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吹过,草木萧索作响,却只见现场十数人衣襟飘扬,一个个原样站立,状若果偶。这番形相较诸鬼魁更可怖,看在关雪羽眼里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却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坏打算。
“前辈神技惊人,在下无限拜服。”
一面说时,随即向着凤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礼,却并无后退之意。
凤七先生月夜里静静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见了?我对你算特别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儿那个奴才一场,可以饶你不死,你这就走吧!”
关雪羽微微一笑:“在下并没有向老前辈乞命,再说我也并没有必死之罪。”
凤七先生寒下脸来道:“我如果要一个人死,那人便是罪有应得。”
“原来如此。”关雪羽微微冷笑道,“这么说在下倒是要向前辈面谢不死之宏恩了,足见前辈是心怀雅量之人了。”
“话里的话,”凤七先生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多谢前辈!”关雪羽身形一闪,来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当前。秦照等八人已为凤七先生奇妙手法点了穴道,这时看来,如同一列泥偶。
他们八人虽然是各自被点了穴道,只是背上却仍然驮着数百斤重的银包,只压得一个个痛在心里,却又作声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辈如有仁者之心,在下斗胆更为八人讨命,尚请高抬贵手,饶恕了他们吧!”
关雪羽简直不敢想,凤七先生会能放得过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着这个原则,姑且一试而已。
却不意凤七先生听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个又要他们非死不可,只待银子送到,我自会打发他们离开就是,你总可以放心去了。”
关雪羽听后冷冷地道:“这便足见盛情,只是这些银两,关系着数万嗷嗷待哺的灾民性命,前辈却又何忍据为己有?尚请高抬贵手,眼前一并成全,容他们自去吧!”
凤七先生摇摇头道:“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张,哼!我已给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不瞒前辈说,在下来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许下一愿,如不能使这批灾银平安抵达,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好……”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两条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决定了。”话已说得很明显,关雪羽若是决心护银,便只有与凤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后结局自然是死路一条。
然则,关雪羽却似别无抉择,长叹一声,起手,把背后那口家传至宝“青桑剑”执到了手上。
一蓬青蒙蒙的光华,立刻显现眼前,映照得他眉发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剑,所谓“宝剑能者居之”,那么持剑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惊异,随即颔首道:“这就是了,起先我还有些惊疑,现在便证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孙,燕追云是你什么人?”
关雪羽不便再行掩饰,便自承认了身份。
凤七先生冷峻的脸上,这一霎便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他一声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银光粲然的怪样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着关雪羽扬了一下道:“来吧,姓燕的,把你们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尽情展开来,看看能是我敌手不能?”
凤七先生说这番话时,目光微滞,神色自若,却是镇定得可怕。
一霎间,他那双细长的瞳子间,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怒怨合掺,令人不敢逼视。
正因为他出口说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又拿出了这双奇异的手套,使得关雪羽陡然为之一惊:“啊!金刚白犀爪——”脱口报出了这个名字,一时为之瞠然。
凤七先生细目微微一斜,十分诧异地道:“咦——你小小年纪,如何认得我这独门兵刃?”
关雪羽想了一想,终于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他实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出了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名字,“金刚白犀爪?”到底又从何得知?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云之子,没有错吧?”
关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岂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辈又何必多此一问?”
凤七先生怒视着他,又自道:“你母亲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关飞卿了?是不是?”
这一下关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镇定也不能了。
盖因为识得“燕字门”如今的掌门人燕追云不足为奇,识得他妻子关飞卿者,却未之闻,妹夫从夫,娘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况连名带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诚然是稀罕之事。
“说呀,你怎么傻啦?”
凤七先生这一直言逼问,便不禁暴露了他隐藏胸际、不足为外人道及的隐私。
关雪羽猝然与他那一双眼睛接触之下,由不得为之心际一颤,盖以目为心之神,一个人的目光所显示,最能代表他的内心思维。
眼前凤七先生眼睛里所交织的光彩,岂止忿怒而已?简直是无限杀机。
关雪羽还没有接触过这么可怕的一双眼睛,难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错,”他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你所说的,正是我的母亲,前辈你何以问起?”
凤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声:“你就不必再多问了……你们燕字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号称天下无敌,来来来,今天就叫你长长见识,看看又较我金凤堂的绝技如何?”
