在告诉他这个事实。
自己还有祈祷要做呢。自己答应过天主,如果逮住了这条大鱼,就要念多少遍祈祷文。不过,自己现在太累了,祈祷的事还是留待以后再做吧。自己应当把麻袋披在肩膀上,让自己睡一会儿。
于是,老人躺在船艄掌着舵,一边注视着天空,等待天际反光的出现。他还有半条鱼。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没准儿能把这半条鱼完整地带回去。出海前,他已经整整八十四天一无所获了。命运女神已经眷顾了他,他多多少少总该还有些运气吧。所以,他能带半条鱼回去。“不!”他又对自己说道,“你出海太远了,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好运都给毁掉了。”
“别傻了!别胡思乱想!”他说出声来,“好好掌舵吧,保持清醒。没准儿你还会有不少的好运气。”
“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出售运气。如果有,我倒是会考虑买上那么一点儿。”他说。可他该用什么来买呢?莫非可以用丢掉的鱼叉,断了的刀,还是这船桨、这舵把、这短棍,甚至是这双已经坏了的手?
“也许可以!”他对自己笑道,“你不是曾经用自己在海上一无所获的八十四天来买运气吗?人家几乎就卖给你了!想想看,要是你真能将一条完整的鱼,甚至是半条鱼带回去,这笔交易也是很不错的呢!”
他绝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他严厉地告诫自己。运气往往是以很多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是人们认不出来罢了。老实说,他真的很想买一点儿,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不管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但愿自己能尽早一些看到灯火。一生之中,自己曾经渴望过很多的东西,有过很多的梦想,但看见哈瓦那的灯火,是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望和梦想。这是多么微薄的一个愿望啊,但愿天主眷顾!也许,哈瓦那的灯火就是他的运气吧。老人竭力把自己安顿得舒服些好掌舵。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身体上的痛一直没有消退少许。
大概在夜里十点左右,老人无法知道精确的时间,那时,他看到了城市灯火的倒影。开始还只是隐约可见,就仿佛月亮升起前的天光。随后,隔着随风力的加大而变得有些汹涌的海洋,这些灯火逐渐清晰起来。老人驾驶着小船,心想自己很快就能进入湾流的边缘了。
现在,可怕的事情总算都过去了,老人想。鲨鱼还会来,大鱼对它们来说,完全是无法抵挡的诱惑。可他能做什么呢?一个筋疲力尽的老人孤身一人在黑暗里,又没有武器,他又能怎样对付它们呢?老人的身体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他的伤口和身上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在痛着。他真希望自己不必再战斗了,他想,他多么希望自己不用再战斗了啊!
但是,午夜时分,他又开始了战斗。尽管明知这战斗只是徒劳,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坚持战斗。
这一回,鲨鱼成群来袭。
老人只能看到鲨鱼的鳍在水中划出的一道道的水纹,还有它们扑向大鱼时留下的磷光。他还听到它们的嘴巴咔嚓地咬下去,感觉到它们在船底咬住大鱼时弄得小船不停摇晃。老人在黑暗中凭着感觉,用短棍去打它们的头。他只能凭着感觉和听觉拼命地打。可是有一下,他感觉短棍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然后,手中一空,短棍也没了。
老人不甘心,把舵把从舵上猛地扭了下来,回身继续投入战斗之中。他挥舞着舵把,用它乱砍乱打,双手握住舵把,一次次地猛砸下去。但是,鲨鱼来到了船头,一条接一条地窜上来,成群结队,根本无所畏惧。它们咬下一块块的鱼肉,转身游开,大口咽下后又再度发起攻击。那些从它们巨大的嘴边漏下的鱼肉在水下还会发出闪闪的磷光。
鱼肉已经吃完了,最后一条鲨鱼向鱼头发起了攻击。老人知道,一切都完了。但他并未泄气,仍旧挥舞着舵把狠狠地朝鲨鱼的脑袋砸去,正打在鲨鱼咬着厚实的鱼头的嘴上。鱼头上的肉不容易咬下来,被打的鲨鱼却执著地不肯舍弃。老人抡起舵把又打了下去,一次、两次、三次。他听见舵把啪的一声断掉了,于是就把手中剩下的那一截凶狠地扎向鲨鱼。他感到舵把扎到了鲨鱼,断裂的地方一定有很锋利的突起,于是用劲,希望能再扎得深一些。鲨鱼终于松开了嘴,一扭身游开了。这是前来偷食的鲨鱼中的最后一条。现在,大鱼除了一副骨架,再没剩下什么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再可吃的了。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老人张着嘴,简直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嘴里有股奇怪的味儿,带着淡淡的腥气,但甜丝丝的。莫非是身体里哪个地方在出血?老人感觉有些害怕,但这念头一闪而过,再无踪迹了。所幸的是,这味儿不太重。他朝海里吐了口痰,愤愤地说道:“吃吧!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该死的六鳃鲨!今晚,你们准得做噩梦,梦见你们杀了一个人!”
现在,老人明白,自己终于被打败了,而且完全无法补救。他回到了船艄,发现舵把的断头还能勉强安在舵的狭槽里,让他用来掌舵。他把麻袋披到肩上,驾驶着小船循着自己的航线,朝着前方遥远的灯火处驶去。小船前行很轻松,老人此刻什么念头,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完全超脱了,只一心尽可能快地将小船驶回家乡的港口。
夜里还有鲨鱼前来咬大鱼的残骸,那架势就好像人从吃完了的饭桌上捡面包屑那样可怜。老人已经不愿再去答理它们了,除了掌舵,他什么事都不想再做。他唯一留意到的就是,小船没有了旁边沉重庞大的物体拖累,变得轻松快捷。
起码船还是好好的,完好无损,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除了那个舵把,但舵把很容易换。
他能感觉到船已经进入了湾流,而且,岸上沙滩村落星星点点的灯光已经非常的清晰明确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是很踏实的感觉,不再有置身汪洋之中那种缥缈无依的孤独了。回家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今天他失去了很多朋友,尤其是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他亲爱的大鱼兄弟,但不管怎么说,风还是他的朋友,老人不禁想。有的时候,大海也是他的朋友。至少,海洋里有很多他的朋友存在着。当然,也有敌人,比如那些偷食的鲨鱼。床也是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现在他只想着床,只把床当成是唯一的朋友,他想,床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能让人如此安逸、幸福。被彻底打垮之后,他反而感觉到了轻松,是完全的放松。真是奇怪,他竟然从来不知道生活会如此的轻松。可是,究竟是什么把自己打垮的呢?他不禁要问自己。
“没有什么能把我打垮。”他得出结论,“我只是出海太远了。这是唯一值得责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