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件大个子。好家伙,差不多大半人高了!
青花看得多了。散发出如此宝光的,蓝守玉这是第一次看到。蓝守玉看古物,第一直觉就落在那宝光上。这玩意属于神秘级别的手艺,没法传授,只可意会。从文物鉴定学的角度讲,也许属于眼学,就是长时间的一手经验,加上不可复制的天赋,最后形成的某种直觉。凭直觉,蓝守玉认为眼前的宝物,永宣到代无疑。他似乎在强忍住激动。他知道,这一阵子来,一直有着某种持久的冲动和预感。这下好了,终于释然。原来等待的竟然是它!
一个冥冥之中的青花大缸!
双鱼龙纹。唇口,直颈,丰肩,上半部腹鼓,下半部微敛。平足。肩颈和足,绘了些青花植物纹饰。主体为两条鱼化龙了,中间火焰纹。跟甜白盏的纹饰一样,两条硕大的鱼龙,围着缸沿,神行抢珠。明朝皇家的经典纹饰。鱼化龙,乃神物。鱼龙游于天,游于海,游于人间大地,自由,精神。青花,为永宣发色最标准的那种,玲珑剔透,细看像雨后的天空,再看如宝石。正宗的宝石蓝,传说中五百年前西域的流行色?
“异常精美”!不,只有“鬼斧神工”才能匹配它的神貌。
这种大缸,蓝守玉并非首见。sh博物馆藏有一只。去看过几回。发色浓重,釉面略微起伏。景德镇镇珠山龙珠阁御窑遗址永宣到空白期地层,也出过类似标本,不过,差别很大。窑址标本青花发色更差,所以被砸。
上博和窑址的青花大缸,共同点,无款。文物专家推测,它们应是宣德晚期到空白期正统朝的过渡品种。听师傅赵青花说过,应算宣德官窑。那为什么不写款?师傅说他研究了一辈子都没搞明白。不过,蓝守玉同意宣窑一说。今天看,师傅猜测对的,就像眼前这件硕大的宝贝,也应属于正宗的宣德青花大龙缸。
每次去上博,到了宣缸前,就不想挪步。这么大的缸,怎么烧制?
烧造青花龙缸,难度系数超过多数人的想象。嘉庆时,有个著名的陶瓷鉴赏专家叫蓝浦,他写了一本研究景德镇陶瓷烧造的文献著作《景德镇陶录》,这本书从清代民国到现在,是很多古陶瓷爱好者的案头必读工具。
文献说,明时烧造一口中等大小龙缸,也就是差不多一米多高的,且不说之前数十道繁琐工序,光最后一道窑烧,就要费时十九天。费时,自然费柴。那些民间小窑,对烧造工艺要求不高,只能烧小器。小器可攒烧,一窑千余件,费松柴百杠。大窑烧大缸。一窑烧数件,费松柴四五十杠。这是对瓷品要求不高。御窑烧大龙缸呢?民间大窑烧不了龙缸的,条件不具备,工艺水准不够。景德镇最先进的工艺、设备、人力、财力的御窑厂,才能干这事。烧中等个的龙缸,一窑三四件。像眼前这种大半人高的超级大龙缸,一窑独此一件。关键是,瓷缸放在窑火里,结果怎么样,没人知道,只有等火灭掉,窑温冷下来,进去看,是啥样就是啥样了,完全把命运交给窑神。蓝守玉听师傅说过,他曾经仿烧过中等个的青花龙缸,十窑九坏,十缸九歪。大龙缸就从来没烧成过。再说,宫廷对御窑产品,那个挑剔,让人难以置信。蓝浦就说,“百不得五”,烧成一百件,被挑中的不到五件,这不包括哪些本来在窑里就已坏掉的。没有被挑中,往往有啥瑕疵,按一般人理解,也算成品了,但监陶官说不行,之后全部打碎掩埋。文献记载,御窑厂烧造瓷缸,每件估银五十八两八钱。这是个啥概念?当时官窑瓷,平均成本估银一两。也就是说瓷缸,为其他官窑器成本的近六十倍。烧大半人高的超级大龙缸,成功率更低,根本不计成本。万历时烧大龙缸,烧了几年,一件都没成。还有个故事,清代监陶官唐英在《火神童公传》讲的。说万历朝童姓窑工,奉旨烧龙缸,屡烧屡败,最后冒火了,干脆自己跳进窑火中,这一跳,大龙缸烧成了。当然,这是传说。不过,从这个故事看出,烧龙缸可以说费掉了工匠们毕生的心血。
这里还有个比较。明朝瓷器有三个高峰,永窑甜白,宣窑青花,成窑斗彩。本来,永窑青花十分稀罕了,常见青花一束莲盘子,动辄逾千万。永窑青花,与宣窑比,相当于河套绿洲最优质的良种马,比西域汗血宝马,差了好几个档次。从价值上说,同样器,宣青为永青数倍。有人不理解,凭啥宣青那么贵?不是“永宣不分”么?宣青贵,可能因为双鱼座的宣宗朱瞻基,没五行缺木的成祖朱棣名气大。在历史舞台上,两个人表面上一家人,其实还是两路货,一个低调,一个高调。要把两朝青花,放在一起看,内心可能忽然会生荡漾。荡漾咋来的?宣窑青花。宣青,从发色,到绘画,与内心情绪,如此契合!看其他朝青花,难生此种妙觉。蓝守玉不止一次去景德镇御窑看过,被宣宗娘砸掉的蟋蟀罐。朱瞻基喜欢斗蟋蟀。正统帝的祖母,也就是宣宗的娘,张太皇太后执政时,就对他的儿子的爱好挺厌恶。现在正统登基了,怕小皇帝也染此恶习,下了个“罢去玩好之物”诏令。这样,张太皇太后在砸掉宣德蟋蟀罐,也砸掉了明朝皇家的文艺范。
宣窑青花鱼龙抢珠纹大缸,十分珍罕。有人作过估价,龙珠阁那件瓷片拼成的大龙缸,估值二千万。上博那件成品,质量不能算一流,少说也要两三亿。眼前所见这件,比上博那件大不说,釉光品质,青花发色,绘画体裁和工艺成就,哪一样都高出上博一头。说国宝中的国宝,一点也不过分。
关键还不仅于此。让蓝守玉心眼提到脑门子上的,是他竟然发现了刚口下沿一行字款:
“大明宣德七年宣皇帝下旨遣太监侯显赍敕水月法工特样饶州府fl县督制”。
乖乖,这么长的字款,三十二字!蓝守玉有些窒息。但还是认真地读完了字款,意思也大致明白了,说宣德七年,皇帝专门发话,赐龙缸的制式,让fl县知县督烧,最后派大太监侯显赐奉水月寺。
如果不是刻意的新仿恶搞,那么题款讲述了一个宣德皇帝对汉藏区施以怀柔政策的生动故事。龙缸的胎釉青料和工艺附和蓝守玉掌握的宣窑青花标准。看内容也是平淡中,藏有一股子煞有介事。蓝守玉直觉应排除恶搞。
他下意思地捂了捂额头。
不,自踏进郭佑兰家的院子那一刻,额头早已不觉疼痛了。
唯有心跳得厉害。怎么不跳呢?
在瓷器上写这么长的青花字款的,似乎有两件传世东西有印象。
一、大英博物馆达维德基金会藏至正十一年元青花象耳瓶,铭文六十二字,蓝守玉早背得烂熟:
“信州路ys县顺城乡德教里荆塘社奉圣弟子张文进喜舍香炉花瓶一付祈保阖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谨记星源祖殿胡净一元帅打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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