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的一把好手,有个诨号叫做“鹰嘴金鳌”,一则是说他能说会道,又城府极深,动起手来却异常阴狠;再则便是夸他酒量极好,能够千杯不醉,也最是好酒贪杯,常常自诩“何千杯”。如今他见天色已晚,颜杲卿又在驿站摆下丰盛的酒宴接风,便喜滋滋地一起入席,他手下侍卫也都有好酒好肉的招待,不提。
席间,他有意显示自己的尊荣地位,便将此番前去洛阳觐见安禄山,以及安禄山有意称帝的事情跟颜杲卿讲了。他大口喝着酒,故作亲密地说道:“老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跟别人说!这事连高邈他们都不知道呢!”
颜杲卿听了,眨了眨眼睛,问道:“督帅!是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下官洗耳恭听。”
何千年低声说道:“你老兄,跟着咱安大帅干就算跟对人了!你知道为什么如此说吗?我告诉你,咱安大帅的心计可是深了去了,他不是常说将来坐天下,要跟史大帅平分吗?他占洛阳,史大帅占长安……。”
“啊!是啊!我也听说过,他二人是兄弟嘛!”颜杲卿一听,也忙来了精神。
“是个屁!”何千年“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酒,才说道:“如今洛阳先拿下了,咱们安大帅就忙着要登九五之位了,你是个聪明人,脑筋快,你琢磨琢磨,这里头是几个意思?”
颜杲卿听他如此说,心中一动,忙又给他满了一碗酒,歪着头想了一下,又摇摇头道:“督帅,你说安大帅是什么意思?下官怎么琢磨不出来啊。”
何千年一脸不屑的看着他,用手指了指他的脑门儿,仿佛责备他不动脑子,先仰头将那碗酒干了,才说道:“这……这还用说?安大帅当了天子,还有史大帅的份儿?长安……长安在哪儿呢?……那潼关,潼关就……那么好打?……就算崔乾佑他们打下来了,我告诉你,老颜……白搭!他们白搭!进长安的肯定不是他‘鬼见愁’,更不可能是史大帅!”此时,他的舌根已稍微有点发硬。
颜杲卿忙问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依督帅之见,能先进长安的会是谁?”
何千年此时已有些醉态,笑道:“我跟你说,老颜!我老何是大帅的亲信,是心腹!我就把这话先放在这里!……将来……将来能先进长安的,绝对不可能是史大帅……我看,十有八九……得是孙孝哲那龟孙子……嘻嘻,谁让他娘是咱安大帅的……?嘻嘻!嘻嘻!”
颜杲卿知道,他所说的孙孝哲也是“八彪”大将之一,排名还在何千年之前,两人似乎素来不睦,不过也的确有传闻说孙孝哲的娘相貌颇为艳丽,被安禄山看上了,故此收了孙孝哲做了干儿子,还与那妇人传出了一些风流韵事来,他心中不由得略有些作呕,但又暗自高兴。
“咕咚”一声,喝了药酒的“何千杯”已经趴到在桌上,不省人事。
又过了一小会儿,喧闹的驿站渐渐安静了下来。
“笃!笃!”有人敲门,颜杲卿唤道:“进来吧!”,参军冯虔、县尉李栖默等人手持兵刃、绳索等涌了进来,将何千年五花大绑了起来!
“使君,外头的也全放倒了!一共二十四个,全都绑了!”县尉李栖默禀告道。
……
当何千年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牢狱之中,眼前站着的正是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等人。
他此刻才明白过来,心中大呼上当,连连懊悔自己这个“捉生将”出身的老手,在平日里专门绑架、暗杀别人的行家,怎么竟稀里糊涂上了一个书生的当?真是窝囊!
他央求道:“老颜!有什么话不好说?你绑我作甚?难道是我喝多了酒,冲撞了你不成?”
颜杲卿啐道:“何千年,事到如今,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不是你的老颜,我是大唐常山太守颜杲卿!”
