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走过去,环住二舅,下巴贴靠在他的腰弯处,仰起头望着他。二舅唇角微翘,展开一个恬淡的笑容,抚上我披垂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二舅再唱一遍吧,去病爱听。”
***
连续数日的留堂,加上长新牙的痛苦,令我食不下咽,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萎靡不振过。小痛不如大痛,昨晚我终于忍不住,指挥小舅拿来粗线,一头栓了门上的铜扣,另一头拴在那颗摇摇欲坠的牙上。小舅毫不留情地“砰”的一脚踹开门,白色的乳牙携着一道血线飞向空中。
冰块被扔到嘴里含着,渐渐止住血,但是治标不治本。左臂连日来的过度用力,有被拉伤的趋势,每拉一次弦都会剧痛无比,拇指肿胀,戴上的弓抉估计需要回家用皂角水洗才能摘下来,执笔更是问题。
但是我不能示弱,再射下五个草人头,我的留堂就结束了。我把草靶想象成入侵马邑的匈奴兵,再一次举起了弓和箭。
我怔怔地盯着第六个枯草一样暗黄的人头滚落到地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曹襄已然等不及先行离开,远处宦者报数的声音隔空传来,朦胧而不真切。四处的火把照亮了靶场,远处期门军和长安禁卫的地盘上,燃起星星火光,冒出袅袅炊烟,东风挟裹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令我一时分神。
已经没有力气了。或许,把这些草人想象成为那讨厌的韩嫣,可以使我重新振作?
“你的左腕,是不是以前受过伤?”
冷冽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吓得我一个踉跄,本能地转身,手中箭矢差点儿脱弦而出,射中来人的面门。
韩嫣单手攥了箭头,示意我松开弓,另一只手伸了出去,抓住我的左腕。三年前的一幕袭上我的心头,我本能地排斥挣扎,却被抓的死死的。
“放手。”
“不放。”我再度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哼,还真能忍。”韩太师轻笑一声,松开了捏着箭的手,解散我左腕上的绳结,将我的袖套揭开。果不其然,左腕处已经肿的像个馒头。他放开我,取过我的弓,在手里掂了两下,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上弦,对面枯草人头应声落下。
好身手!我心中默赞。
“看着我。”他命令道,同时再次举起了弓。
这次,他换了右手持弓,左手搭箭。箭离弦时,我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直到靶场尽头最远处的草人头骨碌碌地滚到墙角,消失不见,我甚至并未看清箭矢到底去向哪里。
韩太师从我的箭囊里一次性抽出三只箭,依旧保持着右弓左弦的姿势,缓缓拉开弓弦。三箭齐发,三个草人头齐齐应声而落,三箭全部命中,无一脱靶。
寒风中伫立之人一身红衣,我揉揉眼睛,表示没有看错。他竟然也是左撇子?或者说,左右开弓,箭无虚发,他是怎么做到的?
背对着火把,韩太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深邃,却仿佛穿透了我,望向我背后的另一个人。三年前的那晚,这人也是这般地背对着光亮,他吐出的那些疯狂的言语,偶尔在夜深时还会萦绕在我耳边。
“从下节课起,改用硬弓。”韩太师缓缓地说,“一旦用惯了软弓,就不容易再改过来。”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我本能地反驳。这把弓是二舅为我买的第一把弓,我不想这么快就将它束之高阁。
“必须改。”韩嫣的声音不容置喙,“软弓使你的手腕过于依赖弓的质地,早改一天,少一天痛苦。”
见我还在瞪着他,韩太师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
“走吧,我送你回家。”
韩太师把我抱到马背上,牵着火云出了清明门。经常坐在长安城根下的几个叫化喽啰看见我们,朝我们围过来,伸着手,嘴里唱着歌谣。我听得歌词大概是“若饥寒,逐金丸”?
韩太师径直从叫化子中间走了过去。
“一群不劳而获之人!”我回头向那些人做鬼脸,换来他们的谩骂。
“他们为什么唱那种歌谣?”甩掉那些人后,我不解地问,“谁会将金丸施舍给这种人?”
“很多年前,有人年少无知。”韩嫣只吐出这一句,便不再言语。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今晚经过长乐宫时,之前那种被人窥视的阴森感又冒了出来,然而天太黑,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长乐宫这个地方,阴气太重,风水不好,看来以后要绕着走。
***
这几年的卫家祭祖,一直是与天子同行,加上今年少了窦家的人,卫家的排位往天子近前移了很多,小姨也携同卫长、阳石两位公主表妹盛装出席。可惜,我没能参加这次的祭祀,最近的劳累,加上总赤着脚跑来跑去,我不幸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