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行于民间的小说,与历来史家所著录者很不同,当时并非文辞,而为属于技艺的“说话”2之一种。
说话者,未详始于何时,但据故书,可以知道唐时则已有。段成式3(酉阳杂俎续集四贬误)云:“子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予令任道癗字正之。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有一秀才甚赏某呼扁字与褊同声,云世人皆误。’”
其详细虽难晓,但因此已足以推见数端:一小说为杂戏中之一种,二由于市人之口述,三在庆祝及斋会时用之。而郎瑛4(七修类藁二十二)所谓“小说起宋仁宗,盖时太平盛久,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某年”者,亦即由此分明证实,不过一种无稽之谈罢了。
到宋朝,小说的情形乃始比较的可以知道详细。孟元老在南渡之后,追怀汴梁盛况,作东京梦华录5,于“京瓦技艺”6条下有当时说话的分目,为小说,合生,说诨话,说三分,说五代史等。而操此等职业者则称为“说话人”高宗既定都临安7,更历孝光两朝8,汴梁式的文物渐已遍满都下,伎艺人也一律完备了。关于说话的记载,在故书中也更详尽,端平9年间的著作有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10),元初的著作有吴自牧梦粱录11及周密武林旧事12,都更详细的有说话的分科:
都城纪胜 | 梦粱录(二十)
| 说话者,谓之舌辩,
说话有四家: | 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
| 且小说,名银字儿,
一者小说,谓之银字 | 如烟粉灵怪传奇;公
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 | 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
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 | 案此四字当有误)之事。
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 | 谈论古今,如水之流。
谓士马金鼓之事。 | 谈经者,谓演说佛书;
| 说参请者,谓宾主参禅悟
说经,谓演说佛书; | 道等事。又有说诨经
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 | 者。
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 | 讲史书者,谓讲说
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 | 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
| 兴废争战之事。
| 合生,与起今随今相
合生,与起令随令相 | 似,各占一事也。
似,各占一事。 |
但周密所记者又小异,为演史,说经诨经,小说,说诨话;而无合生。唐中宗时,武平一13上书言“比来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蹈舞,号曰合生。”(新唐书一百十九)则合生实始于唐,且用诨词戏谑,或者也就是说诨话;惟至宋当又稍有迁变,今未详14。起今随今之“今”都城纪胜作“令”明抄本说郛中之古杭梦游录15又作起令随合,何者为是,亦未详。
据耐得翁及吴自牧说,是说话之一科的小说,又因内容之不同而分为三子目:
1.银字儿所说者为烟粉(烟花粉黛),灵怪(神仙鬼怪),传奇(离合悲欢)等。
2.说公案所说者为搏刀赶棒(拳勇),发迹变态(遇合)之事。
3.说铁骑儿所说者为士马金鼓(战争)之事。
惟有小说,是说话中最难的一科,所以说话人“最畏小说,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都城纪胜云;梦粱录同,惟“提破”作“捏合”16。),非同讲史,易于铺张;而且又须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的口辩。然而在临安也不乏讲小说的高手,吴自牧所记有谭淡子等六人,周密所记有蔡和等五十二人,其中也有女流,如陈郎娘枣儿,史蕙英。
临安的文士佛徒多有集会;瓦舍的技艺人也多有,其主意大约是在于磨炼技术的。小说专家所立的社会,名曰雄辩社。(武林旧事三)
元人杂剧虽然早经销歇,但尚有流传的曲本,来示人以大概的情形。宋人的小说也一样,也幸而借了“话本”偶有留遗,使现在还可以约略想见当时瓦舍中说话的模样。
其话本曰京本通俗小说,全书不知凡几卷,现在所见的只有残本,经江阴缪氏影刻,是卷十至十六的七卷,先曾单行,后来就收在烟画东堂小品之内了。(17)还有一卷是叙金海陵王的秽行的,或者因为文笔过于碍眼了罢,缪氏没有刻,然而仍有郋园的改换名目的排印本;郋园是长沙叶德辉的园名。18
刻本七卷中所收小说的篇目以及故事发生的年代如下列:
卷十碾玉观音“绍兴年间。”
十一菩萨蛮“大宋高宗绍兴年间。”
十二西山一窟鬼“绍兴十年间。”
十三志诚张主管无年代,但云东京汴州开封事。十四拗相公“先朝。”
十五错斩崔宁“高宗时。”
十六冯玉梅团圆“建炎四年。”
每题俱是一全篇,自为起讫,并不相联贯。钱曾也是园书目19(十)著录的“宋人词话”十六种中,有错斩崔宁与冯玉梅团圆两种,可知旧刻又有单篇本,而通俗小说即是若干单篇本的结集,并非一手所成。至于所说故事发生的时代,则多在南宋之初;北宋已少,何况汉唐。又可知小说取材,须在近时;因为演说古事,范围即属讲史,虽说小说家亦复“谈论古今,如水之流”但其谈古当是引证及装点,而非小说的本文。如拗相公开首虽说王莽,但主意却只在引出王安石,即其例。
