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守在一旁,自是明白一切就里,闻言只是推她,急得满头大汗:“爰姑,如今也就你能劝住他们了。”
爰姑立即转身,随着秦不思匆匆离去。
我伸手按着额,脑中一片混乱,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脉象上,我我我竟然
我垂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扯了唇角凉凉笑出声。喜怒哀乐到此时再也不得明朗,眼泪无声落下,一滴一滴,滚下面庞。
三日后便是他的大婚
心中一狠,指尖死死地按向小腹,手背沾泪,手心冷汗-
暮色抽离了最后一丝光亮,天空暗沉得近乎黑夜重压,暴雨欲来,狂风大起,呼啸声中叶卷沙飞破空肆行。劲风鼓吹入窗,满殿烛光剧烈飘摇。
骤然,灯火一下皆熄灭。
眼前一瞬漆黑不见影。我的心随之倏然沉落,手下动作略一迟疑,拍向小腹的掌风顿住。
耳边雷鸣隆隆不断,有闪电狰狞犀绝,忽消忽现的雪色锋芒如利剑出鞘,一次次地劈开笼罩人间黑暗,将那抹本该一逝即离的光芒久久停留在案前的白玉壁上。
美玉,中有佳人翩翩而立,笑颜宛若芙蓉盛放夜下,然璧中人目色凄婉泫红,盯着我,匠人的鲜血在她眼中尽化作了溢血欲滴的悲伤和哀悯。
“母后”我呆了呆,呢喃一声,冰凉颤微的手指自身上无力滑落。
腹有生命,是我的,也是他的。
此刻的生命虽虚弱微小到极致,却是世间最珍贵的存在。譬如当初在母后腹中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无颜的孩子。
心中竟突然间有了不舍和依恋,有了一丝细微的兴奋,有了一点每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该有的怯怕而又小小的激动。我咬了咬唇,努力地将自己已然僵硬无力的手掌再一次抚上了小腹,指尖轻轻地在那里摩娑着、感觉着、心怜着。
他若知道,他会放弃一切带我走的。纵使南梁再乱,齐军被困沼泽,家国不存,天下烽火再起,民不聊生;纵使豫侯之位不再,齐国之强瞬间瓦解;纵使他和那个孤寡天下的位子只有几步之近的距离孩子的父亲,那个智勇双全为世人尊崇的神祗,那个至情至信与我倾心相恋的男人,我相信他到时一定会选择抛却到手的一切带我走。
哪怕辜负天下,哪怕违背王叔逝前的信诺,哪怕忍受着只爱美人不顾江山的嘲笑和鄙夷,哪怕他的身世浮露,处境堪危。
我是如何地明白了解他,远比他自己懂得的更多更深。
但齐国不能再乱,国若不再,何谈家为?而他前进的路如今是这般难得的平坦顺利,若是无颜问鼎天下,苍生是福,后世有幸,当他和英蒙子的无翌能接下齐国的一切时,那时离开才是心安之际。如我非要自私到此刻任他带我离开,面对烽烟缭乱、天下疮痍,面对四国皆会有的那些无穷尽的驱逐追杀,将要怎样才能安心渡过余生?
我既如此,更遑论英雄如无颜这般的大好男儿?乱世之下,正是有才能的人博弈八荒、雄视四合的时候。一次冲动下的抉择,日后他的不甘和痛苦又要如何忍受?
矛盾无奈,挣扎权衡。我抬手轻轻地擦去眼泪,望着玉璧间的人,低低哽咽:“母后,如今形势,你说女儿到底要该怎么办?”
玉间人笑而不答,目光苍凉悠远,穿透生死之隔、天地之遥静静地看向我,凄艳血色弥漫满眸。
我伏案默默流泪,脑中千般思忖,取舍之间的种种利害一一掠过心头,只道如今为保全局安稳,为保无颜平安,为保腹中孩儿,那唯有一个法子。
得解药后,马上离开。
既相信他,君心若不改,又何妨为他遥遥守候三年?