关雪羽见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后,更似有无边怨恨,莫非他曾与自己父母早年结有仇恨?此番遇见了自己,便拿自己来复仇泄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凶多吉少了。
虽说如此,他却也不敢辱没了燕家门风。
当下,关雪羽抱剑冷冷说道:“前辈既非要在下献丑出剑,敢不从命。只是敞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何等高奥,岂是小可得能尽窥堂奥?只不过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辈如指名要在下献丑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凤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点头道:“以你年岁来说,这几句话倒也并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会,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观……你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关雪羽摇头道:“这一点,也只怕万难从命。”
凤七先生怔了一怔:“为什么?”
关雪羽道:“在下离山之时,家父特地关照,如非性命相关,或是深仇大怨,本门这套剑法万万不得施展。前辈又与在下有什么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这套剑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凤七先生双眉展了一展,似有无边的怨气,却又一时说它不出,倒似被关雪羽这几句话忽然问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声道:“倒是与你那父亲一样,生就的一张利口,好好,看来你是非要到性命相关之际,才肯施展这套剑法了,这个倒也不难,你只管放剑过来。”
关雪羽持剑平胸道:“前辈要怎么一个打法?”
凤七先生阴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关,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传话出去,说我欺侮你一个晚辈。也罢,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只右手对招,你便无话可说,总可全力一搏了?”
话声一顿,只见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内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个。
至此,他再也不愿与关雪羽多费唇舌,低叱一声:“看招!”陡地腾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见得鬼影一条,才见晃动便已临空而下,到了关雪羽头顶之上。
关雪羽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主儿,较诸昔日大敌金鸡太岁更要厉害十分,更何况他心怀怨仇,虽说是单手应敌,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讨不了什么好来。
凤七先生急于迫战,不惜以长者之尊,抢先出手,一经发难,绝不留情。
一片疾风,夹着凤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个快若流星随着他落下的身势,一只灿灿银光的右手,搂头盖顶般地,向着他头顶上直抓下来。
关雪羽在凤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间觉出身上一紧,已知为对方所练的无形罡气罩住,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关口,如果说关雪羽心下慌张,只须一动,突围不出,即便落在了对方算计之中,不死必伤。
他屡经大敌,加上近来用功益甚,功力虽然未必进展多少,但是却已实在具有临阵大敌的丰富经验。
也就因为这样,眼前在凤七先生的全力发动之下,他却能好整以暇地保持着从容镇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关雪羽为保命计,便不能不施用其极——他早已聚集全身内力于长剑,这时身子不动,却将一口长剑霍地向外挥出。
这一剑由于真力内聚,一剑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势,银芒遍洒,有如飞泉万点,在这个剑势里,凤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对于凤七先生来说,这一手实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并非是他轻敌,而是没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凤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换势,关雪羽固然难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却也决计逃不开关雪羽的此一反手剑毒招之手。
反手剑也许不甚可怕,而加诸在剑上的内气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剑芒却是大大不可轻视。两相权衡之下,凤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顾忌了。
只听见“铮”的一声脆响,凤七先生带着白犀银芒手套的一只怪手,攻击在对方长剑的剑身之上。
也就是借助于这么一击之力,凤七先生的身势却有如翻天鹞子一般,陡地腾空直起,就势一个疾翻,噗噜噜衣衫荡风里,忽地坠落地上。
动如风,静如山。起落间,有如野鹤戏空,称得上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一经站定之后的凤七先生,便是绝不留情,只见他右手挥处,划出了一道既直又细的银色光线直向着关雪羽正面劈落下来。
关雪羽对付这等大敌,哪里敢丝毫大意?称得上全神贯注。
凤七先生第二招一轻撤出,关雪羽立刻警觉到对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种功力的极致——“透点”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点为线”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细细的一线银光,其间却聚集着几乎为之爆炸开来的无比功力,其目的当在于攻破关雪羽运施的护体内力。
关雪羽万万不能抵挡。
以凤七先生内力之精纯,这一式“透点”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将会为之中分为二。偏偏关雪羽却别有触类旁通,这就更令凤七先生暗自惊异不止了。
原来雪羽秉性极为聪明,前此自姜隐君处领会了辅借力道的奥妙之后,归返之后,自己曾经无数次地加以勤习,即为他触类旁通了不少。
须知姜隐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还是创举,端的开前人未有之境,关雪羽加以融诸对打招式之内,亦是前所未见。
其实这一些雪羽并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间,一时不加考虑地施展出来而已。