何千年讥笑道:“大唐常山太守?只可惜,谁不知道你早就归顺了咱安大帅?我看朝廷是不能把你当忠臣看了!你杀了我,多半是两头不讨好。还不如将我放了,就当这事没有发生,我在大帅那里保举你做宰相!”
颜杲卿笑道:“何千年,在你们这帮人眼里,是不是只要能升官发财,就可以什么事都抛在脑后?当初安禄山那狗贼准备造反,将我等召去范阳,那时候我等就想奋力抗争,拼个玉石俱焚。后来一想,我们死了,常山便落入你们这些狗贼之手,可是便宜了你们,我与袁长史这才忍辱负重,穿着安禄山送的一身‘狗皮’回了常山。我们忍气吞声,就是为等这一天,将尔等碎尸万段!”
何千年到底是“八彪”之一,不是那草包般的段子光可比,他狞笑道:“行!你厉害!可是你别忘了,你一家三十余口还在范阳。你以为大帅就没防备你这点心思吗?也好,黄泉路上有他们陪着,我也不算寂寞。”
“呸!”颜杲卿啐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山河破碎,社稷倾危,我家三十余口共赴国难,死得其所!将来平了贼寇,我自赴黄泉去寻他们团聚!即便到了那边,我一家老小也与尔等叛贼势不两立。倒是你,还是先好好想想自己的家小,将来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再说吧!”
何千年见他一介书生,看上去弱不禁风,如今竟连一家三十余口的性命都不顾了,心中已经暗自着慌起来,口气也软了下来,忙道:“老颜,颜使君,你听我说,你将我放了,我想办法去范阳帮你把家眷接出来,从此咱们两不相欠,你看怎样?”
说完这段话,他见颜杲卿一脸不屑,知他不信。又忙加码道:“高邈、李钦凑二将是我嫡系,你将我放了,我招降他们两个,咱们一起反正,如何?”
“高邈?李钦凑?”颜杲卿哈哈一阵大笑,揶揄道:“何千年,亏你还在做你的白日梦。告诉你,高邈昨日就被我们拿了!李钦凑前日就已伏法了!”
何千年一听,不由惊得魂飞魄散,口中嘶喊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颜杲卿身后县尉李栖默见他不信,转身拎了个人头来给他看。
何千年识得那正是李钦凑的首级,登时如坠冰窟,心里的最后的一道防线立即崩溃,哀求道:“颜使君,我愿意投诚!莫要杀我。我知道安禄山那贼许多的秘密!我,我跟你讲过一些的!”
颜真卿看他这熊包样子,叹道:“何千年,亏你还自称什么‘鹰嘴金鳌’,又号称什么‘八彪’大将,真是贻笑大方。罢了,我暂不杀你,只将你等解付长安让圣人裁夺吧!但你所知安禄山叛军的机密计划,需要一五一十的招供出来,不得隐瞒一字!”
何千年听了能够活命,激动地无可无不可,连声称是!
