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八年六月十二日,特林城。
三千守军已经组成了六个方阵,已经在东门、南门和北门三个城门口集结完毕,黑压压地矗立在那里。所有的军阵都鸦雀无声,他们等待着李延下达出发的命令。
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阵子。此刻还不到卯时,才四点多钟的样子,天还没有亮。不过今天的夜色很好,皎洁的月亮斜挂在天空,把城里城外都照的洁白,整个世界仿佛都镀上了一层白霜。
今夜无人睡眠,所有人都知道奴尔干都司反攻的日子到了。这一刻大家实在等的太久了,乡亲们心中明白这一战过后,那种美好的生活又会回来,这让大家如何能不激动?紧张和兴奋的情绪,充斥着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谁组织,城中的老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此时全部站在街道两旁,自发地为勇士们出征送行。人群非常的安静,乡亲们只是默默的注视着这些战士,就连平时最闹心的小孩现在也变得乖巧,也是神情肃穆。
时间飞逝,转眼间卯时已到。李延看了看时钟,然后大手一挥,轻声命令:“出发!”
军阵中发出一阵嗡嗡嗡的声音,这是战士们在向后传达口令。随着城门在吱吱嘎嘎的声音中打开,一支支队伍在月色下鱼贯而出。他们迈着坚定的步伐,目标就是五里外的鞑靼人营寨。
一炷香后,天边泛起鱼肚白,大军在沉默中匀速行军,相互之间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音,有的人缓和,有的人急促,临战前的状态各不相同,但步伐同样坚定。
没有人发出其它声音,所有人默默无语迈动脚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兴奋的气氛。拉着火炮的马匹似乎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变得非常的乖顺,很少发出嘶鸣声。
黎明中的原野上,万籁俱静,连小虫都不敢鸣叫,偶尔惊起一两只小鸟。整个世界,只剩下脚步的沙沙声和马蹄的嗒嗒声……
卯时三刻,沉默中行军的军队终于被鞑靼哨兵发现了,鞑靼人的军营响起了嘈杂的号角声,人喊马嘶的,顿时乱作一团。
“敌袭!”这是哨兵绝望的嚎叫。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在黑龙江畔响起,声震云霄,军歌嘹亮,战意昂扬。战士们唱着战歌,踏着鼓点逼近到敌营外一里地,李延命各部列成六个方阵,按兵不动,六十门野战八磅炮一字排开。
眼看着对面薄雾中人喊马嘶,鞑靼人列队驰骋的马队,正在营寨外集结列阵。此刻对面非常的混乱,敌营中嘈杂喧嚣成一片。
这时候,炮兵连长远远的敬礼汇报:“千户大人,火炮准备就绪。请指示!”
“瞄准敌阵,十轮速射!”
“是!瞄准敌阵,十轮速射!“
”装填。“
”点火。“
”开炮!”
