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但姐姐依然站在原地，不悲不喜。仿佛，她已经经历了无数的悲喜一般。

    水婴：

    某一天天亮的时候我决定独自上路。没有告别姐姐。我看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像一只虾一样蜷缩着，嘴巴半张着，嘴唇干涩。我想到她扔掉橡皮鸭子时无法动摇的表情，转身离开了。巨大的绿色行李箱从拼木地板上经过，声音嘈杂喧嚣。但姐姐却并没有醒来。也许她只是不想醒来。

    下了楼，我看到所有的街道上都落满了枯黄的叶子。所有的树木底下都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小孩。他们起先在看天空，树叶的阴影落到他们的眼睛里。后来他们听到了行李箱的喧嚣，于是转过头来看我。那些模糊面容却拥有多么明彻的眼睛啊。它们都在看着我。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城市真的存在守护天使。姐姐说过：“它们会在你需要勇气的时候看着你。从任何地方。”此刻他们就在我眼前了。他们明彻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厚重的灵魂，让我终于从犹豫不决中醒悟过来。我向前走，一步两步，迎着那些目光。我知道我注定要离开，我注定告别这个城市去北方，寻找我的母亲以及那个叫水婴的酒吧。

    鸭子：

    六点钟在q上和安安聊天，聊到关于幸福的问题。我最近困惑的问题。我问安安发明了“幸福”这个词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找到了幸福？安安说应该找到了吧，否则他怎么会发明这个词呢？现在我也想问姐姐，问她20年的生活是否告诉了她，什么才是真的幸福。

    我一直以为，姐姐是比我坦然的，是比我勇于面对和承受的孩子。我现在回忆所有关于她的一切，仿佛是站在旁边看她长大。我看到她一寸寸地成长着，看着她疼痛地褪下过去的皮，换取血淋淋的新生。而我还在努力地挣扎。我还把一些事情埋的很深很深，甚至不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我想它会成为一个很深的疤痕，随着我身体的长大而不断扩大，但最后不再疼痛。我想知道姐姐是否也这样地成长过，挣扎过，苦恼过。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样一步步，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又会怎样一步步，去寻找她想要的幸福。

    姐姐，你相信吗？即使你从来不曾感觉到，我依然在乎。

    沉草：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着。我躺在床上，脸朝里面，以便不让姐姐发现我的失眠。我没有原因地失去了睡眠，于是睁大眼睛等待。那面白色的墙在我面前模糊了又清晰。

    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屋子外面的吵闹声。我突然觉得它很熟悉。仿佛发生过无数的晚上，只是以前我睡着，现在我醒着。我想应该出去看看。我推开屋子的门，却蓦然地呆在了那里。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父亲，看到他凶狠的眼神，巨大的身体，看到他的拳头一次次地落到姐姐的身体上。我看到白天里安然淡定的姐姐狼狈不堪，衣服上布满可悲的血迹。父亲吼道：“看你剪了头发我就没办法拽你了吗？我就没法打你了吗？”姐姐说：“不要，别让沉草听到。”我听到她隐忍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在我的耳边响起。看到她努力不哭不叫喊。因为她以为她的弟弟还在屋子里睡的很香。

    是啊，姐姐，原来你真的不快乐。在我预料的原因之外。

    水婴：

    我搭上北去的火车。站台上人很多，都互相说着离别的话。可是我却没有，姐姐还在家里安心地睡眠，而我看到守护天使的翅膀痕迹开始淡化。我要离开，是的，我必须离开。我坐在座位上，双手放在膝盖，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我看到火车缓缓地开动，很多人跑了起来，可是他们最后都必须停下来。谁也逃不了离别。我看到所有的树木开始往后飞快退去，那些守护天使继续转过脸去看天空。我听到了梦里的雏菊的声音，它们那么清晰以至于刺伤了我的耳朵。它们说：“嘶嘶嘶”

    无法摆脱。

    鸭子：

    姐姐，长大以后我可以有很多的姐姐。我叫她们姐姐，她们说我是乖小孩。我知道她们比我大比我能够容忍，于是有的时候会撒娇或者说些不开心的事情给她们听，期待一个完美的安慰。当然我也被别人叫做姐姐，我的妹妹向我撒娇或者蛮横地索要礼物。或者，说些心中的疼痛。我也学会了忍耐自己的感受，而尽力地装出开朗明白的样子，满足他们或者完美地去安慰他们。我也明白了原来做姐姐，是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心的。

    而你，你生来就做了姐姐。虽然你并不曾经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帮助我多少，甚至我们一年也见不到几次。但你却依然是我的姐姐，比任何一个我叫做姐姐的人都亲。我依然会想到你，在我欢乐或者疼痛的时候。我想到姐姐是怎样面对这些的。虽然我永远都不会懂，也不必懂。但我依然会这样想。

    只是因为你是我姐姐，从小就是。所以我对你与生俱来就有无法摆脱的关系。

    姐姐，相信吗？原来我竟然在乎。

    沉草：

    我把她带走了，带到山上去听草的呼吸。她跟在我的后面，一声不响。后来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夏天的山野，因为太过繁茂。那些树啊草啊伸展开来，像欲望的触须。她说她不喜欢夏天，因为它让人窒息。我转过头去看她，想看清楚她脸上的伤痕。她脸上那些书写着凌辱和委屈的伤痕。可是没有。

