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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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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区的公鸡打了三遍鸣,灰白的晨曦已经涂在玻璃上。方富贵死去已有半个月,倒霉的气味依然在每一个墙角里、每一件家具上散发着。白天这气味要淡一些,夜色降临,它就如夜雾,渐渐地漫上来;到公鸡啼鸣三遏时,夜雾的浓重达到高峰,它的浓重也达到高峰。

    此时正是倒易气味的高峰。屠小英枯涩的眼睛疼痛难忍;死去丈夫毕竞是女人一生中的大转折—昨天你是一位妻子,今日你是一个寡妇。

    伴随着丈夫死亡而来的倒称气味是有颜色的。它是黑色的,与白色的丧服对比鲜明。它与红色格格不人。红代表着喜庆,白代表着死亡;黑是红的补充。黑是白的帮凶。前天,方虎把一件火红色的小乳罩挂在那两只桃子大小的rx房上时,屠小英把挑别的目光投过去。

    “虎子,把它换下来!”屠小英说。

    “为什么?”方虎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它换下来?妈妈,它难看吗?”

    “你爸爸刚死。”

    “我爸爸刚死与它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应该为你爸爸戴孝,不能披红挂绿!”

    “妈妈,没有必要。我不戴它,爸爸也死啦;我戴着它,爸爸也死啦!”

    “你要把它摘下来,虎子,至少等你爸爸的追悼会开过之后再戴,

    否则,你的白衬衣遮不住它的颜色,人家就会笑话我们。”

    方虎笑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把它撕了下来。胡乱塞到枕头底下。

    屠小英为此感到轻松。她听到女儿说:

    “妈妈、你也不要这样折磨自己。爸爸死啦,我们要活下去;死人没有道理抓住活人不放松!我和哥哥商量过,为了我们的幸福,当

    然首先是为了您自己的幸福,您应该立即改嫁。哥哥说待几天他去借

    台录音机,借一盘李二嫂改嫁的磁带,让你听听,受受教育。老这样哭哭啼啼的,我们的键康都要受到影响!”

    她看着这个光着脊背,像初绽蓓蕾一样的女儿,一种陌生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她想说点什么,到底什么也没说。女儿逐渐丰满的肉体使你感到恐怖,漂亮的女儿无疑是父母的灾难;她的父亲死了,这灾难就全部砸在你的头上。

    屠小英在思念亡夫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见缝插针地回忆着几个流传在北方农村的故事,你把它们从屠小英的叙述性思维长河里剔除出来,连缀起来,大加侧除,变成几个故事梗概讲给我们—几个老掉牙的故事,但我们必须咬牙瞪眼地听着。

    故事一: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个断案如神的县官坐着轿赶路。忽然,平地刮起一阵旋风。轿夫都掩目不敢行走。县官心中好生狐疑,吩咐落轿。县官钻出轿来,四处张望,见明亮太阳照耀着朗朗乾坤,并无异常景象。县官仔细观看。忽见一抹柳林掩映着一座新坟,坟边坐着一女子在坳哭。县官趋前问话。那女子星目桃腮,满身绮素,楚楚动人。盘问之后,知道是为新丧丈夫圆坟。女子对答如流,并无破绽。县官自思:也许那旋风并不是告状的冤魂。正欲离去,旋风又起,卷动女子的孝服,露出红裙。县官喝令衙役把那女子带至公堂,严刑拷打,问她为什么孝服里边藏红裙。这女子意志坚强,受尽了老虎凳、灌辣椒水,过仙人桥往喉咙里吹粉笔末儿诸般酷刑,死不开口。县官灵机一动,吩咐衙役,往那女子腋下胡乱“胳肢”那女子又哭又笑,吃“胳肢”不过,终于招供。原来她私通奸夫,毒杀亲夫,穿tzb{viit

    一十三步白衣是为掩人耳目。

    故事二: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得道之人,回家路上,见一年轻女子,身着编素,手持芭蕉扇,一边啼哭,一边扇着坟头。他心中纳闷,便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大嫂,坟中新丧何人?”女答:“奴之夫君”“已死几日?”“三日。”“哭则哭,扇这坟头做甚?”“过路君子不知,奴与坟中死鬼有约在先,他死后,奴守到他坟头干时即可改嫁。他死了已有三日,这坟头迟迟不干,奴家扇扇它,催它快些干,也好及早改嫁!”