这世界仿佛是开了锅的炉子,刹时间炮声震天,第一轮炮弹呼啸飞进了敌人的阵营,大地腾起了一团团火球,只见大批鞑靼人马被气浪掀起,又纷纷倒了下去。
侥幸没有被打中的,慌忙回身逃命,你冲我撞,互相践踏,鞑靼人的队伍大乱。
六十门八磅火炮集火射击的场景非常的壮观,敌人的军营腾起了一片火海。按照奴尔干都司军队的训练水平,每分钟两发的射击频率在这个时代绝无仅有。
炮口绽放出一朵朵死亡的火花,憋了很久的炮兵打出了高水平。十轮速射不过四五分钟左右,而速巴亥这个当事人却像经历了一辈子,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无穷无尽的火团在身边绽放,马匹发出临死前的悲鸣,受伤的战马乱冲乱撞,把自己的主人撞倒在地,然后踏成肉泥。无数的鞑靼勇士被弹片撕成碎片,受伤的人拖着残肢断臂,在血泊中哀嚎。
眼见这混乱的场面,速巴亥目眦欲裂,他跨上忠诚陪伴他的战马,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对着身边的鞑靼乱兵吼道:“草原上的勇士们,跟我冲!杀光对面那些胆小的明狗,靠近他们,砍下他们的脑袋。冲啊!……”
“敌骑进攻了!”观测所汇报。
“集火打击他们,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李延命令。
这条命令迅速的传递下去,炮兵立刻调整炮口,对准了冲锋的骑兵。
混乱的敌阵中,杀出一只不到两百人的骑队,朝着这边冲锋而来。领队的速巴亥大喊大叫,越来越多的骑兵汇聚在他的身边,义无反顾的跟随着速巴亥冲锋。瞬间就形成了一股洪流,朝着对面的明军冲了过去。
大地在抖动,许多马蹄践踏之下,沉闷地哼哼着。轰隆隆的爆炸声在周边此起彼伏,速巴亥双眼赤红,张着嘴大声嘶喊。他根本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冲过去,砍死那些可恶的炮兵。
鞑靼人的冲锋也没了什么阵型,他们本能的汇聚成一个个矢形战阵,所有鞑靼人意识到只有冲过去,才有获胜的希望。
速巴亥那匹骏马被大队马匹簇拥者,驮着他拚命飞跑起来了。在前面原野的墨绿色背景上象波浪一般起伏着。一条条黑色的田垅不由自主地向他迎面飞来。
鞑靼人如同狼嚎般发出震动天地的呼叫声,呼叫声也传染给速巴亥了,他也大声地嘶吼起来,用弯刀斜指向对面。身下的骏马先把四脚蜷成一团,然后又伸展开去,一窜就是一丈多远。
明人的军阵仿佛无动于衷,根本看不出任何动摇的迹象。就在速巴亥有些诧异时候,对面前排闪起了一连串火花,火铳兵开始射击了,几秒钟后,又是一片火花闪烁,步兵开始了五排轮射,子弹像下雨一样朝这边飞来。
速巴亥在耳朵里的尖叫声里,又听见了夹杂着的还离得很远的噼噼啪啪的枪声。第一颗子弹飕飕响着从高空飞过,拉着长声的子弹溜子声音划破了湖泊似的天空。
速巴亥把弯刀握得更紧了,握得手指都开始发白,手掌心出了汗,就象涂了一层粘液似的。乱飞的子弹溜子声音逼着他把脑袋伏在潮湿的马脖子上,刺鼻的马汗臭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速巴亥很幸运,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中弹,离敌阵越近,战场上烟雾缭绕,他好象隔着一层薄雾,看见了一组朝他这边射击的明军,仿佛有神灵的庇佑,子弹的尖叫声呈扇面一样四散开去,却偏偏没有一颗击中他。
速巴亥就像一只飞翔的雄鹰,手中的弯刀就像他展开的双翅,他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无所畏惧。他身下的骏马在前面飞跑,马蹄下面扬起了象棉絮一般的尘雾,这情形,用一句后世的话形容,那就是这人带着主角光环,太特么帅了,简直帅呆了!
然而帅不过三秒,幸运之神也不会总眷顾这个脖子和脑袋一样宽的家伙。一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铅弹,直接破坏了这英雄的画面。速巴亥感觉胸口一阵疼痛。
然后,他的身体飞离了马鞍,他飞起来了,就像一根摇曳在风中的羽毛,轻飘飘的,没有根脚,没有痛苦。
速巴亥感觉自己的灵魂出窍了,它飘飘荡荡的悬在战场的上空。他流着眼泪俯瞰着下面的一切,却无能为力。他的族人如割麦子一样倒下。更令他伤心的是,从西边杀来了一只庞大的骑军,旗帜上写着个斗大的“李”字……
李成梁,狗贼,俺上当了!终于,又一轮爆炸声中,速巴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两眼睁得大大的,脸上满是不甘和愤懑。
“速巴亥死了!”
“大汗死了!”
