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又将身体努力地往草丛里缩了缩。
房门打开,一位身穿官员常服的男子从房内闪身而出,重九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了他手中的物事。
那是一本《周子六韬》,坊间已经开始刊印,而官府男子手中这本,是周将军亲手誊写的第一版。
那男子行色匆匆,也没来得及向四处打量,只是慌忙地离开。
但是重九记住了他的面容。
后来,周将军因《周子六韬》中所载的一首五言绝句获罪,他听闻这个消息时如遭雷击,后悔自己那时没有阻止那个人。
再后来,在漆黑的地窖里,在他以为自己和周隐已经被人抛弃的时候,那名男子掀开了地窖的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周小公子在这里吗?”
他望着那张脸,一时理不清内心繁杂的思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周隐接走。
在那人要唤他上车时,他才猛然醒觉,沉默片刻便转身,走进了他们看不见的黑暗中。
他感觉那人的眼睛并非像那种十恶不赦之人一般冒着贼光,他望向周隐时,眼神中透露着真心爱护的意味。
你若真心想赎罪,那我就把她交给你。
你,好自为之。
————
听着陈裕卿复述完这一切,周隐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努力扶着桌角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樱唇又张又合,似乎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应答他。
他沉默片刻,又添了一句:“你自恃算无遗策,可你为何不去想想,被官府列为禁书的《周子六韬》,怎么会出现在唐府?”
周隐只是喃喃道:“你先别说话,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她扶着桌角慢慢地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目光呆怔地抱着双膝,努力呼吸着恢复平静。
唐知府似乎被陈裕卿这番话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主位上。
他被人挟持没法动作,只是面目悲痛,眼角处有泪滑下。
过了片刻,周隐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唐知府,扑通一声在他的身旁跪下。
她紧拽住他的衣角,目光中带着一丝侥幸:“爹……爹爹,他说的是真的吗?一定还有隐情对不对?你……你赶紧解释啊……”
唐知府闭上了眼睛,任凭两行浊泪在眼角处流下。
他叹息一声,老泪纵横:“小五,是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浇熄了周隐所有的期盼。
她指尖一松,坐倒在地。
“为什么?”她颤抖着问。
他眼角含泪凝视着周隐:“我与你父亲乃是科举同年,一直相交甚笃,奈何……政见不同。
“当年他一力主战,丝毫不肯退步,我明白他既不想让边塞百姓承受战乱之苦,又不想割地赔款辱没国威,可是国家的兵力经得起这样虚耗吗?
“他只知道国土不可失一寸,却不明白,有的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当年极力主战,引得大夏国不肯结盟求和,边疆战事长久不息,如今时局危矣,天下混乱,难道没有他的原因吗?”
周隐紧抿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所以,你不觉得你是错的吗?”
“我只恨没能早些止损。”唐知府闭上了眼睛。
她凝视着面前一副视死如归模样的男子,他和前些日子送她出嫁相比,似乎更加衰老了些。苍老的眼窝盛下了一斛泪水,似是当年的辛酸泪。
“但是小五,我是后悔的,我采取的方法太过偏激,以至于害了你们全家。有时候我看着你的眼睛,总觉得深邃无比,像是藏着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思,我每天都在猜疑你是不是知道了真相,如果你知道了会不会来杀我为你的全家报仇,我就和自己这点心思消磨着,不知不觉就过了半生光阴。”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如今我才发现,哪有什么幽邃似深潭的眼睛,那不过是我的心魔罢了。
“到如今,你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不只是因为悲愤还是激怒,她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本来还觉得方才慷慨陈词,救唐府于危难之中是自己应该做的事。那番酣畅淋漓的感觉让她微微有些得意,可如今看来,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她的养父虚情假意。
陈裕卿立在门旁,冷眼看着这一切。
周隐站起身来,踉跄着后退几步,突然腿软,身体往后一倾。
他连忙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脚步不稳的她。
感觉到怀中的人在微微颤抖着,他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在她的耳畔轻声呢喃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让你知道了这一切,但是我不后悔。人生在世,总有不得不面对的东西,总有不得不割舍的人。
她却轻声回答道:“谢谢你。”
他听到这句话,沉默片刻,拾起地上刚刚被周隐扔下的长剑,塞到了她的手中。
“如何处置,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