眼前,在凤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击之下,只见关雪羽横剑上拨,“呛”地一声,一剑一手又自迎着了一块。
原来凤七先生那件所谓的“金刚白犀爪”,乃系选自异兽白犀颈上之皮,复经诸般浸制,再着以极细而密的一层细细钢丝,原已是百刀不伤,若是再加真力贯注其间,便为无坚不摧。关雪羽所施展的这口“青桑剑”若非百炼精钢所制,只怕在与对方初次一击之下,便已折断。
——这时,对方第二次交接之下,凤七先生便着实不客气,五指弯处,用力地抠住了对方之剑身,陡然间,以无比内力加诸其上。
按说,在凤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关雪羽这口剑万万无能保存了,他却偏偏身有异术,身子一斜一正,剑身一高一低,蓦然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借力引力,飘身于两丈以外。
凤七先生似乎吃了一惊,双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扑向关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开了关雪羽的长剑。
“噗”地一掌贴向关雪羽的面颊上。这一贴一抓,配合施展,在凤七先生施展起来,原应是万无一失,偏偏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这里掌力方撒,却只觉得掌势之下的关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来的那一爪用实,对方便先已脱身而出。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前一次那般潇洒自如,足下打了一个踉跄,却如螺丝转儿般地打起转来。
关雪羽虽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运用,到底运用不熟,再者,凤七先生这一招内力十足,躲过了正锋,闪不过偏锋,才致会出现眼前这般狼狈。
只是看在凤七先生眼中,却是无比的震惊。
“咦?”他直瞪着关雪羽,逼近一步,道,“你这是什么身法?这可是你们‘燕字门’的身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关雪羽在一阵子疾转之后,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时余悸犹存,只认为侥幸逃过了对方三招,却没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够逃过这三招,全在于自姜隐君处得来的灵感,本身还不自知,凤七先生这么一问,他竟然傻住了,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够逃开我这‘白骨三爪’的人,当今武林中还不多见,你这是什么身法?快说!”
关雪羽经他这么一说,心里不禁为之纳闷,自己正在琢磨着,不知如何作答。
凤七先生因一连问了两次不见对方回答,只以为对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负极高,自以为当今人世已罕有敌手,想不到对方一个后生小辈,竟然在一上来就逃过了自己颇具实力的三招,在他来说,实在是大无颜面之事,顿时无名火起,这就要给关雪羽一个厉害。
“很好,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无情。”
说话之间,就只见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听得“克克”一阵子密如贯珠的骨节响声传自他瘦长的躯体,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壮了许多。
黑夜里,难得看清他的脸色如何,想来必当也换了颜色——像是有一转突然兴起的疾风,环绕在他身侧四周,地面上飞沙走石,起了一阵子沙沙声响。
关雪羽哪里知道,凤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将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练几年的“无敌混元气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经施展,关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势将万难了。
像是一个猝然充气的大球,凤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动了一些,样子轻飘飘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这就纳命来吧!”
一面说着,凤七先生缓缓伸出来那只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这只右手看起来忽然像是粗壮了许多,五指箕开,有如五股钢叉。
这一掌显然内力灌注。
随着凤七先生缓缓推出的这只右手,地面上飞沙走石,眼看着就有雷霆万钧之势。
猛可里,传过来一声女子的娇呼:“不要——”
紧接着长衣飘风,一条人影极其迤逦地闪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凤七先生与关雪羽两者之间。
凤七先生一惊之下,不得不把临时待发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来。
猝然现身的那人,正是凤七的女儿凤姑娘,在紧接着的一声“爹爹!”之后,竟向着父亲屈膝跪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凤七先生颇有怒色地道,“为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饶了他吧……”
凤姑娘边说边低垂下了头,她语音颤抖,根本不敢与父亲眼睛接触。正因为父亲家居严谨,说一不二,凤姑娘虽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却没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买自己的账,一个降怒下来,只怕非但救不了关雪羽,连自己也连带着遭殃。
她心里这般地没有准儿,才至于怕成了这样,连看也不敢多看父亲一眼。
甚久之后,才似乎听见了,凤七先生那边传出的一声冷笑,又像是传来微微的一声叹息。
凤姑娘这才敢偷偷地抬起了头,果然,父亲的神态已大见缓和,那充满了内气的胖大身子,已经恢复原样,一番激厉的杀招,总算过去。
“你起来吧!”说了这句话,凤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儿一眼,一径地来到了关雪羽身前,一双细长的眼睛,霎时间已在他身上转了几转。
既然是爱女代他求情,总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这个被自己女儿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渐趋平和,所见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转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关雪羽正自尴尬,一口长剑拿在手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见此情景,只以为凤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凉,慌不迭闪身而起,抢在了秦照身前。
“前辈你——”
“怎么,你还要多管闲事?”
