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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津,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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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显然是因为已经动情了。

    那天我出门时,已是黄昏。佟婉如送我到了门口。我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到她依然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目送着我,心中没来由地涌出一股不舍。人非草木,我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小小的院子和等待着我的佟婉如已经如此依恋。也许……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光绪二十六年。

    公元1900年6月17日凌晨天津大沽口水雷营北洋海军海容号巡洋舰泊位我在海容舰的枪炮指挥室内向外张望观察了一会儿外面的情况,之后按照北洋水师操典冷静地下达了一连串作战指令:“Take posts。”

    “Prepare for starboard attack. ”

    “Aim on the enemy cruiser. ”

    我手下的水兵迅速而忠实地地执行了我的命令。大沽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海容号舰艏右舷的150毫米40倍径克虏伯主炮炮口缓缓下移,瞄准了一艘远处逐渐驶近的日军小型驱逐舰。

    此刻,借着背后岸上炮台上不时腾空而起的巨大火光,我能清楚地看见海容舰面前的海面上步步逼近的数艘日军军舰的轮廓。

    这些日军小型驱逐舰在全身铁甲防护的海容号面前就像一堆玩具。只不过,此刻这些玩具正丝毫无视海容号,一边大摇大摆地驶近岸边,一边使用船上的舰炮准确从容地轰击海容舰背后岸上清军的岸炮炮台。在这些驱逐舰后不远处,无数日军海军陆战队正乘坐着密密麻麻的小舢板,在驱逐舰舰炮的掩护下开始登陆大沽口的海岸。

    海容号身后的大沽口南炮台上,清朝陆军的岸炮开始了反击。一时间,声声日军舰炮炮弹落地的巨大爆炸声混合着数十门清军克虏伯和莱茵金属生产的岸炮开火反击的轰鸣声在炮台上此起彼伏。频率甚至赶上了过年时燃放的鞭炮。

    战机稍纵即逝,我将耳朵贴近了舰上的传音筒,焦急地等待着传音筒里管带叶祖珪叶大人的开火确认。可是那传音筒此刻却仿佛成了一根空心竹子,安静得可怕。我又等待了足有十五分钟,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命令。就在我焦急地抬起头来时,却豁然发现叶大人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

    “三副,命令你的人退去炮弹,抬高炮口,不准开火。”眼前的叶大人身上没有丝毫杀气,冷冷地看着我下达了一个令我不可置信的命令。

    “可是……叶大人……倭寇已经开炮了,岸上的陆军炮台也已开火攻击倭船。

    这些倭寇的小船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我们海容的主炮一炮就能瘫痪一艘。”

    见他默然不语,我焦急地提高了声调:“叶大人,对面就是倭寇啊,甲午我们北洋水师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现在正是报仇的时候啊!你就让我开炮吧!”

    “黄鲲,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又何尝不想开火帮助岸上的陆军兄弟呢?”叶祖珪没有说官话,而是用福州话回答我,见我依然愤愤不平,他接着摊了牌。

    “我们虽是上下级,但更是福州老乡,有的话我不妨和你直说。我已经私下照会了大沽外海的各国军队,和他们约好了。这次他们登陆期间北洋海军各舰和联军舰队互不开火攻击彼此。他们登陆之后保证我们北洋各舰的安全。”

    “可是这样一来,背后炮台上的陆军兄弟怎么办?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敌舰舰炮摧毁杀戮吗?联军上岸之后呢,塘沽向前就是天津城,天津再向前就是北京。”

    叶祖珪的脸上怅然若失地露出一丝苦笑:“朝廷内斗,太后利令智昏宣布和多国开战,派义和团攻击北京的使馆区和天津的租界,已经惹恼了洋人和倭寇。我们即使能击沉眼前的这些倭寇的小船,那大沽口外海正在集结的各国主力舰队我们又能扛得住吗?”

    他说着说着,两行浑浊的眼泪淌下来,落在了胸前,他抬手擦拭去泪水,继续戚戚然说道:“你不要忘了,镇远舰和济远舰现在也为倭寇所有,他们就在那儿,在外海待命随时准备对她们曾经的军港和国家开火。不说别的外军军舰,仅以这两艘北洋旧舰的实力我们的海容号都已望尘莫及。”

    我站在原地,听了他的分析,已经无语凝噎。心中的悲愤犹如滚滚烈焰,烧得我心疼,眼泪却也随之蒸发,痛彻心扉。

    “留下这些宝贵的军舰和人才,就是留下希望。这大清国已经指望不上了……终有一日,待我堂堂华夏归来能够自造铁甲舰与列强争雄于海上之时,我等自然可以痛击倭寇,一血今日之耻。”

    他长叹一声,木然地蹒跚离去,背影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走出几步,他回头看向已经在屈辱哭泣泪流满面的我,小声说道:“天津定然是守不住的,北京也不安全。你媳妇还在城里吧?眼下这船上没有你这个枪炮三副什么事情了。我给你放假,你赶紧回去接她往南方避一避。现在东南互保,出了天津直隶南下山东就安全了。”