    我的姐姐她依然美丽，在无数的惊吓和粗鲁的打骂之后，在我终于发现了她和父亲秘密的失望之后，她依然平静。我很想冲上去拽出她的领子问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一切，而我却不行。难道是因为她已经忍受了太多太久？还是因为她只想给她的弟弟一个安静的童年？

    她终于开始正视我，说：“我原本希望在你离开家之前一直瞒着你。我不想你成长的岁月留下任何伤痕。”我认真地看着我的姐姐，看她的短发被风一直吹起，看她隐忍的神情爬满脸庞。我开始剧烈地心痛，然后告诉她我会一直保护她，然后带她离开，离开那个凶残的男人，也许去山的另一边，也许去任何地方，过一种真正幸福的生活。我对着山那边，大声地喊：“姐姐，我们会离开，真的。”我想母亲会听到的，然后她也会放心的。

    姐姐的泪不流，可是风却一直把沙子吹进她的眼睛里。

    水婴：

    我拖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走在异乡的街道上，让洁白的雪落到掌心里，然后慢慢融化。北方城市的寒风钻进我衣服的所有缝隙。冷。冷的城市我却并不想起我的姐姐，以及我的南方小城。我甚至感到熟悉这里的，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有灰色的马路和蓝色的天空。这是我的城市。

    姐姐说既然世界是一个热门俱乐部，那么你要好好玩。我想我也只不过从一个包厢来到了另一个包厢。尽管这里天寒地冻。

    傍晚，我找到一个破旧的旅店住下来，用身上仅有的一些钱租下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把窗帘拉开。这个城市的夜降临了，我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亮了起来，温暖着黑色的夜晚。风已经停止，但气温却一直地往下掉。我爬到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床上，往身上裹一床羊毛毯子。突然间，我发现了自己的无助：没有吃东西，没有暖气，没有一件温暖的被子。只有我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无所依靠。

    我记起小的时候姐姐给我讲的故事：我们是北冰洋上骄傲的海盗，不怕风浪，不怕霜雪，只懂得向前。她把古老的地图找出来，指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她说：“这是我们上辈子生活的地方。你相信吗，水婴？”当然，我相信，我相信姐姐是御风飞行的魔女，我们可以去任何的地方。可是我，我竟然无法抵御北方城市的寒冷。姐姐，你会因此丢下我的，会吗？

    鸭子：

    考到年段第一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我并不因此而多高兴。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我是姐姐的附庸，只能站在她的旁边，听她喋喋不休，看她自如地应付着一切，而我只是坐在那里，看她精彩地表演着。为此我一直自卑。对于成绩，也是一样。姐姐考上了很好的同济大学，于是也让我更加地骄傲和自卑了。

    姐姐，还好我也习惯了，习惯在你说话的时候安静地看你，思考一些你永远也不会想到的问题。你是一个很好的表演者，而你的妹妹是一个很好的思考者。这样的组合是不是更让我们像是姐妹？或者，某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你的骄傲？

    姐姐，相信吗？我一直这样期盼。

    沉草：

    这个家的气氛开始逐渐变化。那个晚上以后，我以为我已经长大，大到可以保护姐姐不再受到伤害。可姐姐依然沉默着——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她的头发在慢慢地长长：带着某天的伤痛慢慢地长了起来。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像野草一样茂盛了。我试图看到她再上山去，试图再看到她头发里雏菊的痕迹。可是没有，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农妇了。她操持家务，袖子挽得很高，头发粘在流汗的脸上。她似乎从来没想过出门去。她开始拿一个红色的塑料盆洗头，掉下来的头发就沉到盆底，粘在塑料鸭子图案的嘴巴上，滑稽可笑。

    她说她明年就要出嫁了。她说那是因为她真的长大了。我固执地跟在她身后，告诉她我会带着她离开，回到我们最初生活的地方，在沉草河边安静地住下来。我说我会永远保护她。真的。可是她并不理我，她把菜放到锅里，用力地抄着菜，细小的手臂几乎扭曲。声音掩盖了一种真实。姐姐，我们真的已经无法改变这一切了吗？我们真的无法回到最初离开的地方了吗？

    春天来了，山上的雏菊全都重新开了。灿若烟霞。可是，姐姐，你还回的去吗？

    水婴：

    天亮的时候我开始寻找我的水婴吧。我想它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安静地等待我很多年。水婴，我的妈妈会这样地叫我吗？她会在那个酒吧的每个角落都留下她的痕迹，以便我可以看到吗？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铁锈的大门，看到了摇晃不定的“水婴”我走进去，生锈的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有一个男人向我转过头来，仿佛等待多时。

    “你是水婴吗？”

    “是。”

    “我等你好久了。”

    “为了这个而把酒吧一直开着。”

    “是。”

    “是妈妈的希望吧。”

    “是。”

    “告诉我，妈妈，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个男人从吧台的转椅上跳下来，把我领到镜子前面。我又看到了我自己：纠缠不休的杂乱长发，脸色绯红，嘴唇冻的发紫。

