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新阿新,快过来看,水涨起来了!”
暴雨过后,溪水变得浑浊,水面也没过了农妇们浣纱的埠头,阿青就拽着初新的手往溪边跑。
初新数落着阿青大惊小怪的,却还是任由阿青拉着朝竹林深处走。
溪流就在竹林那头,初新记得很清楚。
可竹子的细枝和锋利的竹叶却阻挠着他们往前,初新的脸颊还被竹叶割伤了。
“阿新阿新,不要紧吧?”
阿青叫名字时,总是傻傻地重复一遍。
“不碍事。”嘴上说着,初新还是气恼地抽出了剑,砍断了离他最近的几根竹枝。
剑是阿青送他的,由一个很普通的铸剑师铸造,是一柄很普通的青铜剑,因为是七月里赠的剑,初新给剑取名叫“七月”。
可锋利的“七月”竟然在砍了十几根竹枝之后变钝了,剑锋卷刃,剑身也越来越沉重,逼得初新把剑掷到了地上。
掷剑后,他惊恐地发现,竹子被砍断竹枝的地方,生了一双双眼睛。
阿青已经走到了竹林的尽头。
初新很奇怪,刚刚自己还牵着阿青的手,怎么眨眼间阿青就走得这么远了。他呼唤阿青,想追上阿青,却发现自己的脚一步也迈不开。
阿青回过头,她的面目很模糊。
她的嘴好像在动,她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不过她说话依然是那副傻傻的样子。
“阿新阿新......”
梦醒了。
初新不知道这个梦算是噩梦还是好梦,可无论什么样的梦都有醒的一刻。
梦与现实最大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此。
这是洛阳郊外的午后,初新近来总是觉得很累,忙着花钱和忙着思考如何花钱,难得出城转悠了一圈,却靠在树桩上睡着了。低头一看,“七月”还佩挂在他身侧,没有变钝,没有变沉,更没有再丢失。
想到元瑾送还“七月”时手足无措的慌张模样,初新就想笑,看来元瑾的确很听兄长元欢的话,听话到了有些怕的地步。
远处突然起了烟尘。
飞扬的尘沙中,走来一队客商。十几个人的规模,却带着数不清的车马和箱子。为首的人约莫三十出头,胡衣胡帽,高大健壮,样貌俊秀,十个女人见到他,大概九个会对他有好感。他本身也是个非常自信的人,一直昂首挺胸,拿鼻孔看人。
初新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个领头人的身上,他一直盯着领头人身后的一个人,一个病怏怏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的脸苍白瘦削,他似乎害了什么寒疾,春末的天气已不再霜冻,却仍然披着厚厚的狐裘,一直在咳嗽。更奇怪的是,他坐在一辆四轮车上,由四个人推着前进。
“瘸子?”初新喃喃道。
让初新最为震惊的是中年人的那双眼睛,深邃而犀利,仿佛有着洞悉一切的能力。看到这双眼睛的一刻起,人们就会忘记他瘦弱的外貌。
这队客商已经隐没在洛阳城中,这座繁华的城市可以消化任何外来的事物,初新一直目送他们离开视线,随即也进城寻地方花钱。这是离开三叔庄园的第四天,他惊奇地发现,城南卖花女手中的花价格齐刷刷地翻了一倍,买一赠一的事情,初新有些舍不得做了。
“线索半点儿没有,东西倒有些买不起了。”在一个满怀期待的卖花女跟前,初新自嘲般低语道,可很快他又觉得自己不该当着她面这样说,比起这些卖花女,自己还算是个大富翁。所以他还是按买一赠一的规矩,买了她所有的花,给了她双倍的钱。
三叔躺在自己的床上,闭目养神。
现在还是白天,换作二十年前的他,此时绝对还站着,站着思考问题,站着接见客人,站着做一些心跳和呼吸都会加速的事情。那时的他宁可站着死去,也不愿坐着享乐,更不用说躺着。
可他毕竟老了,时光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他的脸,他的肚子逐渐变得松弛,再多的钱也不能让它们恢复原貌。他开始喜欢安逸的生活方式,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敲门声响起。
“进。”三叔的眼睛仍然紧闭着,根本没有看是谁在敲门,或许在他眼里,这个庄园的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也或许他知道来的人是谁,所以根本不用睁眼。
得到了三叔的许可,门外的人走了进来,凑到三叔耳边道:“有人来了。”
三叔的眼睛猛地睁开,大声吩咐道:“准备好马车。”
“是。”
三辆华贵的马车并列而行,三个武艺高超的马车夫负责赶马,三叔大部分时间坐在中间那辆车里,但这一次,他却坐到了左边那辆马车中,让自己的手下假扮成自己坐在中间的马车里。假扮三叔的正是刚刚的敲门人,三叔叫他“小黑”,他的左右眼角各长了一颗黑色的泪痣,即使笑的时候也像在哭。
小黑很小的时候就被三叔收养了,庄园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挨过骂,挨过打,小黑却从来没有,他做事谨慎小心,无论多么棘手,他都能处理得让三叔满意。年纪轻轻,小黑已俨然成了三叔的左右手,这次甚至要假扮三叔。他本想拒绝,三叔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高,冒充三叔就是对三叔的亵渎,可他没有拒绝,他从未拒绝过三叔的任何要求,绝对的服从是三叔看重他的另一个重要理由。
马车停在了城东的旅舍边上,小黑带着四个人走进了旅舍,三叔就混在这四个人之中。这家旅舍的房间并不大,原本狭窄的空间因为这五个人的出现变得更加拥挤。一进门,他们就都看到了那双眼睛。
森冷,深邃,仿佛洞悉一切,鬼神、虎狼、修罗、夜叉都可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但唯独人类生长不出这对眸子,它看见抑或看见它的人都会感觉自己是赤裸的,由里到外全是赤裸的。现在小黑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像被扒光了衣服剥了皮注视着,可他还得佯装镇定,直直地朝这双眼睛的主人走去。
它的主人是个面色惨白的中年男子,坐在一辆四轮车上,披散着头发,穿着狐裘捂着棉被,黑眼圈很重。小黑轻声吐出了个“噫”字,心似乎宽了许多,他对着中年男子问好。中年男子没有开口,开口的是一个高大健壮、三十出头的俊秀男人,初新觉得,十个女人看到他,有九个会对他有好感,而小黑则认为,十个男人见到他,有八个会生出嫉妒。
男人微微躬身道:“几位与我们素未谋面,不知有何见教?”
