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外祖母擅歌,所以教会了所有卫家孩子。”大舅说。不过,我总觉得这答案缺失了一角。外祖母一个奴仆之家,哪里会得那么多诗歌,况且她过世得早,完全没有功夫教二舅,可是二舅唱歌那么好听,即使他再有天赋也得有人教授不是?
双脚迈进学堂的门槛儿,迎面袭来一阵鸡飞狗跳。以李司业的伶人身份,他奈何也压不住这一班王公贵族家的学子,况且今天众人面临的压力不同往日。
李敢一脚踏在方几上,手里挥舞着一本竹简:“老子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奈何这小小的乐谱同老子过不去!”
张贺哂笑:“先秦蒙恬大将军,得着一把胡儿琴,便能造出筝来;你想当大将军,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曹襄正盯着手里那本诗经乐理恶补,听得此言,亦抬头抱怨道:“别说蒙恬了,先周那些公子王孙,哪个不是识谱会唱,精通乐理,为何偏本世子不行,没天理。”
此语一出,又引来众学子一阵七嘴八舌。
我踢踢靴子,抖落肩上的雪,大吼一声:“陛下驾到!”
这招真管用,瞬间安静了许多。李司业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
“宣霍去病。”宦者唱。
推开正殿之门,天子身着黑色朝服,头戴通天高冠,端坐于上,手边长几上放置着几卷乐谱书简。一侧李司业正襟危坐,面前摆放着两张琴,一张为七弦琴,另一张为二十五弦瑟。
叩见陛下后,我单手撑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坐,宦者走过来帮我整理衣襟。过场总是要走的,而我对自己的水平也挺自信,因此并不觉得有必要表现得惊慌失措,诚惶诚恐。
天子唇角翘了翘,短髭微微上扬,露出一排白牙。
“朕听太医说去病受了伤,看来伤得不轻哪。”他指着我手上的夹板笑道,“还能考试吗?”
“回陛下,手上小伤,碍不着唱歌。”我忿忿地应付。伤筋动骨一百天,课业都已落下不少,亏天子还笑得出来。
“那好,开始吧。”天子宣布。
“诺,请霍公子念《猗兰操》乐谱。”李司业翻了书简,果然替我抽了首最简单的,孔圣人自己的诗歌。
“徴角商商,宫商角徴角。羽徴羽宫角,徴低羽商商……”口中对着谱,我心中默默唱和,“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天子拾了乐谱摊开,边读边点头。《猗兰操》是我在平阳府常夫子那里学到的第一首诗歌,学成时正好是在娘亲同陈掌成婚之际。时间一晃,离开平阳府竟已五年了呢。
“下一项。”李司业拨动七弦琴,叮咚声随着传出来。
“商徴,和,角徴羽,商和变……”听音辨声是我最拿手的一项。果然,天子的面上现出满意的神情。
“下一项,《诗经》中诗歌。霍公子,任选一首,唱你最擅长的就好。”李司业事先替我准备好秦风《蒹葭》以应对,那头已在拨瑟。
我望着那双调弦的手,第一句到了嘴边,忽地产生了一点紧张之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往日里随便哼哼就能顺利地唱出的简单歌谣,今日却令我格外烦躁不安,要将“苏葭”这个名字在心里直念上数遍。
紧张感挟裹着“蒹葭”二字滚滚而来,在耳边不断放大,直至轰鸣。
如此气短,绝不是个办法,想了想,便下决心道:“劳烦司业奏郑风《子衿》,调卫音。”
一曲终了,迎上某人惊讶的眼神。深呼出一口气,我毫不犹豫地叩拜告退,留下身后天子喃喃:“果然是卫氏血脉。”
我轻哼一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哎,怎么样,难吗?”出得厅堂,众学子纷纷围上来,因为我是头一个被叫进去的。
“很简单。”迎上众人期待的目光,我的笑意不断加深,“你们抓紧时间再复习一下吧。”
不久,曹襄面带喜色,大步跨出门来,欢呼着:“我过了!”
“我们都听到了,”李敢迎上去,“不错嘛,曹世子,居然能记得一整首周南《汉广》。”
“很快就轮到你啦,李公子,祝你好运。”曹襄坏笑道。
又过了片刻,“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李敢的破锣嗓音伴着天子的呵呵笑声和李司业的连连喊停传了出来。
“李公子,朕记得你应该唱《诗经》曲目?”
“回陛下,臣太紧张,只记得这个了。”李敢委屈的声音传来。
已经完成考兑的学子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李敢和另两个被判未过的学子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曹襄趴在长几上打呼噜,想必昨晚挑灯夜战记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