    得道之人听罢,pie呀不已。回家之后,把路上所见,与妻子说。其妻大骂这女人无耻。得道之人笑问:“我死之后,你能守我几日?”j接正色曰:“若天丧我,令夫君先妾而死,妾终生不嫁,岂不闻‘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男’!”得道之人曰:“真耶,假耶?”其妻发怒撒娇。

    是夜,得道之人竟死。其妻痛不欲生,将亡夫装敛人棺,置于灵堂之上,并请和尚前来念经化纸,超度亡灵,早生仙界。

    喧闹的白天过去了,寂奥的夜晚降临。老和尚们偷徽。回庙里睡觉去了,只留下一个小和尚守在棺材前敲着木鱼念经。那女人如何睡得着?只听那清脆的木鱼声响,梆、梆、梆、梆好似敲着她的心。小和尚嗓音清脆,好像唱歌一样。女人想:反正睡不着,不如跟小和尚去说说话儿解闷。便起身下床,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走进灵堂。女人说:“小师傅,念经辛苦,吃杯茶润润嗓子。”小和尚扔掉木鱼接了茶,嚎着嘴唇喝。女人仔细看那小和尚,只见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像唐三藏一样活活地喜欢煞人。小和尚吃着茶,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看。女人说:“小秃驴,你只管看奴家做甚?"小和尚根本不说废话,扔掉茶碗,扑上来就把女人按倒,在棺材前成了好事。

    第二夜亲情更笃。小和尚说:“大姐这般身躯,应该穿红绸,戴红花,干么要穿白?"

    女人即脱去丧服,穿红绸,擂红花,与小和尚终夜狂欢。

    第三夜一次鱼水之欢完毕。小和尚突然双手抱头,直呼头痛。女人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和尚说:“小僧旧病复发,只怕要死。”女人急泪挂腮,问:“难道就无法医治了吗?”小和尚说:“要是有活人脑子一碗吃下,就能救小僧一命。”女子说:“何处去寻活人脑子?”/l和尚说:“新死之人的脑子亦可代替!”女人急中生智,指着棺材说:“这死鬼的脑子可行?"小和尚说:“凑合着吃吧!”女人急寻斧头,劈开棺材,摘掉得道之人的帽子,对准那脑门正中,亲切就是一斧!

    只听到一声冷笑,死人从棺材里蹦出来。

    这两个故事,像两条小蛇,在屠小英的思想缝隙里穿插游走,搞得她心神不宁,搅得她坐卧不安。丈夫死亡,是对女人的考验。如果飞来一个小和尚,我能抵抗住诱惑吗?一定能。一定能。屠小英认为自己被这两个浅薄加庸俗、每个字里都渗出封建毒素的故事缠绕着是很荒唐的事情。绝对不会有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从天而降!更没有坟头等待我去扇干!我是名牌师范大学俄语系的学生!曾经加人过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并担任过宜传委员!但是,这些不凡的经历依然阻拦不住“小和尚”和“扇坟头”的活动,它们摇头摆尾,宛若在水中游。现在,她已放弃了摆脱纠缠的努力,任凭着那青青头皮的小淫棍和外白内红的大浪货随意地填补着,冲撞着思维的链条和空隙。十几天来,时时刻刻都如此。前边所说方虎把红绸乳翠挂到那两顺肉桃子上时,你脑海里浮现出扇坟女的形象。前天,啊,前天,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有鸡的尸体和牛的尸体走进家门的那个男人,头发没有了,果然是一颗光溜溜的青皮和尚头!

    两个像音乐旋律一样反复出现的故事难道是俩然的吗?淫乱的危险已经命运般地降临了!

    目前正是倒霉的气味汹涌澎湃的高xdx潮,被头上和枕头上的气味是高xdx潮中的高xdx潮。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物质构成的气味呢?为什么出现在本书中的人物对气味有着特别的感受力,但对语言的逻辑麻木不仁呢?我们把这些麻烦统统推到叙述者那颗被粉笔面儿污染的脑袋上。

    尽普怪诞的景象和荒唐的气味使屠小英难以人眠,但她照样无可奈何地履行着躺在被窝里睡觉的习惯。太阳爬升的欺乃之声响起来了,动物园里的狐狸对着黯淡的月亮啼叫。狐狸的啼叫颇似女人的哭

    卜三步嚎。屠小英惧怕狐狸的啼叫。方虎的脚丫子愉快地勾搔着她的小腿。是起床的时候啦。

    她站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着,聆听着黎明时刻的种种音响。隔壁的声音十分清晰,大球和小球读英语的声音—beef,beef,broth,steak—老太婆的峰叫声—整容师的骂人声—张赤球的牢骚声—这些早已习已为常,不寻常的是—连续几天了,她总是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她认为这是幻觉,是听邪了耳朵,但这些结论都明显地具有自欺欺人的气味。亡夫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方富贵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这道薄薄的间壁墙非但不能隔绝声音,反而放大声音。一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尸体被送进了殡仪馆等待整容,但他的声音却每天都在整容师的家里轰鸣着—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考察,这件事都是富有意味的!