    那天夜里,我没有立刻离开海容舰赶回天津城,现在想来,这是我人生中一个令我悔恨至今的决定。

    天亮之后,大沽口炮台岸炮的反击变得稀稀拉拉,最后终于完全沉寂了。从船上看去,守卫炮台的陆军已经大部分阵亡,日军占领了整个炮台。第二天的晚上,更多的各国军舰和援兵涌入了军港,源源不断。

    我心中知道大势已去,和手下做了交接辞别了叶祖珪准备离舰回家接婉如。

    可就在此时,一队英军部队的印度士兵封锁了海容号的泊位,禁止我们任何人下船。叶祖珪亲自下船前往交涉,直到又过去五天之后,英军才解除封锁允许我们下船,海容号则依然被联军扣押。

    听闻联军已经向天津城开拔,下了船的我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没有长出两只翅膀飞回家中。

    由于塘沽火车站已经被联军占领用于向天津的老龙头火车站运输士兵,返回天津城的一百多里的路途我只能徒步。

    一路上,所及之处皆是满目疮痍。有的庄户全部人家都被抢掠后集中杀害,老幼无存,死尸枕籍。沿途到处可见砍下来的百姓、清军士兵、以及义和团民的人头。许多百姓的屋子门户大开,还以为在招待客人,走近一看屋子里却挂着百姓的首级和被肢解的尸体。

    联军组成的开路军在天津郊区血洗了一路的无数村镇,男子一律虐杀,妇女先辱后杀,无辜老人被当作刺杀活靶子,开膛后的儿童尸体随处可见,老弱妇孺甚至被投入水井和河中。

    无数良家妇女遭到轮奸,不少妇女被奸污后选择了自尽。我路过一个天津东郊的村庄边上时,就看到村边树林里面有无数上吊而死的妇女的尸体随风摇摆,其状凄惨骇然,恐怖至极。

    第二天的中午,风尘仆仆的我终于抵达了东郊的东局子。举目望去,北洋水师学堂已经是一片废墟,曾经美丽的校园和建筑大多被摧毁,遍处都是学生的尸体。

    战后的我才知道,就在我到达东局子的前一日,数千登陆的沙俄军队路过东局子。其时,天津水师学堂尚有数百在校学生,见敌军入侵,他们拿起日常教学使用的武器勇敢抵抗,最后全部阵亡。一位宗姓学堂教员引燃炸药同攻入校园的少部分沙俄军队同归于尽。天津东西机器局和北洋水师学堂就此被沙俄军队完全摧毁。同样的战斗情形也发生在天津英租界附近的天津北洋武备学堂等多处。大量帝国培养的新式军事人才战殁于此役。

    当天除了无数洋务兴办的学校和工厂被毁,许多我认识的军中长辈也殁于这一天的天津攻城战。在城南八里台,我认识的清军武卫前军将领聂士成聂军门率所部步兵和炮兵配合义和团抵挡一万多日军。在杀伤大量日军而援军断绝的绝境下,聂军门最后跃马扬刀带兵冲击日军阵地,被日军枪炮打死于阵前,他手下的多位将领也都死战不退在当日为国捐躯。

    路上天津各处遭受兵灾的惨状令我潸然泪下。想到佟婉如一个怀孕的弱女子一个人在家是如何地无助,更是令我心急如焚。

    一路潜行,我避开乱兵日夜不分整整走了两天一夜才到达了天津城南门。顺着天津南城墙上被火炮轰塌的缺口看进去,昔日热闹的街巷早已经一片狼藉,城内已经是一片炼狱。民房倾塌,没有逃掉的百姓和义和团的尸体满街都是,曾经繁华热闹的北洋重镇京师门户已经成为一座死城。

    天津城已破,此刻联军已经向北追击北撤的清军和义和团。我担心遇到乱兵,不敢走城里,而是绕道城外回到了城北三岔河口附近的家中。

    家门前的小路此刻荒无人烟,家中的院门敞开着,一片死寂。

    看到院门大开,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快步走进前院,只见几个屋子一片狼藉,显然已经遭到了洗劫。心中大喊一声不好,赶忙冲进了后院。

    刚进后院,慌不择路的我就被一个东西绊倒了。爬起来定睛一看,脚下一软,顿时几乎要跪到地上。

    地上是一条人腿。

    断腿边上是一摊鲜血,已经发黑,一道长长的血痕延伸出去一直拖行着进入了我和妻子婉如的卧室内,卧室的门却是虚掩的。

    我此时早已是方寸大乱,感觉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自己的身体。强打着最后一丝精神,颤抖着推开卧室的门。

    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我和婉如的床前,床上僵卧着一个人,浑身血污,可我一看就认出那是妻子婉如。

    她依然穿着那件多年前在福州大榕树下和幼年的我告别时穿的那条白色氅衣,下身是一条一样洁白无瑕的丝质长裙,只不过上面已经布满了片片血污。原本修长笔直的一双长腿,此刻却只剩下了一只。左腿从膝盖以下被利刃齐刷刷砍断了,现在用床上的被子包扎着。从断肢处流出的大量血液已经将被子浸透,将她的断腿和裙子、被子黏在了一起。

    看来婉是在被袭击之后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剧痛一路爬进屋里躺到床上的。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床上的婉如忽然动了一下,她转头看向我,脸上吃力地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然后就疼得哭了出来:“黄鲲……呜呜……你终于回来了……””婉如!”

