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既然四弟刚回来,就先让他好生歇息几天罢。”
张诚微松了一口气,
“是。”
朱翊钧道,
“内阁可有要紧事禀奏?”
张诚忙应道,
“首辅上了奏疏,说今岁自开讲一次之后,皇爷就再没有听过日讲,内阁为此很是忧心。”
“又说皇爷若有政事下问,内阁可不拘日讲及御门之日,随时听召。”
朱翊钧淡笑道,
“日讲经筵,于治国何用?”
张诚劝道,
“奴婢听闻,自古帝王修齐治平之理,具在经传,废兴存亡之迹,具在史书。”
“昔年太祖爷经营草昧,晚朝毕而入,晨星存而出,勤劳若此,仍日日不忘与儒臣宋濂、陶安、王祎、朱升等讲《易》,讲《书》,讲《大学》、《论语》、《孟子》。”
“至洪武二十九年,太祖爷圣寿几七十,犹命博士许存仁进讲史书,再如近年皇祖世宗,除经筵日讲之外,复讲《大学衍义》,盖临御二十余年,圣龄几四十,未尝间断……”
朱翊钧一听这话就想起自己一大早上起来往太庙里祭的那场祀。
原来大明列祖列宗的事迹不全属于列祖列宗。
朱翊钧心想,人一当了皇帝,连跪拜的祖宗都成了天下人的了。
“许多事也是史书上没有的。”
朱翊钧开口道,
“圣贤治的是古国,一代总比一代强,哪儿有总是今不如昔,时时刻刻都要去听古人话的道理?”
张诚为难道,
“皇爷说得是,可这话奴婢一人却不敢往内阁那儿传。”
朱翊钧想了想,叹气道,
“行了,知道了,你去答复申时行,就说今已岁暮,朕又屡屡动火,不时眩晕,待新春稍豫,即重开讲习。”
张诚应了下来。
朱翊钧转过身,往里间走了几步,脚心疼痛不已,
“既然你不说,朕就自己说,张诚,你别以为你不说,朕对着他们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张诚一听,忙又跪了下来,
“奴婢不敢!”
朱翊钧这时是背对着张诚的,他看不见张诚跪在地上,
“张诚,你去告诉老娘娘,潞王的差事,他办得好也就罢了,只要他尽力去办,朕绝不会苛责他。”
“宗室的问题从周朝那会儿就有了,朕知道这事儿它急不得,朕若想削藩,也不会从四弟开始削。”
“朕又不是张居正,随口一个罪名就能让先帝下诏废黜辽王王爵,甚至牵连至谋反,幽禁于凤阳惨死,这种事朕做不出。”
张诚连连叩头道,
“皇爷息怒,老娘娘并无此意,都是奴婢不会传话……”
朱翊钧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道,
“朕知道他们不想变,无论是内阁、潞王还是老娘娘,所以他们要朕学古人,要古人教朕来治国。”
“他们以为朕听了古人的话,就能一直把这大明当一个‘古国’治下去,当成三皇五帝时的一个城邦治下去,朕告诉你,他们休想!”
朱翊钧闭上眼,脑中又浮现出太庙的赤金贴花天花板,
“朕绝不当裱糊匠,一座房子漏雨,要修修补补,可拆了东墙补西墙,终究是不够的。”
“司马光说得不对,他只想让皇帝学尧舜,这样的人说的话不能听。”
张诚沉默顿首,半响后轻声回道,
“可倘或不愿修修补补,一下只换了梁柱,若是这换来的梁柱不好,房子也是会塌的。”
朱翊钧睁开了眼,
“但若不换梁柱,屋外的风雨一大,这房子也快要塌了。”
万历十五年,是一五八七年,离历史上清军入关的崇祯十七年,还有五十七年的时间。
张诚道,
“奴婢才疏学浅,还请皇爷恕罪。”
说罢,张诚又兀自磕起头来。
朱翊钧仍背对着,不去看他,
“你不是才疏学浅。”
朱翊钧淡淡道,
“你是吃准了朕的性子,知道朕断不会因传话而责罚你。”
张诚默然片刻,道,
“皇爷是仁善之人。”
朱翊钧道,
“仁善之人未必不能是圣主明君。”
张诚叩头以应。
朱翊钧又慢慢往里挪了几步,
“朕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下去罢。”
张诚站了起来,同这几个月一直以来一样,躬着身子,低着头,悄没声地退出了暖阁。
朱翊钧缓缓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那万历螭龙仍静静地蜷缩在那帐子顶端。
兽身退化,龙身萌出,类虎似猫。
仿佛一条蛰伏于深渊的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