    专门开剥兔皮的屠小英如前所述是哈尔滨人。如前所述她身上流动着一半俄罗斯血液,在中共和苏共尚未闹翻脸之前,这简直是一种骄傲。只可惜那时她干瘦细长,半点杂种的痕迹也没有。那时她要是公开宣称自己是中俄混血。大家会嘲笑她往自己脸上贴金、搽粉笔面儿,当她的身体显出杂种痕迹时。中苏边境却开了仗。

    如前所述,在师范大学,她是高材生,她为什么选择俄语做专业,而不选择英语或是别的什么语言做专业,只有她与她的妈妈知道。如前所述,那时她的rx房只有国光苹果那么大,方富贵撞到她的rx房上,他的头感觉到她的rx房是温暖而柔软的,其实,它们是坚硬的,凉凉的,它们因为突出。温度要低于身体其他部位。方富贵脑袋的感觉相对于他的脑袋而言也是正确的。他的头是坚硬的,他的头上是冰凉的。

    那天她穿着一件淡绿色衬衫,那时她身体上的皮肤紧绷绷的。

    一个愣头愣脑的男生撞进了自己的怀抱,无论怎么说都是尴尬的。屠小英心中微微不悦,但更多的是羞躁。他的凸出的脑壳上没有一丝皱纹,光滑得如同一扇倒扣的飘,生着这种脑壳的男人十有八九是高材生—灵前敲木鱼的小和尚穿插进来—他用坚硬的头颅撞响了我胸膛里的爱情之钟。当时,他竟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他那时嘴拙舌笨。他现在喋喋不休—熟悉的声音穿透墙壁传过来“大嫂,求求您啦“”他求她干什么?他求一个与王副市长有私情的女人干什么?一股火辣辣的液体在你的嘴巴里澎湃着,这是忌妒的液体。连沿着墙边飞跑的老鼠都散发着他倒霉的气味—屠小英目送着老鼠穿过墙壁,钻到整容师家里去了。爱情叙事诗又掀开一页—

    —如前所述,书呆子动了感情比脚子还要勇猛,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你与他又一次碰了头—这种情况自从“头撞rx房”事件后几乎每天都重复出现。这一次他的双眼放出绿色的碑光。有经验的女人都知道这是爱情的光芒。屠小英没有经验。她七分好奇地捕捉着磷光,她三分惊恐地躲避着磷光的锋芒。这样的强光无疑会伤害女人的眼睛,但你还是忍不住好奇去看它。与此同时,被撞过的rx房温度突然升高,膨胀的感觉使你胸前有了耻辱。屠小英不自觉地弯了腰。

    叙述者对我们说:那天晚上,学校里放映一部苏联影片,图书馆里几乎没有人,关键的时刻,给图书馆的通道送电的线路恰好发生了故障,就像上次的碰撞是偶然性的产儿一样,这次事件也是偶然性的产儿。停电了,他的眼睛里的确火璀璨夺目,像进溅的钢花一样。不等屠小英清醒,方富贵就咬着牙〔他的牙齿嗒嗒地响着)扑上来。

    那时你几乎要休克。寒冷冻住了你的思想。腰椎被勒得巴巴地响,胃里的食物一部分下降一部分上升。这时,躺倒在地是完全合理的举动—如果上帝被方富贵接住腰,她除了躺倒在地也别无选择—在和平的岁月里,我们坚信上帝是个善良的、有两只大rx房的中年妇女。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跟渤海湾里的海水一样;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跟亚麻的颜色一样(这几乎等于废话);还有一点很难启齿说了吧!我们请求你直言不讳。好吧,你说,其实这也是健康的表现,是生命力的表现:她的性欲是旺盛的、经久不衰的,否则她就要从金子铸成的座椅上被轰下来—上帝也抵御不了一个发疯的男人,她的意志力一经男人的楼抱,立刻化成一股轻烟一一倒霉的气味ft然从高压锅的阀门里滋出,高温也难消灭它—他在隔壁和整容师窃窃私语,她确凿地认为他和整容师在议论着自己,不由地抽泣起来。她有意地把抽泣声喷到间壁墙上。这就是抗议,也就是警报,与诅咒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法术,类似特异功能:竟然像失伴的孤雁在长峡;或者如笼子里的苍狼对着月亮啤叫。她的抽泣声总有一天会让这道施工马虎的墙壁倒塌—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食物上涌,有一股气味冲进屠小英的口腔(你是不管我们恶心不恶心的),这是一股韭菜的气味。正当她因为满嘴的韭菜气味而生长出自卑的感情时方富贵的嘴巴已经堵在了我的嘴上。我紧紧地闭住嘴,这是不可能持久的。她感到电一样的刺激从脊髓冲激到大脑后,嘴巴随着张开了(这时她想到了河蚌。河蚌被捉后,总是紧紧地闭着嘴。一旦把它们扔进热水里,便张开了嘴。在热水里依然闭着嘴的是死蚌)。

