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只有蝉鸣,实在是太适合谈天说地的气氛。
难得听见皇帝说起人话来,卫将离倒是有些意外:“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看着她,垂眸道:“宫里闲言碎语听得多了,偶尔也会知道那些妇人欺负你是西秦人,虽然明面上故作恭敬,暗地里没少克扣你的丝炭之物,可你脸上一点愁容都没有,看来是真豁达。所以朕才想知道西秦的灾荒到底有多严重,让这么豁达的人都不得不屈服于此的。”
卫将离沉吟片刻,道:“既然陛下想听,那我就先说说我来之前在灾区见的见闻吧……西秦北地有一座小山叫华源山,山脚下有一个朴实的村落,我年少时在外面惹了仇家,便借住在这村落里养伤躲风头。”
“收容我的人家姓柳,那柳家有三个八、九岁的女儿,大娘手巧,会用苇叶编蟋蟀;二娘闹腾,会下田捉蟾蜍,三娘性子静,每日便为我煎药递水。这般照顾之下,我很快便恢复了。为了感谢柳家村的照顾,每年到了年节前后,便是自己没时间,也会托北地的朋友去送些年货给他。”
“柳大叔是个固执的人,记得我喜欢吃那华源山里的野兔子,每次我托人去送些礼物,他都要捎一只风干的野兔带给我,说是不给我还礼心里便过意不去。”
“我当时没在意,过了两年,旱灾便来了,大旱让华源山上的水都干了。农田荒废,柳家村陆陆续续地饿死不少人。”
“那时因我在困于江湖争斗,对此毫不知情,给柳家拜年的事也疏忽了。谁知过年时,柳大叔又托了货郎送来一只野兔,我这才想起来,听说北边旱灾,便让人备了五车粮去,随后两年都是如此。”
“最后,去年冬旱时,僧人请我去北地查看灾情,让我考虑和亲之事。我一时也没回绝,那时总想着有别的方法,便跟着去了。”
“灾情的确严重,有的地方,路上都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身。我很担心柳家村的情况,中途便折去了华源山……”
卫将离说到这一节,眼底深处浮现一丝哀戚。
皇帝皱着眉听着,给她倒了杯酒,问道:“柳家村因为饥荒……绝户了吗?”
卫将离将手里的酒一口饮尽,摇头道:“因我那两年送了不少粮,柳家村还有七七八八的人活着……只是我去时、我去时,柳家就只剩下二老,我问那三个女儿去哪儿了,他们一开始说嫁人了。”
“农家人哪里会说谎,我怕那三个女儿被他卖了换粮,一时着恼,说一定要见到三娘,过了一会儿,周围柳家村剩下的村民都围了过来,看着我们柳叔。”
“柳叔看了看村民,又看了看我,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包袱,递到我手上,说……说这就是三娘了。”
“我本以为是骨灰,哪知一打开……里面是一只腌好的人手。”
皇帝手里的酒杯落在了地上,惊得半晌没反应过来,道:“怎么会?!他们竟然杀了自己的女儿吃吗?!”
卫将离闭上眼睛,隐隐露出痛苦之色:“不是……柳叔对我说,全村人都靠着我送的粮食苟活。今年既没水也没粮,野兔也都被秃鹰抓走死光了。先饿死的是老人,然后村民就开始换着孩子吃,吃完了孩子,就开始吃女人……”
“柳家大娘出去挖树根,摔断了胳膊,血气引来的不是狼,是快要饿死的人。大娘后来被找到时就剩下手和脚……二娘害怕想逃到山上去,被追着摔到山涧下面,当然连尸骨都没留住。最小的三娘长得好,柳家村的人舍不得吃,说是留着,想给路过赈灾的贵人送去换点口粮。”
“但后来三娘也没留住,最后那条人手……是为了等我来,换我的粮食,给我准备的。”
“我忘了那时骂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发了狂,觉得那些人都是恶鬼,一剑刺进柳叔心口,问他后不后悔。”
“他只和我说了一个字。”
皇帝怔怔地问道:“饿?”
卫将离点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按着眉心,仿佛很疲惫的模样。
皇帝已经谈不上愤怒了,只能感受到卫将离当时的悲凉心境。
理智、感情、尊严,百姓已经饿到失去一切了,只剩下“活着”这一个渴望,这不是屠杀能让他们觉醒的。
她背负着这些东西,穿上嫁衣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细细的蝉鸣莫名悲戚起来,皇帝看不透这场联姻对曾经自由自在卫将离来说是否是一种屈辱,但即便她在他面前从来未露出半分怨天尤人的神色,此刻却还是能幻听得到那种沉重压抑的低泣。
然而回过神来,却发现她的神情依然是平静的,仿佛在叙述他人所编造的故事。
卫将离垂下眼帘,露出半个笑脸,道:“事因就是这样了,我白活了这么多年,所幸还能为百姓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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