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来往?辄敢臭语污人,背地多嘴,是何道理?”其时,邻舍们听得,道:“这个出精老狗!不说自家干那事,倒来欺邻骂舍?”内中有个开杂货店的沈一郎,正要去应对婆子,又有个守分的张义明拦住道:“且由她!不要与这垂死的争气,早晚赶她起身便了。”那婆子骂了几声,见无人睬她,也自入去了。然后众邻舍,来与主管说道:“这一家人来住,都是你没分晓,反受她来。她如今不说自家里短,反叫老婆子门外叫骂!你是都听得的。我们明日到你主家说与云大官知道,看你怎么样?”主管忙应道:“列位息怒,不要说得,早晚就着她去就是。”说罢,众人去了。主管当时到里面,对畔妇人道:“你们快快寻个所在搬去,不要带累我!看你们这般模样,就住也不秀气。”胖妇人道:“不劳吩咐,我已寻屋在城,早晚就搬。”胖妇人就着八老悄与云小官说知。又吩咐不可与他父母知觉。八老领诺,走到新桥市上,寻着云宅,站在对门候着。不多时,云发出来,看见八老,忙引他到别家门首,问道:“你来有甚话说?”八老道:“家中要搬在城内游奕营,羊毛寨南横桥街上去住,敬叫我来说知。”云发道:“如此最好!明日我准来送你家起身。”八老说了辞回。
次日,云发已牌时分,来到灰桥市上铺里住下,主管将逐日卖丝的银子算了一回,然后到里面与赛金母子叙了寒温。又于身边取出一封银子说道:“这三两银子,助你搬屋之费,此后我再去看你。”赛金接了,母子称谢不尽。云发起身,看过各处,见箱笼家伙都搬下船了。赛金问道:“官人,我去后,你几时来看我?”云发道:“我回家还要针灸几穴火,年年如此,大约半月日止,便来相望。”赛金母子滴泪,别云发而去。正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且说云发原有害夏的病,每遇炎天,便身体疲倦,形容消减。此时正六月初旬,因此请个医人,在背后针灸几穴火,在家调养,出门不得。虽思念赛金,也只得丢下不题。
话说赛金,从五月十七搬在横桥街住下,不想那条街上,俱是营里军家,不好那道的。又兼僻拗,一向没人走动。胖妇人向赛金道:“那日,云小官许下半月就来,如今一月怎不见来?”赛金道:“莫不是病倒了?或者他说什么针灸?想是忌暑不来。”遂与母亲商议,教八老买两个猪肚磨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安排烂熟。赛金便写起封字道:贱妾赛金再拜,谨启情郎云官人:自别尊颜,思慕不忘。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贵体灸火疼痛,妾坐卧不安,不能代替。谨具猪肚二枚,少申问安之意,幸希笑纳不宣。
写罢,摺成柬子,将纸封了。猪肚装在盒里,叫八老嘱道:“你从他铺中一路而去,见了云小官,便交他亲收。”八老携了提盒,怀着柬书,走出武林门,到灰桥市铺外,看将入去,不见云小官,便一迳到新桥市上。
云发门首坐着,只见他家小厮寿童走出,八老便扯寿童到僻静处说道:“我特来见你官人说话,可与我通知?”寿童遂转身进去。不多时,云发出来,八老慌忙作揖道:“官人,且喜贵体康健。”云发道:“好阿公,你盒子里什么东西?”八老即道知来意。云发遂引他到个酒楼上,坐定问道:“你搬在那里可好么?”八老道:“甚是消索。”遂于怀中取出柬封,递与云发。云发接来看了,藏在袖中。揭开盒子,拿一个肚子,叫酒博士切做一盘,吩咐烫两壶酒来。云发又买了张帖子,索笔砚,一面陪八老吃酒,一面写回书。吃完了酒,又向身边取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并回书交与八老道:“多多拜覆吾姐,过一二日,我定来相望,这银子送与你家盘费。”八老受了,起身下楼而去。天晚到家,将银、柬俱付赛金。赛金拆开看时,上写道:发顿首,覆爱卿张赛金娘子妆次:前会多蒙厚意,无时少忘。所期正欲赴会,因贱躯灸火,有失前约。兹蒙重惠佳肴,不胜感念。相会只在二三日间,些须白物,权表微情,伏乞收入。云发再拜。
看毕,母子欢喜不题。
再说云发,在酒店拿了一个猪肚归家,悄地到自己卧房,对妻子道:“这个熟肚子,是个相知的机户,送与我吃的。”当晚,就将那熟肚与妻子在房中吃了。不令父母知觉。
过了两日,云发起个早,告知父母,要去查铺。计一乘兜轿坐了,命寿重打伞跟随。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赛金断送了他的性命。正是二八佳人休是酥,腰间仗剑斩愚夫;难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云发上轿,不觉早到灰桥市上,进了铺,主管相见。云发一心在赛金身上,坐了片时,便起身吩咐主管道:“我入城去,收些机户赊账,然后回来算你卖帐。”主管明知他要到那去处,但不敢阻拦,只得道:“官人贵体新痊,不可别处闲走,恐生他疾。”云发不听,一径上轿。在路预先吩咐轿夫,进银山门,迤至羊毛寨,南横桥,寻问湖市搬来张家。店面指示,寿童前去敲门。里面八老出来开门,见了云发,忙人去报知赛金,母子迎接。云发下轿,说道:“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云发欢然。里面坐下,叙了别情。茶罢,赛金道:“官人看看奴家卧房。”云发便同她到楼上坐下。两个无非说些深情蜜语,当下安排酒肴,两人对饮。云发情兴如火,相抱上床。事毕,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云发因针灸在家,一月不曾行事,今见了赛金,岂肯一次便休?这云发也是合当不禁,情兴复发,下面硬个不了。扯了赛金上床,又丢一次。正是:爽口物多才作疾,快心事过便为殃。