    韭菜的气味给你!

    疯狂的喊叫吐到你的嘴里!

    不许你将我的气味和我的喊叫泄漏一点一滴!

    它们是爱情的副产品!

    喝了美酒就要准备好承受酒精的毒害!

    那么,我们听到的只是你们鼻孔里发出的喘息声。

    叙述者告诉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放映着一部著名的苏联影片—很久之后,我们得知影片的名字叫做雁南飞—法西斯的飞机轰炸着城市,楼房的玻璃被晨破,玻璃哗哗啦啦响着,掉在地板上。那个漂亮女人连续抽打了那个男人二十六记响亮的耳光!男人的眼睛放射着绿色的磷光。眼放礴光的男人是打不退的!他楼住了兄弟的女人。她的身体往后仰去—像上帝一样。

    你听到了玻璃落地时的声音。你看到他站起来,双臂垂着,好像站在一具死尸前。你也感到自己死啦。泪水流到脖子上。屠小英为破裂的处女膜哭泣吗?这个“?”是没有答案的。

    她爬起来,心里乱成了一团麻。那时的感觉至今犹在。后来她爬起来,手按地、臀部离开地面、腿肚子离开地面每一个动作都是耻辱的,都是肮脏的。他凑上脸来,你闻到了他牙眼出血的气味。

    屠小英打了方富贵一个耳光,还顺手抓了一把他的脸,便飞一般地逃走啦。

    她逃到操场上。鬼把她领到了操场上。战争结束了,战士们返回了故乡。成千上万的女人们、孩子们涌向了车站她们都抱着鲜花。你只看到她抱着一束鲜花,腮上挂着泪水,在人群里拥挤着,被人群拥挤着,被狂喜的浪潮颠簸着。战争胜利啦。她把鲜花分给每一个碰到她的人。她是善良的。她是博爱的。她是麻木的。

    “屠小英,你哭啦?”一个女同学用充满同情的语调问,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不,我没有哭!”你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双腿之间的耻辱使你痛恨物理系那个脑门突出的鲁莽小子。

    “你的裙子怎么这样脏?“在女大学生宿舍里,那位女同学问你“哎哟,还有你的头发!,

    那时你的头发还是标准的中国式黑发,你抬起手拢着头发,腮是烫手的,手是凉凉的,手指的关节因极度的伸展现在变得疲倦而僵硬。你说:“我跌了一跤我太难过啦,一”

    屠刁瑛决定再也不理那男生—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想不到要嫁给他—至于处女贞操的丧失,就让那小子占个便宜,我吃次哑巴亏。

    当时还是视贞操为性命的年代,屠小英的损失是惨重的。

    她听到了敲打门板之前的脚步声。丈夫刚死,荣誉接踵而来,使她不能像一般的丧偶女人一样放浪形骸。她必须像一位牺牲在战斗岗位上的英雄的遗媚一样:内心是沉痛的,表情是安详的;嗓音是沙哑的,语言是连贯的;风格是高尚的—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有困难自己克服;理想是坚定的—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教育孩子,把死者遗留下来的担子挑起来。

    白天,你坐在由校办工厂运兔子的汽车临时冒充的灵车的驾驶室里,看到河水的蓝色光芒和河边白杨林的白色树干。校长陪同方富贵

    十三步的尸体坐在后车湘里,你坐在驾驶室里享受着优待。你的心忐忑不安。后来,你看到校长与校工们抬着方富贵冲进了殡仪馆。校长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死者的后脑勺子,他的嘴唇懦动着,他仿佛在念动咒语。校长的行为令你感动。他痛惜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子,因为那里边装着成群结队的物理学公式。他为丧失了一名优秀的中年教师而悲痛。

    “屠小英同志,您要节哀校长眼泪汪汪地说“您的工作问题我们要专门向市政府报告,一个学俄语的本科毕业生,竟然去剥兔子皮!浪费人才啊!方老师的早逝,为我们提供了向有关部门呼吁的机会,我们会趁热打铁把事情解决!”

