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流年

小旅馆。她走了进去。旅馆主人很热情地接待了她。她终于暂时安定了下来。

    微安这会儿正独自躺在旅馆房间，几乎快要睡着了。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微安爬起来去开门。主人满面笑容地站着。她说：“小姐，你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吧，一定很累了。我给你送了些点心来，都是这里的特产。”微安感激地看了看主人的脸，她很年轻，至多也不会比自己大五岁。微安不禁问到：“你几岁了啊？”

    主人笑了：“27，很老了吧。”微安也笑：“我23岁，叫我微安吧。”当然后来微安知道了主人的名字，颜歌，非常好听而又清澈的名字，就和她的笑容一样。

    微安就这样交上了她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朋友。颜歌晚上请她去街上吃火锅。微安穿着从家乡带来的白色布裙子，就出去了。她们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东西端上来了，微安于是开始吃，不一会就满头大汗了。颜歌看着她一边吃一边认真地擦着鼻子上的汗，就说：“微安，你和我不是一种人。”

    微安从热气中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颜歌。颜歌摆了摆手，解释到：“我和你不一样，你懂吗？微安，我是个没人管的孩子，从小就在这里混，后来父母给了点钱，就开了旅馆。”颜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微安忽然觉得，刚刚熟悉起来的颜歌又疏远了。

    尽管如此，微安还是继续吃完了她的火锅，然后和颜歌一起回旅馆。路上，她们俩一句话也没说。

    我在宿舍楼的走廊上晃着腿，手里拿着若的信。若写惯了法文的手，在纸上很吃力地写着中文。我想象。若在信上说：“微安，我考上巴黎第三大学了，我给你寄来照片了，看到了吗？很漂亮是吧。”我拿出照片来看，看到多年不见的若的脸，若的变化多大啊。她已经不是当年离开家时那个小女孩，她的脸上，已经有了一点法国女人的神气了。若的身后站的是她的法国男友，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笑容隐藏在嘴角。若说：“微安，我终于找到我想要的生活了，现在我真的很开心，那么你呢？微安？”我看看自己，始终还是原来的样子，眼神很迷茫，头发很散漫。依旧住在这个从小就讨厌的有着阴郁天空的城市里，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在报考大学的时候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在添志愿表最后的一瞬，妈妈说：“微安，第二志愿还是报本市的大学吧，保险一点。”我的手一抖，最终还是听了妈妈的话。出来的时候，看了看天，天空依然灰暗。

    晚上微安躺在陌生的小床上，总也睡不着。就在刚才，她给父母打了离家后的第一次电话。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如此地想念父母，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当她听到妈妈熟悉的声音。太阳落下去以后，这个城市消散了最后一丝阳光，街灯亮了起来，街上的人们用微安听不懂的方言叫卖，聊天，微安安静地跟在颜歌背后，努力想象一个本地人一样，悠闲地走在街上，摊开双手，散着步子。但她发现不行，她神情紧张地看着一切，手握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白天过去，这个城市只剩下人造的光亮，微安觉得，它和她所想的那个阳光之城，不太相符了。

    颜歌突然转过身来问：“微安，想家吗？”

    微安说：“现在还不。”

    颜歌说：“有个家可以想，真好。”

    她们俩在街心公园的长凳坐了下来，颜歌很认真地看着微安，她问：“微安，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微安把自己说过想过写过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想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

    颜歌认真地说：“你是个好孩子，为什么不乖乖呆在家里呢？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多不容易啊。”

    微安说：“但我认识你啊，你不是本地人吗？”

    “微安，你真傻，我们不是同一种人啊，不会维持多久的友谊的。”

    “微安，你真傻。”蚊子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也望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一式双份，真的很傻的样子。

    蚊子说：“微安，我们不会在一起多久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一种人。”

    “可是，你说过喜欢我的啊？”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不能代表了解，也不能证明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和他在热闹的街上逛着，看好多好多的蛋糕摆在喧闹的店里。说完这句话，他牵着我的手就松开了。他说：“我先回去了。”然后他就走出了店门。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起来。14个月的初恋就这样地结束了。

    我出了店门，游离地站在街道中央，手上戴着蚊子送我的银色戒指，宽大的布裙子摩擦我的小腿。想着蚊子刚才说的话：微安，你真傻。恍惚

    微安听到了她很久以前听到过的话，是一个男孩和她说的。那个男孩，很瘦很高，头发长长的，垂下来遮住眼睛，手上很多的老茧，是因为弹吉他的缘故。微安在学校门口看到他，他只是刚好经过，撞倒了微安。微安无助地坐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宽大的裙子摊开像一朵白色的花。男孩很抱歉地看着她，伸出手去扶她，在她的指间留下了烟草的味道。

    然后微安认识他，他叫蚊子。他们开始谈恋爱。蚊子生命中的第n次恋爱，微安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

    蚊子今天晚上有一次演出，我于是跑去看。当我走进会场的时候，我突然知道了，蚊子和我根本太不同了。蚊子调着吉他的弦，向我招了招手。我跑过去，风灌满了裙子。蚊子用手拍拍我的头，他说：“你来啦。”旁边的鼓手冲他做着鬼脸。

    蚊子帮我找了个位置，然后就走了。我坐下，演出开始了。我第一次听到了这种音乐，异常地嘈杂，异常地吵闹。我的心脏加快了速度，耳膜徒然膨胀开来。我勉强地看到了蚊子，他在台上，疯狂地弹着吉他，身子像弓一样地弯曲着。我身边的女孩伸着长长的手臂，喊着蚊子和其他乐手的名字，她们的嗓子几乎沙哑。我却无法忍受了，我离开了会场。蚊子没有看到，也不会看到，他的眼睛盯着地板，身子像一张弯曲的弓。