七篇中开首即入正文者只有菩萨蛮,其余六篇则当讲说之前,俱先引诗词或别的事实,就是“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本书十五)“头回”当即冒头的一回之意“得胜”是吉语,瓦舍为军民所聚,自然也不免以利市语说之,未必因为进御才如此。
“得胜头回”略有定法,可说者凡四:
1.以略相关涉的诗词引起本文。如卷十用春词十一首引起延安郡王游春;卷十二用士人沈文述的词逐句解释,引起遇鬼的士人皆是。
2.以相类之事引起本文。如卷十四以王莽引起王安石是。
3.以较逊之事引起本文。如卷十五以魏生因戏言落职,引起刘贵因戏言遇大祸;卷十六以“交互姻缘”转入“双镜重圆”而“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皆是。4.以相反之事引起本文。如卷十三以王处厚照镜见白发的词有知足之意,引起不伏老的张士廉以晚年娶妻破家是。
而这四种定法,也就牢笼了后来的许多拟作了。
在日本还传有中国旧刻的大唐三藏取经记三卷,共十七章,章必有诗;别一小本则题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20。也是园书目将错斩崔宁及冯玉梅团圆归入“宋人词话”门,或者此类话本,有时亦称词话:就是小说的别名。通俗小说每篇引用诗词之多,实远过于讲史(五代史平话三国志传(22),水浒传(23)等),开篇引首,中间铺叙与证明,临末断结咏叹,无不征引诗词,似乎此举也就是小说的一样必要条件。引诗为证,在中国本是起源很古的,汉韩婴的诗外传(24),刘向的列女传(25),皆早经引诗以证杂说及故事,但未必与宋小说直接相关;只是“借古语以为重”的精神,则虽说汉之与宋,学士之与市人,时候学问,皆极相违,而实有一致的处所。唐人小说中也多半有诗,即使妖魔鬼怪,也每能互相酬和,或者做几句即兴诗,此等风雅举动,则与宋市人小说不无关涉,但因为宋小说多是市井间事,人物少有物魅及诗人,于是自不得不由吟咏而变为引证,使事状虽殊,而诗气不脱;吴自牧记讲史高手,为“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梦粱录二十),即可移来解释小说之所以多用诗词的缘故的。
由上文推断,则宋市人小说的必要条件大约有三:
1.须讲近世事;
2.什九须有“得胜头回”;
3.须引证诗词。
宋民间之所谓小说的话本,除京本通俗小说之外,今尚未见有第二种(26)。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极拙的拟话本,并且应属于讲史。大宋宣和遗事(27)钱曾虽列入“宋人词话”中,而其实也是拟作的讲史,惟因其系钞撮十种书籍而成,所以也许含有小说分子在内。
然而在通俗小说未经翻刻以前,宋代的市人小说也未尝断绝;他间或改了名目,夹杂着后人拟作而流传。那些拟作,则大抵出于明朝人,似宋人话本当时留存尚多,所以拟作的精神形式虽然也有变更,而大体仍然无异。以下是所知道的几部书:
1.喻世明言(28)。未见。
2.警世通言(29)。未见。王士禛(30)云“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罢相归金陵事,极快人意,乃因卢多逊谪岭南事而稍附益之。”(香祖笔记十)拗相公见通俗小说卷十四,是通言必含有宋市人小说。
3.醒世恒言(31)。四十卷,共三十九事;不题作者姓名。前有天启丁卯(1627)陇西可一居士序云“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所以继明言通言而作也。”因知三言之内,最后出的是恒言。所说者汉二事,隋三事,唐八事,宋十一事,明十五事。其中隋唐故事,多采自唐人小说,故唐人小说在元既已侵入杂剧及传奇,至明又侵入了话本;然而悬想古事,不易了然,所以逊于叙述明朝故事的十余篇远甚了。宋事有三篇像拟作,七篇(卖油郎独占花魁,灌园叟晚逢仙女,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吴衙内邻舟赴约,郑节使立功神臂弓)疑出自宋人话本,而一篇(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则即是通俗小说卷十五的错斩崔宁。
松禅老人序今古奇观云“墨憨斋增补平妖(32),穷工极变,不失本来。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是纂三言与补平妖者为一人。明本三遂平妖传有张无咎序,云“兹刻回数倍前,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而首叶则题“冯犹龙先生增定”可知三言亦冯犹龙作,而龙子犹乃其游戏笔墨时的隐名。
冯犹龙名梦龙,长洲人(曲品(33)作吴县人),由贡生拔授寿宁知县,有七乐斋稿;然而朱彝尊(34)以为“善为启颜之辞,时入打油之调,不得为诗家。”(明诗综七十一)盖冯犹龙所擅长的是词曲,既作双雄记传奇,又刻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多取时人名曲,再加删订,颇为当时所称;而其中的万事足,风流梦,新灌园是自作。他又极有意于稗说,所以在小说则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在讲史则增补三遂平妖传。
4.拍案惊奇(35)。三十六卷;每卷一事,唐六,宋六,元四,明二十。前有即空观主人序云“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书,颇存雅道,时著良规,复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则仿佛此书也是冯犹龙作。然而叙述平板,引证贫辛“头回”与正文“捏合”不灵,有时如两大段;冯犹龙是“文苑之滑稽”似乎不至于此。同时的松禅老人也不信,故其序今古奇观,于叙墨憨斋编纂三言之下,则云“即空观主人壶矢代兴(36),爱有拍案惊奇之刻,颇费搜获,足供谈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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