    她只是想哭。并不是因为死了男人心里难受,而是因为全身心感受到了来自党和组织的温暖。这时如果校长代表党命令她为人民的利益挖出自己的眼球,她会毫不犹豫。

    “校长,学校的事情就够您忙的了,不要为我的事耽误您的时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方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我在校办兔肉雄头厂的工作很好,很好

    方龙冷冷地笑若。他是一个正在待业的青年。根据一般的生物学理论,他是杂交二代,具有极大的优势。他的年龄和历史不详,他是否参加过高考我们不得而知。他就像一个奇迹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叙述者说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年轻人,并用详细的语言描绘他的相貌:身高一百八十八厘米;双腿又长又健壮;腹部平坦,像一块绷直的钢板;胸脯宽阔;肩膀稍稍倾斜;两条长臂的末梢是两只笨拙的大手;脸是度长的,鼻子挺拔得出奇;薄而坚硬的双唇;眼窝略有些陷,眼睛活泼机警,闪烁着灰蓝色的,令人愉快的光芒;小胡子是金黄色的,头发也是金黄色的。

    校长、校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坐在几把椅子上,满脸悲痛。他们用时而悲哀、时而愤慨的语调安慰着屠小英时,你看到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的儿子用肩膀抵着门框、不间断地、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她听到他嘴里和鼻子里冒出的冷笑声。

    校长他们分明感到了这冷笑的威胁,但谁也不敢用正眼去看冷笑者。汗水悄悄地从他们头发里爬下来,湿了他们的衬衫领子。他们的屁股扭动着,说明他们急欲告辞。

    “屠小英同志,就这样吧,节哀,节哀,有人说:‘方老师死了,第八中学里的杨树都很悲痛’,这话是对的”

    老态龙钟、口齿不清的校工会主席说:“说起来好像传播迷信一样:今天分明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也不刮风,可那棵大杨树,就是厕所旁边那棵,突然摇晃起来,树叶子哗哗地响着,黄豆大的水珠子ra哩畴啦往下掉。我好生纳闷,寻思着是下雨呢,可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呀!寻思着是蝉撒尿呢,可杨树上没有蝉的叫声。翻天班地地想,终于明白啦:是杨树在哭!此事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任凭谁说我也不会相信。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正站在厕所里撤尿

    校党支部书记及时地打断了工会主席的话,他站起来说:“屠小英同志,明天我们来请您与您的孩子去与方富贵同志的遗体告别。校党总支将把方老师的有关荣誉证书转交给您。节哀,节哀”

    学校当局三位巨头嘴里说着节哀,脑袋频频点着,身体往外移动。穿过门洞时,他们的身体都显出恐惧来:方龙斜靠在右边门框上,他们的身体擦着左边门框滑出去。

    “连杨树都哭啦?”方龙好像是自言自语。

    已走到院子里的校工会主席回头往屋里瞄了一眼。他的脸蛋儿黄黄的,像一盘盛开的葵花。他的腿原来有点瘸。

    他们梦一般出现又梦一般消逝。她回到了屋子里,迎面碰上了儿子那两只怪眼里射出的冰冷的光芒。她躲避着这光芒,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亏心事。

    儿子从后脸上的裤兜里摸出一沓端新的,面值十元的人民币,用手指弹弹—人民币发出金属片的声音—,扔在桌子上。他说:“妈,你不要听这些人放屁!他们都是些没有人心的东西。(国际歌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吃香的喝辣的,全靠我们自己!”

    扔下钱后,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摇摇摆摆地向外走出。那架势分明就是一家之主。口2国目曰曰口臼曰砚纽蕊已江口竺一——”州竺”—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人民币成扇面状散开在桌子上,一群群面带笑容的工农兵在纸上昂首前进。从出生到现在,屠小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

    她追到门口,再次注视着那双手插进屁股上的兜里、如同用双手捂着屁股、摇摇摆摆往前走的儿子。

    她想问: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但是她张不开口,而且,这位高大的英雄已消逝在沉沉的暮色里了。