关雪羽慨然长叹一声,将一口长剑收入鞘内,眼巴巴地看向凤七先生,道:“前辈务请手下留情,饶恕他等人不死,在下愿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辈破格成全。”
“哼”凤七先生冷笑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饶了他们八个,你甘愿以命相抵,可是?”
关雪羽道:“正是此意。”
凤姑娘叫了一声:“爹,”慌不迭跑过来,瞪向关雪羽道,“你疯了?”再看向父亲,道,“爹——别听他胡说八道——”
凤七先生的目光直视向关雪羽:“这样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应随我返回雪山,住上几个月,这八个人我不但可以放他们回去,连带着这些银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关雪羽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说,一时宽心大放道:“我答应,只是……”
凤七先生眉头一皱,冷冷道:“怎么,你不愿意?”目光一扫秦照等八人道,“那么他们八个可是非死不可了。”
关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辈放过他一行八人连同灾银平安离开,在下之一切,甘愿听候前辈任意发落,绝不反悔。”
凤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声出口,人已飓然跃起,如同旋风一阵,自现场各人头顶上快速掠过,却于此时,施展出独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后,那先些时被遭点穴之人,却都一一复原如初,被解了开来。
想是被点了穴道,伫立过久,这时间猝然被解开来,一个个疲惫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们当时虽然被点了穴道,但是听觉知觉俱在,双方一番对答俱已听在耳内。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关雪羽身前,一时泪下如雨。他虽不知关雪羽是何许人也,但关雪羽舍身援助自己的这番大义隆情,却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铭之后,复向雪羽请教姓名。
关雪羽并无矫情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听之下,铭记在心,正待离开,关雪羽却又唤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么?”
关雪羽看了凤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话欲说,却又有所顾忌。
凤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亲口答应放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雪羽见她这么说,情知非虚,也就打消了心中疑虑,随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红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托在宁国府矮金刚鲍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处寻她,夫妻相会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听之下,不禁大为惊喜,他原以为红姑也同自己父母一并丧生,这时才知仍在人世之间,既惊又喜,只疑身在梦中,自是把关雪羽铭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凤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践,秦照等八人乃得背负灾银全身而退。
关雪羽也自然言无反悔,只得随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显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就无话可说。
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着一名素脸净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来山不久的麦小乔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后,上身笔直而削瘦,身上披着黑色的海青,着芒鞋,白袜。还未曾剃度落发,也未曾说过“三皈依”,她便已自个儿的这样装束,老和尚显然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纳数人跪拜之用,若谈到静修、参拜,便二三人已够多了。
一抹斜阳照着佛堂的正门,碧竹绿影里,见一横匾,上书“停云”二字,佛经中有谓“停云去尘”,又云“去俗”,想来便是这个意思了。
小小佛堂,净无点尘,有一尊二尺高的红木佛像、供桌、蒲团,舍此便再无长物。
所谓入宝山而沾圣迹,闻梵音而净仪容,虽然来山不久,不过六七日,麦小乔已出落得一尘不染,她饭蔬饮水,日诵经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净仪容是不够的,老和尚给了她一卷薄薄经文,谓“持律篇”,她的初步从佛工作便只是“念佛”一途。
老和尚说得好,惟念佛可以“明心见性”,能深入此一门,便足够了,而“持律”是专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药。人在佛前,心归界外,即为佛子,亦难“了生死”,那样的从佛,真所谓“比丘灭尽,白衣传法”,可真是有辱佛门了。
是的,在参透高深的佛经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际,在怯虑长思未除……一切复一切的孽业未尽消除之前,便只有这“持律念佛”之一途。
麦小乔只随着庙里的时间作息,早上她甚至于比庙里的和尚起得还早,晚上她睡得比他们还迟,古佛青灯,专心念佛。看来她确似什么都不想了,然而事实上呢?她是那么的苦恼,想忘的事情是那么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丢不掉,为此,她恨自己,暗里诅咒自己,流过不知道多少次眼泪……
出云寺正殿的鼓声响了,今日的日课到此结束,接下去便应是晚膳时间。
麦小乔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顶礼膜拜,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这一次诵经参佛的时间特别长,为了要把这整卷经文颂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废了寝食,发了次狠心,到此刻为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个时辰,这时一经站起,只觉得头昏眼花,双膝发软,“啊”了一声,差一点又坐下去。
