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花瓶

    不久前的一天傍晚，我和几个文友聚会，在河畔的一个小餐馆喝酒，席间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士，老友做了介绍，出于礼貌，我先敬了她一杯酒。我说，你们单位我认识很多人，张局长啊，王局长啊在官场和商场，我沉浮多年，如何尽快拉近距离的那一套，我早已烂熟于胸了。然而文友之间，原本不要这一套的，只是我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王局长已经死了，”那位端庄的女士说。

    “什么时候？”我有些吃惊。

    “都一个多月了，”

    “我好久没去你们市局啦。他还年轻嘛。”

    “是啊，才32岁。”

    王局长是市局的一个副局长，按照惯例，我们总是把“副”省略了。李局长是一把手，我也认识的。去年李局长从县里调到市局来上任，是王局长和他的前任为他接的风，他的前任是我的好朋友，他要扶正，必须下基层，下县任局长之前，没有忘记给我介绍市局的新班子。我们一起到宾馆见到李局长，在大堂聊了一会儿，一个身材精干的年轻人，一把推开了玻璃门，风风火火走进来，老远就伸出了手，说“哦，李局长辛苦了，对不起，对不起，有点事来晚了。吃饭了没？吃了，吃了去唱唱歌，还是去敲个背”李局长说话慢悠悠的，和他恰成对照。他还刚刚出道，时间长了，也就会炼出那舒缓的节奏来。他的前任吹着我的耳边说“他是我一手培养的干部，很有前途的。”我暗自想，这个王局长，年纪轻轻，很有一套，是块当官的料。

    一个文友端起酒杯说：

    “人生苦短啊。来，干杯。”

    “干杯干杯，”另一个说“皓首当歌须纵酒啊。”

    我原本很爱说话，经过许多风雨，才真正明白言多必失，为此是很吃了一些苦头的，心里一警觉，慢慢地就变得寡言少语，只是到了应酬的场合，仗着几分酒力，说一些空洞而又不能不说的话。我是很喜欢这些又颠又狂的文友的，和他们在一起，尽管由于惯性，不爱说话，但是心里的负累往往不知不觉就烟消云散了。此刻，火锅热气腾腾，席间杯光酒影，一片欢声笑语。我想，那位王局长肯定没有这样的消解机会，一定是在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应酬背后，有太深的郁结。

    “王局长是得什么病死的？”我想问个究竟。

    “癌症。从发病到死，只有一个多月。医生说，正常情况，可以活一两年没问题，但他的心碎了。”说到这里，那位端庄的女士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出言无忌的文友们也专心地听起来，气氛有些沉重。“最后的那些日子，除了李局长，他什么人都不见，单位去了很多同事，他一概不见。他的心完全碎了。”

    “可惜啦，本来前途一片光明。”我说。

    “是啊。”她说“他可能把有些东西看得太重了。最可怜是他老婆。他老婆大他八岁，前面带来一个小孩，后来和他又生了一个。他老婆是再婚，但他很爱她，真的。”

    几个文友似乎有了感叹，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啊，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啊，都出来了。这一晚我们六个人喝了六斤酒，外加四瓶啤酒，真是超水平发挥了。大家都很高兴，意犹未尽，又去茶馆吹了一通牛，直到午夜才散去。然而，时间过去几天了，我还总觉得心里被一点什么东西哽住“他的心完全碎了”这话老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想起了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写的一首诗，诗名叫破碎的花瓶，原文忘了，只记得个大意：一只瓶遭到猛烈一击，那看不见的裂痕，迅速向它的周身扩散，它始终静静地立着，然而只要轻轻一推，它立刻变成了一堆碎片。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啊。王局长是自己亲手推到了那只生命之瓶。

    2003/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