    这一夜她无法人眠。一会儿想念着呆在“美丽世界”里的方富贵;一会儿又仿佛看到儿子正用铁棍撬着市人民银行的保险柜。女儿方虎在她的小房子里不知捣弄着什么东西。隔壁墙咚咚地响着。张家那两个小子打着响亮的呼噜。

    郊区的公鸡鸣叫第三遍时,她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跳起来去开门。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做好了迎接浑身鲜血的儿子的准备。

    一股生石灰的气味呛着她的鼻子。借着城市的夜光,她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全身雪白的幽灵。那幽灵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睛,幽灵说:

    “孩子他妈,我没有死你不要害怕,我原本没有死,”

    综前所述,屠小英怪叫一声,昏倒在地。四

    金钱是丑恶的,但离了它不能活。你不得不用儿子摔在桌子上那一沓人民币之中的其中两张去粮店买粮时,听到它们在口袋里容容地响着。你把它们递给粮店里的那位姑娘,发现她用锐利的小眼睛盯了你几下子。你心里直犯嘀咕:这两张票子该不会是假的吧?如果是假的,就说明失去父亲管教的儿子已经加入了制造伪币的团伙!罪行是严重的,你开始考虑对策。你知道自己决不会出卖儿子,你就装糊涂,就说是会计发给你的工资。

    卖粮的姑娘用涂着红颜色的手指甲弹着那张新票。啪啪地弹着,弹得那么居心厄测,那么别有用心,那么可怕!你看到她的另一只手伸到柜台下去做了一个动作,你猜想她一定伸手按了警报器,躲在粮店周围的警察们已经包围了粮店。你听到装着弹簧的店门嘎啦啦一声响,一股凉风直扑脊背。那黑洞洞的枪口就要抵到我的腰上了。

    卖粮姑娘头发上沽着一层面粉,好像一只面缸里的耗子。她不耐烦地说:

    “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是让我举起手来,向警察投降。

    “拿过来呀!”卖粮姑娘吼着。

    你举起倾抖的手。

    “拿过粮本来呀!”卖粮姑娘一把抢过你的粮本。

    粮本上,户主的名字仍然是方富贵。

    你背着大米往回走,还在怀疑那两张票子的真实性。

    贞操是珍贵的,但丢了它照样活。

    屠小英发誓不再理物理系那位莽撞的书呆子。这个决心只保持了一星期。

    她在梦里也摆脱不了他的影子。她控制不了腿和脚,它们蛮横地把她的身体的其他部分,连同那努力抵杭着的大脑,一起载到图书馆的过道上。

    她站在过道上,脑袋里轰轰地响,一大申狂热的俄罗斯爱情语言在胃里咕咕噜噜地响着。与此同时,两条大腿流出了汗水。

    她明白了,命中注定非嫁给他不行了。

    可恨的是,这小子见了她竟绕着道走。他的回避令她愤怒。

    终于,操场上又放了一场苏联电影。叙述者只记住了影片中的一个镜头:一匹黑马吃苹果。

    她和他又相逢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电路通畅,电灯明亮,把他们的影子投到地板上。地板上沽染过她的那一滴珍贵的血。

    “你为什么躲着我?”屠小英问,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

    “因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方富贵回答。

    她也想不到他的回答是如此狡猾。

    “那就说定了,我嫁给你,毕业后就结婚。”她说。

    “我梦寐以求。”他说。1w

    “那好,我们看电影去吧。”她说。

    他和她赶到操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匹黑马吃苹果的镜头。

    这无疑是一个象征:一匹矫健的黑马啃吃一只青皮的苹果。吃了一只又吃了一只。黑马一共吃了两只白皮青苹果。前边我们读到过:屠小英的两只rx房犹如两只白皮青苹果。

    马吃苹果之后,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丰乳肥替的俄罗斯少妇。她的头巾里露出一塔亚麻色秀发。

    方富贵珍藏着的那张剪报,可以大致判定为一张苏联电影剧照。

    屠小英婚后按照剪报上的照片发展自己的身体和容貌的根据并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半俄罗斯血统。

    毕业之后,他们分配到我们的美丽城市。方富贵教物理在第八中学。屠小英教俄语在第八中学。五

    她一直在等待着校领导来找她,不是为了让他们帮她重新返回教室,手执教鞭站在讲合上,像上帝一样向学生们传播伟大的俄罗斯语言;而是希望他们带她和孩子去“美丽世界”与丈夫的遗体告别。

    她等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知道她的等待是没有结果的。

    她早已死了重返讲台的念头。当年,俄罗斯语言和俄罗斯血统让她尝够了皮鞭和拳头的滋味。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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