消息仿佛是一阵风,立刻传遍了整个战场。本就混乱的战场更加混乱了,炒花、暖兔、拱兔、黄台吉这些个头领早已慌作一团,李成梁大军的出现更让这种恐慌加剧,这些人一哄而散,朝着不同的方向开始逃跑。
没有人会在死亡来临之时,放弃垂死抵抗。恶狗入巷更疯狂,鞑靼人也是如此。大草原上,他们虽然不是以勇猛善战著称。但身上也流着草原民族的血,为了活下去,他们疯狂地向敌人冲去。
混战中,李成梁的军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损失,他的手下的死相并不比鞑靼人好看。面对着惨重的损失,同样没有退路的李成梁仍然再一次举起长刀,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挥了过去,如同年轻时那样,用最恰当地姿势,最可以使上力量的方式挥了过去。
鲜血飞溅,染红了的右臂,他的战马顺势继续向前奔驰,他甚至都没有回头检视一下自己刀下的猎物是否已经倒下。战斗仍在继续,在经过李成梁等人的连续六次的冲杀之后,大部分能举起刀箭之人,已经永远的倒下了。
鞑靼人甚至没有得到一个面对面所谓“公平”地战斗机会,对面的明军首先会打出一波三眼铳,收割者他们的生命。那些企图放弃战斗,想逃往山中的鞑靼人,也被游离在战场之外的骑兵一一射杀。
战争就是战争,是没有任何怜悯与公正可言,只有与你站在不同阵营地人倒下,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永宁寺山下的薄雾已经消散开来,露出大片大片美丽的草原,无人看守的羊群马匹安闲其间,倘若不看原野上的横七竖八的人马尸体和鞑靼毡帐燃烧产生的浓烟,这里只能让人以为这是一个和平繁荣的清晨。
当游七抵达时,明军已经在清理战利品。特林城里的居民欢呼着全都出来了,他们押解俘虏,协助明军打扫战场。
曾经的部族勇士嘎利鄂看着那些惨死在场,毫无风度可言的曾经高高在上的鞑靼贵人们,心中既感到解恨,又觉得十分恐惧。
就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嘎利鄂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他奇怪地发现两只明军正在对峙。战场中间两个人正打作一团,其中一人分明是他的好兄弟——李延。
此时此刻,李延和李成梁纠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说心里话,李成梁的武艺并不下于李延,他本来只是出于礼貌过来和这边的主帅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个愣头青上来就是拳脚相加,双方的亲兵也打成一团,这一架打的有些莫名其妙。
到底是拳怕少壮,李成梁虽然看上去年轻,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他奋力挡住李延的一记重击,怒斥道:
“小子,你疯了!竟敢以下犯上,难道你们奴尔干都司没有一点上下尊卑吗?”
李延也喘得厉害,他死死地摁住李成梁双手,在他的耳边轻声骂道:“你这个狗贼。老子代表的不是奴尔干都司,老子是锦衣卫百户,打的就是你这个不忠不孝,荼毒治下百姓的狗贼。”
听到这句话,李成梁心里一紧,顿时泄了气,又被李延锤了几拳,李成梁的部下顿时急眼了,纷纷拔出刀剑,特林卫军士也不甘示弱,端起了装上刺刀的火铳,就连嘎利鄂也带着民兵举着刀枪赶了过来。双方互不相让,眼看着一场火并就要爆发。
“住手!”
幸亏游七及时赶到,他没料到战后会发生这样的事。顿时不顾一切的冲进双方中间。李成梁的人认识此人,虽然不知道底细,但是自己的大帅对此人非常的恭敬,所以不敢造次。
游七制止了这场火并,李延和李成梁也分出了胜负,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疲惫不堪,躺在地下喘着粗气。
游七愤怒地走了过去,他走到李延面前,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以下犯上,你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李延擦去嘴角的血水,撑起身体,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不屑的答道:“你又是谁?我是何人你不需要知道,老子今天打的就是这狗贼。这狗日的把鞑靼人放进自己的辖区,害死了多少辽民。“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对着李成梁怒吼:”李成梁,你他娘的睁开眼睛看看,你也是辽民出身,你扪心自问,如果你的兄弟姐妹被鞑靼人驱赶着攻城,你的良心会不会痛?你他娘的还算个人吗?