小黑微笑道:“我是个生意人,你也是个生意人,两个生意人碰在一块儿,自然是要谈生意的。”
男人颇有风度地摇摇头说:“我不太喜欢和不知根知底的人打交道,若是来谈生意的,还请回。”
小黑却已经坐下了,他一坐下,身后的四个人也立刻坐了下来。小黑摆摆手招呼男人也坐下,慢慢说道:“一回生二回熟,或许熟识了之后,阁下会改变看法。”
男人刚想再开口拒绝,身后却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男人的脸色变了,又微微躬身道:“在下朱显,请教尊姓大名。”
小黑道:“别人喜欢叫我三叔。”
朱显有些惊讶,问道:“是那个什么都要抽三成的三叔吗?”
小黑笑着摇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什么抽三成的三叔,我只知道洛阳仅有这么一个三叔。”
朱显打量着小黑,疑惑地感叹道:“三叔竟然是个年轻人?”
小黑抚摸着自己左手的指环,指环上有颗蓝色宝石,璀璨闪耀。摸指环是他从三叔这里学来的小习惯,他发现这么做可以理清思绪,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开始解释朱显的疑问:“出名要趁早,后生方可畏。”
朱显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并不能算一个回答,可还是附和了一句:“说得对,说得对,自古英雄出少年。”
客套似乎结束了,小黑忽然问出一句很奇怪的话:“你们此番来洛阳,究竟是来买东西,还是卖东西?”
这问题问得真是不明所以,可又像一块巨石压住了朱显的脚,让他有些困窘。
“我们来洛阳,买东西,也卖东西,有买就有卖,哪有光买不卖,光卖不买的道理。”朱显绕完一圈,自以为应对得不错。背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朱显的脸色又变了。
小黑知道,朱显已经露出了马脚,马脚就在这句看似聪明的回答中。正常的客商听到小黑的这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回答买的具体是什么,或者回答卖的具体是什么都很正常,朱显却模棱两可地说了“东西”,显然是在隐藏些什么。
朱显实在是个不太高明的撒谎者,起码和小黑自己比起来差得很远。
更显然的还有,朱显看似是头领,实则只是一个代言人,身后那个病怏怏的中年人才是握有实权的幕后指挥,他的两声咳嗽,已经让看似自信骄傲的朱显惶恐失色。小黑看不出这个代言人哪里称职,徒有一副好皮囊,说起话来却破绽百出。
但小黑还不打算戳破这一点,他还想利用机变不佳的朱显套出更多的信息。
他相信三叔也是如此思考的,他的想法总能和三叔不谋而合,这正是他得到三叔器重的原因。
小黑忽然挪步到朱显身旁,轻声道:“我知道你们要在洛阳卖什么。”
朱显满脸狐疑地盯着小黑,小黑没有仔细看朱显的反应,而是盯着朱显身后的那个中年人。
他依然捂着厚厚的被子,目光森冷、深邃,你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但你知道无论他注视着谁,那个人都将变得透明。
小黑凑近朱显的耳朵说了两个字:“暴乱。”
看着朱显惊愕的表情,小黑知道,他们找对了人,一切都在三叔的计算之中,这队客商就是洛阳城假币的源头。
朱显还想再解释,小黑却迅速抢话道:“来到洛阳并不是你们计划的第一步,你们的第一步早已施行了,洛阳城越来越多的劣质钱币就是你们的杰作。”
朱显本想说话,可他身后的中年人发出了一声干脆利落的咳嗽,掐断了朱显所有的话语和动作。中年人开口了,声音却像个老人,沙哑、低沉:“我想和三叔聊聊。”
小黑微笑着说道:“我正听着呢。”
中年人只扫了小黑一眼,却让小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你不是三叔。你只是一条忠诚的狗而已。”
这双眼睛竟然仿佛真的有辨析真伪的能力。
小黑已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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