怕只怕,解药难求,生命难系。
怕只怕,三年之后,困境犹在。
念光一及,我的心顿时寒得彻底。
殿外,风啸声歇,大雨哗哗倾盆流注,近晚气温凉薄如深秋早至-
爰姑和秦不思回来时,我早已收拾好了情绪,懒懒地躺在软塌上看书。
烛火高照,殿里明亮。秦不思站在远处静默不动,爰姑走来我身边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烦躁,一反往昔的细碎轻柔。我抬眸看了她几眼,只见那张依旧美丽柔宛的面庞上满是为难和愁绪。爰姑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
我侧过身子,拿书简遮了眼,也不去问她。
秦不思不说话,那定是无颜和聂荆皆安然无恙,一场无谓的风波消于无形,多说是错,越少提一个字越是明智。而爰姑虽有话却开不了口,那必是些不能开口的话。对我而言,如今那些话问了也罢,听了也罢,除了能留下伤感悲哀外,别无其他。
索性不问,索性不听,落得耳根清净,脑间空明。
即便是装的,也装得让我轻松。
即便心底的痛是愈来愈深,但只要别人看不到,我就是无懈可击的。
半日,爰姑幽泳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不言不动,好似石化般的安静沉默。
我若无其事地,卷过竹简,接着看我的书-
梅子熟时,正值雨汛。
那场雨一下便下不停,整整两日两夜,举目望时,丝毫不见那自天源源不断而下的雨帘有丝毫缓和欲断的痕迹。疏月殿前的液池水涨了好几层玉阶,碧色的荷叶皆溺在了水下,满池粉色的花朵飘摇着,在雨中犹自绽放美丽。
一池芙蓉寐香,一池娇色无双。
雨再大再猛也挡不住它花开正好。
又一日过去,窗外雨声依旧簌簌作响。
夜色深下来,远处的丝竹喜乐在大雨的遮掩下渐渐飘散消离。鼓声敲过亥时,宫人皆歇,雨雾迷朦,莲灯明火照得无人穿梭行走的诺大宫廷有些萧瑟空寂的冷清。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爰姑本不放心想要一夜陪在我身边,但见我平静如寻常般看书写字,叹了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将近子时我让她先去休息,她看了看我,眼中虽担忧言词间却掩饰得很好,小心地避开一切字眼后,只细细嘱咐了我几句,便转身走了。
殿外风雨沙沙动。
殿里烛火轻轻燃。
我收拾了书案起身正待去长塌休息时,只觉眼前忽有白影一闪,有人陡地靠近我身前用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腰,将我死死按向他的怀里。湿寒之气自他身上滚滚散开,钻透细罗纱裙沾冷我的肌肤,冻得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心中虽被吓了一跳,但转瞬一闻那人身上的气味又迅速镇定下来。
身前人白袍尽湿,全身冰冷,似是在外淋雨已久。
“你你怎地跑来这里了?”我边说边挣扎,他却扣紧了双臂固执地搂着我不放。
“别动丫头,让我抱抱你,让我抱着你”响在耳畔的声音轻微沙哑,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劳累折磨他疲惫至此。
他语中的哀求和孤寂听得我雄心软心不忍,身子一僵,只得任由他抱住在怀,不再动。
贴在额角的肌肤凉得吓人,水滴自银发上不断滚落,顷刻便沾湿了我整个面庞。我微微抬眸,看着那张虽颓惫苍白却仍是俊美得叫人生羡的如玉容颜,心中不禁一涩一酸,眼中一热,又落下泪来。
孩子,我是多么想告诉眼前的人,他做了父亲。
孩子,我是多么想看到你的父亲因为你的来到而欢喜得手足无措、兴奋得满脸通红的轻狂模样。
孩子,我是多么想拉着你父亲的手离开这座宫廷,离开这权利争夺不止不休的漩涡,让他伴着我们遍走天涯,四海逍遥。
可是纵使我再想,我却也不能做。
因为你的父亲不是平凡人,他是齐国的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是将来或可问鼎九州的孤寡帝王。
他有情,情却不能长,更不能因此去牵绊他。我若爱他,只能成全他。
我望着无颜愣愣出神,手指抚摸上他的脸,卷袖轻轻擦去了他满脸的雨水。
眼前那双凤眸漂亮得似秋水横漾,烛火下光泽浅浅,即便夹带了些许忧愁伤感,但顾盼之际那墨瞳里的神采依旧能摄人心魂,叫人为之心仪心颤、心动不已。
可惜,过了明日,我大概就再看不到了。
“想什么?”他俯面温柔地吻着我的额角,低声问道。
“想你来作甚么。”我轻轻一笑,将问题抛回给他。
他道:“我想你,想得发狂发疯,于是便来了。”
这原因多好听,多自然,多光明正大,多情深不倦,好似我这里是他的偏宫,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他明日要成婚了,成婚之前念起旧人了,便来看上一看。无颜无颜,若是以后你想我了,却再也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那时,你怕会懊悔得哭的。
可我不要。你是英雄,今生无论为谁,都不能流泪。
心里痛楚不堪,我却依然微笑,侧脸靠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不说。
“今夜,可以陪着我吗?”他的声音有些颤微。
我不做声,只是愈发抱紧了他,让自己身上的温度去温暖他在雨中淋湿透凉的身子。
明日你就娶妻了,明日我就要走了,既是如此,那么请容我自私一回,今夜我不想放开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眼前这个男人。
爱他至深,却因此不得不离开他。
他陡地将我横抱而起,快步走去软塌,双双躺下。宽长的袍袖飞扬起来时,掌风所及处,一殿灯火尽灭。
黑暗中,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柔声道:“我的丫头,过了明日就十九了。”
我依在他的怀中,默然不语。只是心中却倏然记起来,过去的十八年,世人离我而去者众,分别分散分离分开不知几何,唯有眼前此人,却是完完整整伴了我十八年之久。乍有一日当真绝然离开,我能受得了么?
