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在苏州的巡抚衙门。
蝉鸣阵阵中,宓谦抛下一堆公文,正独自在后院的凉亭中纳凉品茗。
庭院中草木葱茏,熏风徐徐,他舒服得就快要睡着了。
昏昏然间伸手拿起一旁石桌上的茶杯,手指尖端上却莫名起了一阵痉挛,十指连心,痛得厉害,不由得乱扫,试图止住抽搐,结果砰的一声,上好的白玉茶杯摔碎在地。
宓谦猛地睁开眼。
“哟,大人,您这是怎么啦?”他的管家正陪在一旁,见到此景不免一惊。
“要出事要出大事了!”他惊骇地喃喃自语。
管家讨好地赶紧拿扇子振风“没事儿,那是给热的——”
“热的?”宓谦拿手一抹额际。果然,全是汗!
他从躺椅上起身,在凉亭内不安地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急道:“快,备轿,去东安寺!”
“大人,这大热天的去庙里干什么?”
“嗯”他皱眉想了一想“去敬敬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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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值盛暑,东安寺中却有许多百年大树遮蔽,十分清凉。
穿过香火缭绕的前院,宓谦迳自去了后院的住持禅房。
房里满室清幽,惟有一下一下悠长而缓慢的木鱼声。
“如今皇上已把江苏一省的官场视作顽疾,本抚是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出一点差错倘若、倘若萧氏那桩案子露了底,扯出盐道衙门那些丑事,那本抚的官程岂不是——”
“抚台大人,”老方丈停止敲击木鱼,打断了他的絮叨“你且看。”
说罢,他起身拿起身边的一浅碟清水,步出禅房几步,泼出了门外。
此时烈日当空,石板地烫得可烙饼,那一小碟清水在阳光下很快蒸发殆尽。
老方丈回过身来“眼下地上可还有痕迹?”
宓谦一怔“没、没有了。”
“这便是了。”老方丈念了一声佛号“抚台大人试想,萧氏的那桩案子已经过去,除了你和阎大人、贺大人,再无第四人知道详情,岂不正像这阳光下的水,一点痕迹都没了?”
“这”他一时想不透彻。
老方丈又缓缓叹道:“这些被晒干的水已无迹可寻,只要你不盯住泼过水的地方看,更不再把新的水泼到上面,门口的这块干地断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宓谦恍然大悟,回府后急忙写了一封密信给阎合,劝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可惜阎合自恃谋略过人,并没有听他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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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常州福泰酒楼。
二楼的雅座中,紫瑄正忧虑地站在窗边远眺。
约六七日前,她佯称病已被神医治好,上奏折请求就近再查萧氏一案,逸帝果然准了。随后,太医吴清源先回到都城邑州,紫瑄把丫头小菱丢在家中,只和沉湛一起亲自来常州。至于手下的那些人,除了原先护送车驾来的百余名禁军侍卫外,又向臬台杨明堂调拨了一干兵丁和衙役。
但派人暗地里查访了多日,却仍一无所获。
沉湛走过去,含笑从背后搂住她,但他不问她正在想什么,却道:“我正在想一个问题。”
紫瑄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觉好奇“是什么?”
“我在想”他搂着佳人,却又故意微微皱起眉“你先前日日都侍奉在君前,幸亏是扮了男装,否则岂不是压根就没有我的份?”
“胡说什么?!”她不禁感到又羞又好笑,轻推他环在腰问的手。
他却搂得更紧“我从不胡说!”还大言不惭地逗她“我的紫瑄扮作男装自是风度翩翩、俊雅不凡,换回女儿装,也是可将这全天下的女子都比下去!”
他这话也不算信口开河,只因紫瑄女儿态时特有的那种娇柔美丽,他近几日是早已饱览。无商不奸嘛,自从云石老人答应替陆抚台诊治以来,他便趁机狡猾又霸道地向她索取了他的那份“报酬”
紫瑄蓦然想起先帝冕宗在位时,曾当着上书房几位机要大臣的面,打趣说过“廷轩呐,你若不是男儿身,朕也要替皇儿们向你求亲啦!”
思及往事,她不觉苦笑。先帝若知道他破例提拔的这个年轻书生,真是个女儿身,恐怕第一个兴起的念头不会是求亲,而是将她这个犯下欺君大罪的人打入死牢吧?