“常山郡反正!擒杀了‘一彪二狈’,大开土门,准备接应三十万官军东出井陉……”
随着平原和常山起义的消息如滚滚春雷般席卷了河北大地,号称叛军大本营的河北道的二十四郡中有十七个郡竖起了义旗,纷纷宣布反正!安禄山留守在后方的许多死党,或被杀,或被擒,或抱头鼠窜。
……
当太原尹王承业接到颜杲卿的一封书信和托他转交的一份奏折,以及押解来的何千年、高邈两个俘虏和李钦凑的人头的时候,他心中实在是羡慕和嫉妒。
“这么一份天大的功劳,怎么被他颜杲卿一个白面书生这么简简单单的就得去了呢?”他一面冷笑着,一面在心里盘算。
昨晚,与颜杲卿的儿子颜泉明一同前来的内丘丞张通幽曾经偷偷拜会了他,张通幽的兄长张通儒从了贼,故此他也需要一份大功来赎这诛灭九族的大罪。
两人一拍即合,商议了许久才散。
王承业将颜泉明等人都好好地招待了一番,大大颂扬了常山郡的功劳,言明自己可以派重兵将二贼押入长安,以免在河东路上被叛军夺了,他还信誓旦旦的声言,一旦常山有难,他将立即亲率重兵前去接应,绝不让常山落入敌手。
颜泉明涉世未深,见手握重兵的王承业如此慷慨厚道,心中又放心不下守在常山的父亲,便欣然同意,于是,他就将奏章和俘虏等一并交给了王承业,留下了主动要求跟去长安说明情况的张通幽,便返回常山去了。
王承业将那奏折中“斩杀”三员敌将的功劳安在了自己头上,同时将何千年、高邈的首级砍了,与李钦凑的一同送去长安。
天子李隆基大喜,立即将王承业从四品的太原尹晋升为正三品的羽林大将军,而那个张通幽则从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内丘县丞连升四级,一跃而成为正五品的普安太守。
这世上,人作为血肉之躯,固然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也总会有那么一种人,能够将这项本能从内心深处扩张至表皮上的每一个毛孔,以致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一切道德和信条抛却,把一切法律与原则忘在脑后,力争将本不属于他的占为己有。他们会用尽浑身的解数,不息将别人送上祭坛,也不认为自己的灵魂会坠入地狱,甚至即便那样也无所谓。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要么早早跌落深渊,也有不少人得逞不久才坠入谷底,但也的确有极少的人幸存到了最后,甚至还有机会给自己涂脂抹粉,甚至树碑立传!
而所有的这些人,在一开始的时候,都坚信自己会是那极少数“幸运儿”中的一个。
而当“慷慨厚道”的羽林大将军王承业得知恼羞成怒的安禄山派史思明、蔡希德、李立节亲率大军昼夜不停的攻打小小的常山郡的时候,他竟然按兵不动!——他即没有胆量面对穷凶极恶的叛军,更没有胆量让颜杲卿继续活在世上……
不到六天,粮尽矢绝的常山郡就被叛军攻陷,守城将士大多战死,颜杲卿、袁履谦、颜季明等人都被叛军俘获,押赴洛阳。
随后,已经反正的邺、广平、钜鹿、赵郡、上谷、博陵、文安、魏郡、信都等九郡再落叛军之手!仅剩平原、清河、博平郡等数郡的义军在颜真卿、李萼等人的领导下做着艰难的抵抗。
而随着哥舒翰在潼关外的一场大败,河北义军陷入了更加巨大的被动!
……
当哥舒翰被押送到洛阳的时候,身居洛阳皇宫中的安禄山特地五凤楼上“接见”了他。
在安禄山的内心里,这座五凤楼就是他发家的圣地,也是他第一次从偏远闭塞的幽州走出来所到达的地方。
那年,他第一次见到繁华富裕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东都洛阳,第一次在五凤楼上见识到皇家的威严和气派,第一次在自己粗豪的心中埋下了一颗孕育着巨大野心的种子。
如今,这一切都已归入他的囊中,他的目标也接近实现,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感——他要让他曾经的敌人们全都来到这里,就像当年那些跪倒在天津桥下的契丹俘虏一样跪倒在他的面前,虔诚地称颂他,卑微地乞求他饶命!
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哥舒翰!
他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在一瞬间就想出了好几个见面的场景——如果哥舒翰骂,自己怎样;如果他不服,自己怎样;如果他讨饶,自己又怎样……。
可是,当他见到披头散发,形容憔悴,被人用巨大担架抬来的哥舒翰的时候,既没有听到他的骂,也没有听到他的求饶,他那本来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精神和气力,仿佛早已被人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还喘着气的肥硕而臃肿的躯壳。
“没想到崔乾佑信中所提到的“阿芙蓉”竟然将一位大唐的上将变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安禄山的内心竟然还感觉到了一丝惆怅。
面对这样的对手,他觉得很没劲,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
他转头看到了一旁跪着的火拔归仁等人。
他听说是这些人将哥舒翰捆了来献给了自己,便明知故问道:“你是火拔归仁?是你们将哥舒翰擒获的吗?”