事毕,云发自觉神思散乱,困倦异常,便倒在床上睡了。赛金也陪睡同眠。
却说云发睡了,方合眼,便听有人叫:“云小官,你这般好睡!”云发看时,是一个胖大和尚。身披旧褊衫,赤脚穿鞋,腰束黄丝线条,对着云发道:“贫僧是桑叶寺水月住持,因为死了徒弟,特来劝化官人弃俗出家,与我作个徒弟何如?”云发道:“你这和尚,好没分晓!我父母半百之年,只生我一人,如何出得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贪享荣华,定然夭寿。依贫僧说,跟我去罢。”云发道:“胡说!这是妇人卧房,你怎么也敢到此?”那和尚瞪着眼喝道:“你去也不去?”云发也骂道:“你这秃驴,好没道理!只管缠我则甚?”和尚大怒,扯住云发便走。及走到楼梯边,云发叫屈起来,被和尚尽力一推,便倒下楼去。撒然惊觉,出一身冷汗。开眼时,赛金还未醒,云发连叫奇怪。赛金也醒来道:“官人好睡,便歇了,明早去罢!”云发道:“家中父母计挂,我要回去,另日再来。”赛金细看云发,颜色大是不好,不敢强留。云发下楼,想着梦里,又觉心惊。遂辞了赛金母子,急急上轿。天色将晚,肚里又渐疼起,真个过活不得。此时自怨自艾,巴不能到家,吩咐轿夫快走。
挨到自家门首,疼不可忍。下轿来走入里面,迳奔楼上,坐在马桶大便。疼一阵,撒一阵,撒出的都是血水。及上床便头眩眼花,四肢倦软,百骨酸疼。那云锦见儿子面青失色,奔上楼去,吃了一惊,亦上楼问道:“因甚这般模样?”云发假推在机户家,多吃几杯,睡后口渴,又吃冷水,肚疼作泻。说未了,咬牙寒战,浑身冷汗如雨,身如火热。云锦忙下楼请医来看。医人道:“脉气将绝,此病难医。”云锦再三哀告,医人道:“此病非干泄泻,乃色欲过度,耗散元气,为脱阳之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药,与他扶助元气,若服药后热退脉起,则有生意,我再来医。”于是撮了药自去。父母再三盘问,云发只是不语。将及初更,服了药,伏枕而卧。忽见日间所梦和尚又至,立在床边叫道:“云发,你强熬则甚?不如早跟我去!”云发只不应他,那和尚便不由分说,将身上黄丝条套在云发颈上,扯住就走。云发扳住床棂,大叫一声惊醒,又是一梦。开眼看时,父母妻子俱在面前。父母问道:“我儿因甚惊醒?”云发自觉神思散乱,料捱不过,只得将赛金之事,并所梦和尚始末,一一说了。说罢,哭将起来,父母妻子尽皆泪下。父亲见病已至此,不敢埋怨他,但把言语宽解。
云发昏迷几次复苏,泣谓浑家道:“你须善待公姑,好看幼子,丝行资本,尽够过活。”其妻哭道:“且宽心调理,不要多虑。”云发叹了口气,唤丫发扶起,对父母道:“儿不能复生矣。也是午灾命厄,虽悔何及?传与少年子弟,不要学我非为,害了性命。我若死后,将尸丢在水中去,方可谢抛妻弃子、不顾父母之罪。”言讫,方才含眼。
和尚又在面前,云发哀告道:“我师,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我?”那和尚道:“我只囚犯了色戒,死在彼处,不得脱离。咋日偶见你与那女子,白画交欢,我一时心动,便想你做个顶替。”言罢而去。
云发醒来,又将这话说与父母。云锦骇道:“原来如此!”慌忙在门外街上焚香点烛,摆列羹饭,望空拜告:“求禅师大发慈悲,放回我儿,亲去设醮追拔。”祝罢,烧化冥纸,回到楼上。
见儿子睡着,忽然翻身,坐将起来,睁着眼道:“云锦,我犯如来色戒,在羊毛寨寻了自尽。你儿子也来那里淫欲,我所以想要你儿子做顶替,不然求你超度。适才许我荐拔,我放你儿子,仍在羊毛寨等。你果来荐拔,能得脱生,永不来了。”云锦即今掌作礼。云发忽然而觉,颜色复旧,身上已住了热。及下床解手,便不泻了。天明,请原医来看,说道:“六脏已复,定然得生。恭喜了!”撮下药,调理数日,果然痊好。云锦即请几位僧人,在羊毛寨赛金家,做一昼夜道场。只见赛金一家做梦,见个胖和尚,带了一条拄杖去了。云发将息半年,依旧在新桥市上生理。那八老来寻,竟一直谢绝,永不复去。一日,与主管说起旧事,不觉追悔道:“人生在世,切莫贪色。我几乎把条性命,平白害了。”自此以后,生男育女,常常训诫,不可贪色好淫。后来,寿得八十之外而终。
看官们牢记此段,以诫子弟,勿谓野史无益于人,不必寓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