佛龛之后,垂挂着细竹编制成的帘子,里面那个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闺了。
里面的摆设,再也不见昔日的华丽,只有一几一榻,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里有一瓦缸,里面装满了清冽的山泉,那是来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彻骨,尝在嘴里,微微的有一点甜甜的感觉,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个脸,也是别有滋味,妙不可言。
麦小乔俗家的衣服,一股脑地都收起来了,就是她随身佩带的那一口剑,也用青布紧紧缠起,压在了被褥之下,俗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这一口宝剑了。
从前天,她就去约见出云老和尚,谁知到今天还没有见着,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总得两三天才得醒转。是以这两天她越加地感觉心绪愁苦,除念经之外,无所事事,老和尚说惟念经能治一切心疾,真有这么灵吗?最起码,到今天为止,麦小乔还无能体会。
用冷水洗了个脸,揉着发酸的双腿,坐在床上只是发呆。
几只小鸟、白鹤,翱翔着就落在了窗前,山顶上穹空处,有一道彩虹,色彩绚丽极了。
好几个庙里的和尚,连袂来到崖前,面对着断崖长空,指指点点地在玩笑着,敢情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寂寞,颇能自得其乐。
麦小乔由榻上站起来,心里想着:不行,我不能老这么发呆,久了可会生病,自己找点儿乐子,去跟师父们聊聊,也许其中自有乐趣。
自从她来到了庙里,和尚们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诧异,这庙里从来就没有住过女人,也从没有挂单借住过尼姑,现在平空来了个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说是前所未见的稀罕之事。
和尚们心里尽管猜疑,却也不敢作声,人是老方丈带来的,谁敢吭声呢?再说这位姑娘自一住进来,就没有出过房门,除了负责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弥明法之外,简直就没有别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
她的到来并没有为庙里带来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课之后,晚膳以前,约莫有半个时辰左右,似乎是僧人们惟一的自由。时间,因为晚膳之后不久,接着又有晚课来到,接下去便一天结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这个时间里,僧人们特别感觉到轻松愉快,交谈一些日常琐碎,议经论武,便是嬉笑调闹,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麦小乔一径来到崖前,隔着淡淡的一片云烟,见着了对崖倒挂下来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溅里,雾气蒸腾——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个年轻的和尚指着这道彩虹说:“这是五色仙女桥,我来庙四年,还不多见呢?”
另一个看来愣头愣脑的和尚,直眉竖眼地道:“什么叫五色……仙女桥?仙女,哪里来的仙女?”
年轻和尚嘻嘻笑道:“说你傻,你可真傻,连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愣头愣脑的和尚讷讷道,“好师兄,“你就告诉我吧……谁是仙女,仙女都长得是什么样?”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脸上带着一些腼腆,讷讷地道,“……听说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还用说吗——”
这个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样子透着机灵,他叫明智,愣头愣脑的叫明本,都是庙里最末的一代和尚。
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却分先后次序,拿眼前的两个来说,明智就较明本早来了两年,而明本又较最后来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后来的明法便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沙弥,连听经论典都轮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闲杂事务。
听他们谈话,不脱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聪明的明智常爱拿愚鲁的明本来开玩笑。
事实上,他确实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鸡窝’——笨蛋(奔蛋)一个,仙女不美谁还美?”
“美……美个什么样?”
“什么样?”摇着小脑袋,明智想了想就说,“早先出家以前,你总见过挂在门上、墙上的年画吧?”
“年画?”明本咧着嘴笑了,“那当然见过。”
“对了,年画上的女人你说美不美?嗯?”
“那当然美……只是……画的是仙女么?”
明智正色道:“当然,你可真笨透了,什么八仙过海啦,麻姑上寿啦,嫦娥奔月啦,什么何仙姑啦,蓝仙子啦,这些漂亮的女人,统统都是仙女,你说说看该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压低了嗓子,又说道:“谁要看上了一眼,夜里准睡不着觉……”
明法问道:“睡不着……为什……么?”
“为……为,为你个头,连这个你也不懂,你怎么活来着?真是……怎么师父会挑上你这么一个笨货来庙里,真气死我了。”
他还真气得不轻,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大有对牛弹琴的味儿。
“你不要骂我嘛,师……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难道美丑也不知道?”
“那当然知道……”
“你说说什么是美,什么又是丑?”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唇,讷讷地道,“嫦娥,是美。猪……猪八戒是丑……对也不对?”
“算你小子还没白活,看你再糊涂,连鸡蛋、鸭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来就分不清嘛……不过我知道鹅蛋个头儿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们今天到此为止,不用谈了,再谈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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