火拔归仁没想到安禄山识得自己,心中激动,忙磕头道:“末将正是火拔归仁!末将久仰大帅高义,愿意弃暗投明,跟随大帅,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
“好!”安禄山大笑道:“弃暗投明好啊!不过,我有一个担心,将军能不能替我排解排解?”
火拔归仁没料到安禄山如此器重自己,似乎刚见面就要给自己委以重任,忙向前跪爬了两步,口中却慷慨激昂道:“大帅请下令!末将绝不推辞!”
“好!”安禄山又是一阵狂笑,他指了指周围林立的军将,慢悠悠地说道:“将军,我怕将来我手下这些将士都学了你,那可如何是好啊!你看……?”
“啊!”
火拔归仁一听话锋不对,身上早惊出了一身冷汗,忙磕头如捣蒜道:“末将一心一意,跟随大帅,绝不辜负大帅厚恩。望……望大帅开……开恩!”
“嘿……”似乎是躺在担架上的哥舒翰轻轻地哂笑了一声。
安禄山瞥了他一眼,竟也不自觉地哂笑了一下,但他转过头来时,眼中已陡然冒出两股凌厉的杀气。
他恶狠狠地盯着火拔归仁狞笑道:“说是说!做是做!我看这样,刚才将军不是提到了上刀山,下油锅吗……?”
火拔归仁似乎猜到了他想要干什么,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其他降将、侍卫也都仆伏在地连声求饶。
“来人!”安禄山带着嘲讽的口气传令道:“在五凤楼下烧起十口大油锅,将这些卖主求荣的家伙拖下去,一个一个丢进油锅,看看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诺!”
叛军兵将们狞笑着一同涌上,连踢带打地将这群早已吓得半死的俘虏拽起来,向外便走。
“饶命啊……大帅!”
“饶命!饶命!”
“……”
“日你娘的火拔归仁,害了老子啊……早知道还不如拼到底……”
“……”
听着他们逐渐远去的嚎叫、哀求和咒骂,安禄山嘻嘻一笑,朗声道:“你们都瞧清楚了!敢于背叛主帅的,都是这个下场!”
殿中的燕军兵将也都面色惨白,诺诺连声……
此时,安禄山心中之气算是顺过来了一点,这才踱至哥舒翰身前,讪讪地问道:“令公!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啊!”
此时,哥舒翰的神志尚清,微微一笑,道:“怎么,某也有油锅可下吗?”
安禄山摇头讥讽道:“令公这身躯,我怕没那么多油给你用啊!”
哥舒翰也反唇相讥道:“彼此!彼此!”
安禄山却不气恼,问道:“我以前从未得罪过令公,可你从未把我放在眼中,还屡次羞辱与我,为何?”
哥舒翰听了,突然放声大笑,反问道:“太子得罪过你吗?”
此言一出,安禄山倒吸了一口凉气,愣在那里半晌才放声大笑:“原来如此!令公也是有心的可人啊!事到如今,令公从我举义如何?”
哥舒翰听了摇了摇头道:“某现在死了,便是国家的忠臣,名垂青史,也自有人照拂我的家属。如果从了你反叛,某这一生的功绩可就成了梦幻泡影了!某劝你早早将我一刀砍了,免得费事!”
安禄山见这话说得也已没了什么滋味,也料得他不会投降,正要传令将他杀了,岂料旁边转出一人开口阻拦道:“大帅且慢!我有话说。”
安禄山看时,见正是自己的心腹谋臣严庄。
严庄凑近安禄山的耳边,与他耳语了一番,献上了一条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