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站起身来,还因气力不济摇晃了几下。陈裕卿看到她微眨了一下眼睫,将眉宇中那丝震惊与不安敛去,目光再次变得清冷万分。
“臣的问题已经问完,殿下好生休养,臣不便在此叨扰了。”
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去。
门外侍应的逍然听到了屋内的动静,诚惶诚恐地将房门打开,看到周隐冷得发硬的面孔,眉头也忍不住蹙起。
看来又闹别扭了。
周隐刚刚踏上红漆门槛,陈裕卿突然道:“你要问的已经问完,可我要说的还未说完。”
他蜷手于口,微咳了一声,吩咐道:“逍然,把门关上。”
刚刚露了个头的逍侍卫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双手一拉,那两扇刚刚打开的木门又被再度关闭。
周隐本想离开,又被他强行堵到房中,语气不由得发冷:“不知殿下还有什么需要嘱咐的?”
陈裕卿问她:“你知道蔡识的目的么?”
周隐梗着脖子不想说话。
他冷笑一声,以肘支身,缓缓从床上坐起,双脚穿过放在脚踏上的那双木屐,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
“你以为他撺掇徐燕安搅黄婚事,仅仅是怕我吴王的势力会因此不可收拾?你以为他暗中设伏让张幼珍倒台,仅仅是靠着一颗忠君之心?”
他一把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好好想想,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
她望着他因用力过猛而渗出鲜血的肩头,一时有些手脚发软。陈裕卿松开手,她踉跄着退了几步。
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她的神思却尤为清晰。
在飞速运转的思维中,她想到了一个更为深杳可怕的可能。
看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冷笑一声:“若是徐燕安因为你的缘故没能成为一件用来笼络我的厚礼,徐鸣又如何做到不会心存芥蒂,那时他还会一如既往地信任你?张幼珍又被除去,届时徐鸣身边,除了他蔡相之外,还有什么可用之人?”
匿于阴暗之中的人,利用每个人的欲望,一步一步砍杀掉君主的左膀右臂,让自己成为他唯一的倚仗,然后大权旁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然后……
不必想了。
陈裕卿在这一片狭小的房内大步游荡着,半晌他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讲述一则玩笑。
“周隐你看,他这个皇帝当得有多么悲哀!他的左右相,他亲封的吴王,他最倚重的谋士,全都心怀鬼胎,暗自筹谋,都想要他的命!你也不用骗我说他们的心中存着什么大义什么求全,统统都是胡扯!他们所谋的不过都是自己的利益罢了!”
他说到激动处,头一次在她面前失态,一把将榻边小几上搁置的那盏茉莉花茶拂下,红瓷杯盏四分五裂,发出一声脆响。
门外逍然的身影颤了一颤。
“不过我不怪他们。”他突然冷静了下来,用一种周隐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望向远处,她觉得那是怜悯。
“为何会如此?人的本性都是为己所谋,就连你我也不例外,但为何到了徐鸣这里,就变得勾心斗角杀机四伏?”他负手望向窗外,自问自答道:“因为他不配。”
这轻轻巧巧的“不配”二字,让她再次战栗起来。
“德不配位,必有大殃,”他不断重复着这八个字,“为君者,若没有能够镇压臣子的能力,必会为其所噬。我每次看到他坐在那么显赫的位置上,我都会琢磨——他到底是怎么活到今日的?”
大概在他的眼中,无能便是错误,是一种人人得而诛之的罪恶。
“不过他也活不久了。”他说完这句话,抬手拧了拧自己的眉头,似乎有些疲倦地摆手,“我的话也说完了,你回去吧。”
周隐低下头,一直不敢去看他渗血的肩膀,沉默片刻后对他拱手一礼,抬脚离去。
当走出门口时,她忍不住回首。
她看到陈裕卿高颀的身影立在那扇轩窗边,他拾起榻边水盆中浸好的一块棉布,毫不在乎地拧了拧,按在自己鲜血淋漓的右肩上。
像是感受到周隐此时在注视着他,他心有所感地回过头来,与她的目光相撞。
她看见他神色依旧冷峻,眉目之间仿佛结了一层霜花,再度凝神时才发现,他的眼角竟垂了一滴似水似露的液体。这滴液体极其微小,陈裕卿轻轻一眨眼睛,就把它隐在旁人无法瞧见的心房深处。
而周隐却是明明白白地看清了。
永远只会用理智来判断问题,从来不会感情用事的陈裕卿,竟然也会流下一滴泪水。
真是无可言说,无法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