李成梁,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这事情跟奴尔干都司无关,犯了军法老子自有军法惩治,不揍你一顿,老子出不了这口恶气。就是掉脑袋,老子也不后悔。
想找麻烦就来找老子,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叫李延,李成梁,李姓出了你这么个败类,老子都觉得丢脸。”
“你就是李延?”游七突然问道。
“老子就是,你待怎地?”李延倔强的睨向游七。
“李百户,吾乃游七。”
游七毫不介意李延的无礼,自我介绍了这么一句。然后冲着周围喊道:“特么的,都给我散了,不许围观。否则军法从事。”
两边的士兵没有动,都看向自己的主帅,李延和李成梁现在都爬了起来。两个人都挥挥手,让自己的队伍退开,大家见事情平息了,双方也就脱离了接触。
游七松了口气,他走到两个人中间,对着李延斥道:“大敌当前,你怎么如此不知进退?李帅的行动是首辅安排的,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胆敢插手朝廷政务,你不要命了?当众殴打上官,藐视军法,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还不赶快向大帅陪罪。”
“哼,一丘之貉!”李延冷哼一声。
李延是什么人,他是锦衣卫世家出身,官场这些蝇蝇苟苟如何能瞒过他的眼睛?他心中不禁哀叹,朝廷这样姑息养奸,终会有一天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面对游七的训斥,李延倔强的把头扭到一边,骄傲的昂起头,看也不看两人一眼。
说实话,李延的身份不高,李成梁并不放在眼里。但李延这个锦衣卫百户,居然成了王实身边的大将这件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这让李成梁骇得心惊胆颤。
李成梁心中暗忖:朝廷这么早就在奴尔干都司埋下了钉子,自己行伍这么多年,哪他的身边该有多少朝廷的耳目。
回想起那些谈话记录,如此的精确无误,很多内容,甚至是他这个当事人都无法记起来了。越想越怕,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额头也开始冒起了冷汗。
毕竟做贼心虚,他哪里还敢让李延道歉,强笑着对游七说:“游先生,刚才您误会了!在下只是想和这位李千户切磋一下,当不得真!“
说到这里,他对李延拱拱手,陪笑说:”呵呵,李千户,年轻有为,武艺高强,将来前途无量。游先生,我没事,大家只是玩玩。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说罢李成梁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李延冷冷的声音:“李成梁,这次你侥幸过关,算是便宜你了!你给老子记住。只要老子还活着,眼睛里就揉不得沙子。一辈子都会盯着你!你好自为之。”
李成梁脚步一顿,继续朝着自己的队伍走去,心里愈发的烦躁不安。他的那些部将都迎了过来。一个个表情气愤,嘴里面骂骂咧咧,都说要去找回场子。
李成梁哪有这样的心情,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变得陌生。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对自己的能力都产生了怀疑。他变得疑神疑鬼,看谁都像锦衣卫的坐探,哪里还敢造次?
强自平复了自己烦躁的心情,李成梁抬手止住嘈杂的声音,环顾了一圈四周。随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都特么的闭嘴!集合队伍。我们走,继续追击!”
……
万历八年十五日,大锅盔山。
王实站在山顶最高处,用望远镜观察远处山道上的建奴大军。自打这支队伍出现,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等了快六天了,努尔哈赤一直没有动静,这样他担心自己的判断发生了错误,如果真这样,那可就糗大了!
今天这只恶虎终于出动了。由于总兵力有限,他这边总共带了不到两千兵力,另一部分交给了囊旺和赵甲,不过这支部队装备的全是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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