    眼见妻子如此惨状,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前去,将她已经残缺的身体拥入怀里。眼泪混着鼻涕一起落下,号哭得不能自已。

    “黄鲲……别哭了……能等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婉如虚弱地抬起手,摸索着我的脸,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她平日红艳的樱唇已经因为失血而变得灰白,那双有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神采,变得浑浊不堪,只剩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之火。

    “呜呜呜……对不起婉如……对不起……我回来迟了……呜呜……怎么弄成这样了……呜呜呜”

    “我怕你回家找不到我……就没走……躲在家等你……昨天晚上有个倭寇路过……看到门上那张符……以为这里有义和团就强闯进来……我躲藏不及……被他砍到了腿……呜呜……黄鲲……我好疼啊……”怀里的婉如疼得身体一阵颤抖,一只玉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我紧紧地拥住她的身子哭泣着,发现婉如的身子很轻很轻,心知这是因为她身体里的血已经快要流尽了。一整个夜晚加一个白天,她得忍受着多大痛苦苦苦坚持,才能熬到现在以回光返照之状和我见上一面。

    婉如抓着我衣服前襟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我连忙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一双眼睛眨了眨,似乎要流下眼泪,可身体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气若游丝地继续说道:“黄鲲……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对不起你……可怜这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来到世上……就要离开你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我紧紧搂住她,脸上已经是泪水横流,只是盯着她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鲲……我一直吊着这口气等你……是因为有一件事情只有我知道……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那天晚上你问到燕儿……燕儿……其实不是为了救她父亲……而是为了救你……才嫁给刘树奋的……”

    “……她父亲去世后不久……一天她来找我……和我说刘树奋找到她……告诉她你人关在日本并没有死……现在他一个军中的亲戚在拟定战俘遣返后的逃兵处决名单……你就在上面……刘树奋告诉燕儿说他可以让那个亲戚把你名字拿下来保你平安……条件是燕儿必须嫁给他……并同意以后把韩家家产给他处置……”

    婉如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的剧痛让我怀里的她几乎休克。

    “婉如……呜呜呜……我知道了……你先别说话了……呜呜……我现在带你去找大夫……”我哭着示意她不要说话,节省体力。

    婉如听了却凄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快不行了……你让我说完……”

    一向温婉可人的她此刻身上迸发出了惊人的毅力,她紧紧攥住我的手,用气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叙述道:“燕儿是真的对你一往情深……她来找我时已经答应刘树奋的要求了……”

    “……她还让我对爹娘都保守秘密……怕爹娘知道要用儿媳妇换儿子心里不好受……”

    “……她拜托我照顾好你……说千万不要让你知道真相……怕你事后冲动做出过激行为……白白丢了性命……对不起……我这些年一直瞒着你……你会怪我吗……”

    “……黄鲲……你以后见到燕儿帮我和她赔个不是好不好……你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

    “……一开始我是按她说的照顾你……可后来就放不下你了……最后还嫁给你……我真的只是想你能开心一些……我清楚你心里真正装着的人一直是她……”

    “……从你上次喝醉酒回来……还把我当成了她那晚起……我就知道我在你心里永远只会是一个替代品……”

    “……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背叛了和你哥哥的誓言……一开始把你当成你哥哥的替代品……结果到我真的爱上你了以后……我发现自己也成了燕儿的替代品……”

    “……我是不是很可笑……你不要笑佟姐姐好不好……”

    “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把燕儿救回来……她是个好女人……会代替姐姐好好照顾你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伏在我怀里的身子一下子卸下了最后一点力气。依然睁着的眼睛眼角滑下了一滴泪珠,佟婉如就这么在我怀里离开了这个世界。

    “婉如……夫人……佟姐姐……你好傻……你不是替代品……我是爱你的呀!”

    我紧紧抱住她已经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只是伊人已去,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八国联军击破大沽口炮台,同清军与义和团于天津决战。

    天津被联军屠城,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战后,我扶灵将佟婉如安葬回福州黄氏祖坟。葬礼那天,一阵清风吹过,一只青鸟飞来,在墓碑上方徘徊不去。

    “夫人,是你和孩子来看我了吗?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来世再见……”

    我盯着那只鸟儿说道,又一次泪流满面。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在我身边转了几圈,哀鸣了几声,接着慢慢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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