“不能”我自言自语,恍惚一笑。
他闻言低低叹了一声,想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安慰道:“不怕,有我,我永远都在。”
不,那时你将不在。
我抬起脸,轻轻靠近他的唇,吻住了那最后一丝独属于我的刻骨柔情-
这日清晨,雨停歇了。
大婚诸事繁琐,无颜一早便要离开。深夜他睡熟后,我贪恋着凝望他的面庞一夜无眠,直到他轻轻下榻欲悄然离去时,我却下意识地伸手攒住他的衣袂,紧紧地,不放。
我闭着眼,装睡得正深。
他站在塌前怔立许久,而后终是俯身靠着我耳边轻轻道:“你放心。”
我早知这般小伎俩瞒不了他,闻言只得松手,侧过身,背对着他:“你走吧。”
他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迈步离开。
脚步声沉重,沉重得宛若脚下系了千斤之石。
“夷光,今晚你”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语气踌躇愧疚。
“今晚我要解药。”
他默然。
我将脸蒙在锦被中,淡淡笑道:“二哥可知,夷光是如此怕死啊。”
脚步声再起,匆匆离去,再未迟疑半分。
心伤,一瞬被狠狠割碎。
他这一去,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我躺在榻上一日未动,爰姑掀了重重帷帐悄悄进来看了我好几次,每每静立半响后,又悄悄地走了。
窗扇关得一定很紧,殿外笙管钟鼓阵阵齐鸣,九曲,九歇,九响,九奏,隆重欢喜的乐声虽听得清晰明白,却明显地闷下去好几个音节。
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我心中暗自算着大婚的进程:迎宾,大礼,谒见王上,午朝受百官祝贺,参拜祖先心一点点地下沉,直到最后时分,心沉落无影,唯余满胸的空寥,寂寞和孤单重重包围着我,直把那抹深沉的悲伤也逼去不见。
脑子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一次一次,回忆着与他的过往,一点一滴,欲要充实胸口的空寂时,却不妨那疼痛酸苦的感觉又再次袭上思绪,压得我躲在被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终于,周围似慢慢安静下来了。
而我也在被中哭得昏睡过去。
不知多久后,帷帐外传来秦不思和爰姑的对答声。
“怎么办?那边晚宴非得要等公主去才能开始。”秦不思的语气看起来是急得欲跳脚的烦躁。
爰姑低声痛责:“公子糊涂,岂能答应这般要求?若要公主去,让公主亲眼看着他和别人喜结连理,岂非是要拿刀子割她的心?”
秦不思道:“可诸国国君和使臣都等着呢,南梁旧臣也都看着呢。明姬公主宴上当众提的请求,今日这般情况,公子也不好断然回绝。爰姑,你得为我想个法子,这可如何是好?”
爰姑连连叹气,不再出声,显是也无法。
我冷冷一笑。而后使劲摇摇头,伸手用力揉了揉脑袋,神思清醒后便立即下了塌,朝外面两人唤道:“总管莫急。爰姑,准备宫装,本宫前去赴宴,绝不让东齐在今日大失颜面于天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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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了最后一段,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