    夜风中，我第一次清醒地回忆和蚊子的爱情，其实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andnothingincommon。很久以后，观众们都走散了。我走进会场，蚊子趴在吧台上，身上都是汗，大口地喘气，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微安，你去哪了？”

    “蚊子，我出去吹吹风。”我冲他笑。

    “微安，演出好看吗？”我看着他，他眸子里深深的不见底，最后我终于说：“不错啊，蚊子，你吉他弹的真好。”

    蚊子扬起脸来，头发散在耳后，他笑了一下，说：“真的吗，微安？那下次再来吧。”

    微安想，当时为什么要和蚊子说，她喜欢他的演出呢？她明明因为听不下去而逃出了会场。可她犹豫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说：“蚊子，你吉他弹的真好。”这是为什么呢？微安甚至怀疑，她真的喜欢过蚊子吗？当然，那时她认为她是喜欢的，蚊子总是穿着白色的t-shirt，头发像碎落的光线一样散在脸上，蚊子的脸是那种棱角分明的，每个女孩都会喜欢的。和蚊子在一起，微安很安全。但她对蚊子说了谎，她说她喜欢蚊子做的音乐，尽管在那种音乐中，她快要窒息了。但她最终笑了起来，违心地说了喜欢。蚊子笑的很好看。他把微安的手握起来，手心很温暖。

    但终有一天蚊子发现了。怎么可能不发现呢？微安在每次音乐达到高潮的时候都逃到屋外去吹风；当蚊子喝醉了，趴在她膝盖上粗声喘气的时候，她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她放在背包里的是最流行的歌手的磁带，她打开背包拿纸巾的时候，蚊子也一定都看见了啊。最后，蚊子终于不再带她去看自己的演出了，不再在她面前喝酒了，也不再谈论流行歌手多么地无聊了。再以后，蚊子就消失了。和他那天出现在学校门口是很偶然的一样，他的消失也非常地突然。走出店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微安把脸抬起来，看着颜歌。她们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微安，你怎么了？”

    “没事，颜歌，我是不是个很傻的孩子？”

    “微安，微安，不是的，你只是经历太少了。”颜歌说完，微安突然哭了，颜歌把17岁那年的往事又带给了她。她现在终于开始喜欢蚊子做的音乐了，喜欢上了pinkfloyd，喜欢上了nirvana，喜欢上了在摇滚中大声喊叫的快乐，但蚊子却走了，永远地消失了。

    颜歌不知所措地站在微安面前：“微安，你想家了吗？”

    微安擦干了眼泪，说：“颜歌，我们走吧。”

    晚上回来以后，微安就躺到了床上，她静静地想起刚才的事情，想起刚才她们说的话。微安想，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过去的不愉快，都不再去想了。

    是啊，微安来到这里的时候，没带自己的日记本，没带自己的相册，也没带蚊子以前写给她的信。她把过去的一切纪念物都留在了那个灰暗的城市，却还是带来了回忆，回忆是她永远也扔不掉的东西。这一点，是微安没有想过的。

    还有一样东西微安也无法丢掉，那就是蚊子走后她喜欢上的摇滚乐。微安沉重的箱子里，很大的空间装着打口cd，是那种封面阴郁的，喧闹的，颓靡的歌曲。微安曾经想要逃避它，但现在微安却再也离不开了，她要听着这音乐，才会感到安全，就好像当年，蚊子握住她的手一样。

    微安真的是一个很傻的孩子。

    和蚊子牵手的那天下午，我给毛毛打了电话，请她出来吃东西。我们坐在大m温暖的店里，一口口吃着巧克力圣代。这样过了十分钟，我们对望。

    毛毛问：“什么事啊？”我就把自己和蚊子的事情和盘托出。毛毛笑了：“不错不错，小姑娘也有人爱啦。”我就跟着傻笑。

    我知道毛毛那时候也经历着她的初恋。不过她的恋爱方式很奇怪。她因为老师的干涉，和男朋友分手了，男孩子找了另外的女孩，她找我来大哭了一场。现在，她和男友经过一个晚上的讨论，终于建立了21世纪的恋爱新模式：男孩不和现在的女友分手，但如果毛毛需要怀抱，需要人安慰，就可以回到他那里去。

    毛毛说完很奸诈地笑，她说：“上个星期他还到我家，我给他做蛋炒饭了呢”看她好开心的样子，我真不能想象几天前，抹着眼泪的是同一个人。

    ——微安的日记本

    微安在床上呆了很久，却无法入睡。她突然想到了毛毛，想到毛毛和她的初恋男友，很多年以前，曾经用一种多么奇怪的方式谈着恋爱。想着毛毛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孩，现在在加拿大怎么样呢？她走出房间，想去街上打ic电话。经过颜歌的房间，颜歌已经睡熟了，呼吸很安静很柔软。

    微安走到街上，整个城市都进入了安详的睡眠，她就像是空袭开始以后，突然跑出防空洞的孩子，迷茫地站在街上。她找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把卡插了进去。毛毛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来。

    “微安？你怎么打电话来了？”毛毛那里一定是阳光普照吧，微安想。

    我说：“毛毛，我到了新地方了。”

    “去旅游了？现在放假吗？”

    “不是啊，毛毛，我搬家了，搬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毛毛在那边顿了一会：“微安，我就知道你会搬的，你终于实现梦想了。”于是两个人都释然了。在地球两端安然地舒了口气。童年时的好友，为了各自的理想，终于都走散在异国他乡了。

    放下电话，我也想睡了。是在这个城市的第一次安眠吗？我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