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饥饿的人们围得更近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油布上的这些奇怪的肉。
张巡也突然如魔怔了一样,瘫软在地上,看着这些肉块发愣。
雷万春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嗷”的嚎叫了一声,扑到张巡身前,摇晃着他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喊道:“使君!使君!这肉是……是……如夫人……?”
张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两行热泪从眼中流出,滴落在那些白肉上,喃喃言道:“是。她……昨天已经……饿死了……,她跟着我这些年,没过几天舒服日子……”
说到这里,他也抱头呜呜哭了起来。
好半天,他才强忍住悲声,指着那堆人肉说道:“……你们来……吃……饱了……守城!”
众人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原来那堆肉是从张巡小妾尸骨上割下来的。
睢阳城头突然变得寂静了……只有一阵阵凄风呼啸着掠过……
许久,才有人跪下对着那堆肉叩了一个头。
然后,他抓起一块缓缓捧到嘴边,突然发疯地大嚼了起来……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饥饿的人们围拢过来,几十双膝盖跪在地上,几十个头颅叩了下去,几十双手抓起了油布上的碎肉,几十张嘴开始咀嚼、吞咽……咀嚼、吞咽……
所有人的都以极为诡异的姿势跪在地上,低头捧着人肉大嚼,有些人吃了几口就吐了出来,可是仍继续狠命地往嘴里塞着白花花的肉块,就像永远都吃不饱的饿鬼……
睢阳城中开始以人为食!
先是刚死的老弱妇孺,后来就是奄奄一息的伤兵和俘虏……
人们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象,大唐至德二载的睢阳城中会是怎样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
就在睢阳的将士们因断粮而靠吃人肉苦苦支撑的时候,驻军临淮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却在营中摆上了一桌桌丰盛的酒宴,准备了精彩的歌舞来款待一位特殊的客人——前来搬取救兵的南霁云。
南霁云杀出重围后,先去了兵精粮足的谯郡、彭城等地,岂料,许叔冀、闾丘晓、尚衡等人皆不肯出兵相救,任凭南霁云如何苦苦哀求,这些家伙就是不为所动。
他无奈,只得奔向临淮求见贺兰进明。
不料贺兰进明也是一样的肮脏嘴脸,他与许叔冀等素来不和,深恐一旦自己发兵救援睢阳,反而使得许叔冀等人偷袭他的临淮。他知南霁云是不可多得的良将,竟想收为己用,故此,虽然他不肯发兵去救睢阳,却要好好款待拉拢南霁云。
南霁云见此情景,早已激愤得难以抑制!
他也几日未得粒米下肚了,但却坚决不肯入席,只好跪在贺兰进明面前不住磕头,哀求他速发援兵。
肥头大耳的贺兰进明嘬了一下牙花子,打着官腔道:“南将军,本帅不是不肯发兵去就睢阳。你要是早些来我这里就好了,你想想,从你离开睢阳到现在已经十来天了吧?恐怕睢阳早被贼军打破了。再派援军去,岂不是让我这些弟兄白白送死?”
南霁云哭诉道:“睢阳如果失陷,南八愿意以死以谢大夫!再说,如果睢阳失陷,叛军必然首当其冲攻击临淮,两城皮毛相附,大夫怎能见死不救?”
贺兰进明见他如此说,仍只是敷衍道:“南将军请先入席,我看将军也是多日水米没有粘牙了,先用些酒肉,咱们慢慢计议……”
至此,南霁云已对这个腐败透顶的混账东西不报任何期望了!
他愤然而起,慷慨说道:“霁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矣!霁云虽欲独食,且不下咽,大夫坐拥强兵,观睢阳陷没,曾无分灾救患之意,岂忠臣义士之所为乎!”
言罢,他猛然将右手举到嘴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咔嚓”一声,生生将一截小指咬了下来!
他“呸”的一声,将口中的半截手指和着鲜血吐到地上,轻蔑地对贺兰进明说:“南八没有完成张使君的重托,今天留下一根手指在这里作为凭证!告辞!”
说罢,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出大帐去了。
贺兰进明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啐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来人……”他正要下令绑了南霁云,却见营中众将要么面带愧色、低头不语,要么暗自垂泪,甚至面有怒色……
他心知已拂了众意,便只得将下面的话憋了下去。
正在这时,忽听辕门外“咔嚓”一声巨响!
他正在吃惊,却有人来报:“方才南霁云一棍将辕门砸塌,扬长而去!”
贺兰进明听了,惊骇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思量再三,也自知理亏,心想:“这南霁云去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这才恨恨作罢……
最后,南霁云只在宁陵筹得了三千人马和少量粮草,返回睢阳时又受到了燕军的围攻,损伤了三分之二,只有幸存的千余人杀进了睢阳。
至此,睢阳城里无粮草,外无救兵,随着叛军的攻城,城中守军越战越少……马伕刘十九近乎疯狂地死死咬住一名燕军的喉咙,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的握住对方的刀刃,最后两人一起从高高的城头上摔了下去;弓弩手赵九射光了身边最后一支箭,便跑掉了那张弓,抄起地上的一截白森森的人腿骨,正要向刚登上城头的一名燕军头上打去,就被五六支羽箭射中,抽搐着倒在血泊里;藤牌手李六斤同时被两柄长矛洞穿了胸口,他却疯狂的嚎叫着,生生带着两杆长矛坠下了城头,只剩两个登时变得赤手空拳的燕军长矛手,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
……张憨娃、吴柱子……陈百顺、陈七……张十三、牛二田……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
守卫睢阳的最后一天,他们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只得瘫坐在城头,手中握着早已卷了刃的横刀,看着越来越多的敌军翻上了城头……
大唐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月,睢阳城破。
……
当左眼罩着黑纱的尹子奇率军杀入城中的时候,立即被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惊呆了:
城内早已成为一片荒原,几乎所有的民房都被拆光了,砖木、石块都被搬上了城头。
除了被简单掩埋的腐烂尸体之外,城中随处可见成堆成堆的森森白骨,千百个带着头发的人头被整齐地集中堆放在一座芦棚之下,令人毛骨悚然。
城墙附近横七竖八的倒卧着一些身着破烂衣甲的唐军士兵,各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的骷髅,但他们血红的眼睛中却都闪烁着诡异的光……
此时,即便是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的悍将尹子奇也感到后脊梁上一阵阵的发凉。
这地狱一般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呆。最后也只得出城驻扎,并传令将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个仍然活着的俘虏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