    “你长的和她，一模一样。”

    “妈妈。”眼泪涌上我的眼眶“妈妈，我回来了。我终于长大并且来看你了。你看到了吗？我终于是大孩子了。”我看到守护天使在我的背后扑腾着翅膀，逐渐地升了起来。原来这个城市，也存在守护天使。

    我走出酒吧，守护天使在我身后飞翔着，翅膀的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看到我的妈妈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她一手牵着姐姐，一手牵着我，蹒跚地走在冬天的风雪里。转过头，沾满铁锈的酒吧轰然倒塌。只剩下写着“水婴”的牌子在风中晃动。

    我的妈妈在叫我，我起身离开。

    鸭子：

    姐姐，当我看到你，我会是什么感觉？今年回家，你又会有什么改变？我继续看你的完美表演。我的朋友蝴蝶去了上海，拿了新概念比赛的一等奖。我在电话里和她说：“又可以和同学吹了。”我们都笑了，笑声清脆。但我其实还有一点遗憾，因为我从来得不到任何的认可。不投稿不获奖，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顽固地写字，依靠几句朋友的鼓励就可以继续下去，不懂得退却。到现在头破血流。

    姐姐，你会不会嘲笑我，笑我的固执不懂得生活，笑我的可悲只会写一些没人承认的字。我知道你一直都有令你自己骄傲的东西。你的服装，你的唇彩，你笑起来自信的样子，你名牌大学生的身份，这些，我一样也得不到。这样，是不是足够让你在心里把我看轻，把我继续看成一个无法长大的孩子，在自己织成的茧里，反复地挣扎流血牺牲？

    那是你曾经经历的岁月。现在，你终于也是一个旁观者了。你应该感到庆幸，不是吗？

    沉草：

    我实在是个幼稚的小孩。我甚至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我和姐姐，日复一日。然而那个日子总会来临。我看到那个陌生男子走进我的家门，木讷的脸上沾满尘土。他不安地搓着手，身边放着几袋子彩礼。我看到我的姐姐依然面无表情，她只是看着那个男子，看他紧张地坐立不安。她点了一下头，那就是她未来的丈夫。

    不，不，不。那不是我的姐姐。我以为我的姐姐应该是头发里插满雏菊的少女，她是赤脚奔跑在草地上的仙女，永远纯真美丽。姐姐姐姐，你不明白吗？我会带你离开，会让你安静地生活着。你忘记了吗？你全都忘记了吗？

    姐姐出嫁的那天戴着大红的盖头。她未来的丈夫满面通红地看着她，看她从屋子里走出来，步伐矜持。我的父亲也笑的异常灿烂，忘记了他会缺少一个泄愤的对象。

    她说她还是必须做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嫁到任何可能的人家里，做他勤劳能干的妻子。她说话的时候往脸上擦着一种粉，香味扑鼻。我失望地看着她，看着我的姐姐快要变成人家的新娘。“有时候饭粒突然哽住了我的喉咙，泪水一涌。”

    姐姐，这就是长大的后果吗？

    姐姐出嫁的时候，也是我离开家的时候。我不愿意看到我的姐姐，我那已经不再喜欢雏菊和青草的姐姐，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我的视线中走出。我打点好自己的行李，向山那边走去。沉草河在汩汩地流淌，仿佛我的血液。

    水婴：

    我回到我的南方城市，在下飞机的时候把羽绒服脱掉，感受南方潮湿闷热的空气。此时，已经回春。我看到树木依然茂盛地，一如我离开时候的样子。我看到那些守护天使都纷纷飞走了。他们说，我不再需要他们。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带着开始膨胀的身体和成熟起来的思想，我不再需要橡皮鸭子。但我需要姐姐，我想回家，看到她依然安好。打开家门，我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屋子的一角摆着一个巨大的白色纸箱。打开来，我看到姐姐的一切都在里面显露了出来，除了她的碎花裙子。我想她是走了。她是放弃我了吗？我不知道。

    桌子上放着姐姐写给我的信。

    她说她又一次的梦想破灭。她说她醒来发现我已经离开，而守护天使也跟着我一起飞走了。她说她看到那些雏菊又活了，在她的梦里撕咬她柔软的耳朵，让她不得安宁。她说她有一天想要飞起来，就像那些守护天使所做的一样。她说那些雏菊说嘶嘶嘶声音刺耳。

    有人说他在某天看到了天使的飞翔——她穿着碎花裙子，头发里的雏菊落到这城市的地板上，惹起了一整片鲜红。

    姐姐，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留下我一个人，我要好好玩。

    那是我答应过的。替你，还有妈妈。

    鸭子：

    文章趋近结尾，沉草和水婴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了。而我，还想着应该怎样来结束姐姐的故事。也许，根本就没有故事。只有生活。我和我说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现在我真的只想问一个问题。某一天，当你看到你的妹妹站在大街上很无措的时候，你会怎么办？你会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她一直是你的骄傲，并且带她回家吗？你会吗？告诉我，姐姐。

    姐姐，你相信吗？也许我真是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