沉湛忽然又在她耳畔落下一串细细绵绵的啄吻,引发她的一声低吟。
“知源”她费力地唤他“别闹了,这是在大街上。”
岂料他伸手就将窗边的竹帘扯下,然后将怀中的娇躯翻转过来,垂眼望着她,俊美的唇角噙起一抹邪邪的笑意“这下子半个人都不会看见了。”
他若要执意耍赖,她是绝对斗不赢他的。
她立时红了脸,心跳耳热,来不及再说什么,他的唇便如影随形地覆了上来,不给她一丝拒绝的余地。他紧拥着她,在竹帘遮蔽下,肆意攫取着她唇瓣内的甜蜜芽芳。
紫瑄不由得闭上了眼。
直到送尊菜汤的伙计在雅座外敲门,才将两人惊醒。
“两位公子,小的送汤来了。”
唇舌间的缠绵被迫戛然而止,沉湛没好气地应声“端进来吧!”
她见他气恼的模样,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手,轻轻推他一起重新入座。
伙计送进一大盆香气四溢的尊菜鲜虾汤,讨好地搓着手,两眼眯成了条线,不停地在旁边道:“两位公子慢用,两位公子慢用,两位公子慢用”
沉湛皱眉,掏出一锭碎银“出去吧,没叫人不许进来打扰。”
“好的,谢公子赏!”伙计喜出望外,将银子当空一抛,又利落地接住。
举凡酒楼茶肆的跑堂伙计都有这样一套生财的法子,沈家名下那几间大酒楼也是如此,沉湛当然知道他们这些鸡零狗碎的毛病。
伙计正要拔脚告退,外面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还有几个人在大声喝斥,似在责骂那孩子多管闲事。这可不得了!他赶紧三步两窜地赶到窗边,掀帘探出脑袋——
“喂喂喂,吵什么?好哇,你们这群缺德带冒烟的倒霉鬼,敢抬个死人来我们福泰楼门口?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们——”他边说边恶狠狠地捋起袖子,一缩回脑袋却又换回了方才那一张笑脸“嘿嘿嘿,二位公子慢用,小的这就下楼把那群倒霉鬼都轰走!”
伙计脚底抹油地奔下楼去。
沉湛不以为意,慢悠悠地盛起汤来,紫瑄的心里却陡然生疑。
“知源,你听——”她伸手指向窗外“这孩子的哭声像是贝贝?”
“别疑神疑鬼了,那孩子现在不正陪在她师父身边吗?”他笑眯眯地把汤碗端到她面前“来,先喝了这碗尊菜汤,这楼里的厨于是从‘楼外楼’聘来的,做的绝对地道。”
紫瑄敌不过他的温柔笑意,只得暂时放下心思,但仅喝了几口,楼下的吵闹声越甚。伙计和他所骂的几个倒霉鬼较劲,结果孩子的哭声、路人的帮腔声、吵闹声乱成了一团。
这下终于连沉湛也不得不好奇了。
他不耐地站起身“我下楼去看看。”
沉湛下去不久,楼下的吵闹声便渐渐消散了,等他回到雅座,怀中竟抱着一个啜泣的小身影。
“贝贝!”紫瑄吃惊地迎上去。
原来她没听错,方才真是这小女孩在哭。
沉湛把孩子放下地,没好气地道:“一伙人抬着一个病人去看大夫,路过酒楼时,拾的人不慎踩到石子,滑了脚,连人带担架都摔在了地上。”他怜惜地摸摸小脑袋“这孩子正巧路过,好心掏出她师父给的一粒药丸让病人服下,那伙人却怕是脏东西,反而破口大骂”
贝贝委屈地又偎入他怀中,抽抽噎噎地说:“这是师父的清风丸能治百病的”她细嫩的小办膊轻轻搂在沉湛的脖颈上,像把他当成了眼下最大的依靠。
紫瑄叹了口气“贝贝,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师父呢?”
“我要跟师父出远门了。”说话间,贝贝一直垂眼望着地面,原本明亮可爱的大眼睛显得有些失神“师父说,贝贝临走前,应该先给爹娘上个坟”
“出远门?”沉湛把小家伙抱到桌边“你们要去哪里?”
贝贝拾眼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又无精打采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师父说,再过几日等抚台大人的病治好后,他要去云南横断山赴一个老朋友的约。”
云南横断山?
紫瑄和沉湛对望了一眼。忍不住道:“贝贝,那你爹娘的坟”
贝贝的小嘴儿一噘,委屈地又落下泪来“贝贝的家人都埋在一起梅姨带着贝贝找了好久,把手都刨肿了可是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梅姨没有法子,就偷偷包了一大包灰”
紫瑄的心头不禁一震。
梅姨,难道也是命案中的幸存者?
但眼下她却不忍心追问些什么,只得温软地劝道:“好孩子别哭。”她摸了摸贝贝的小脑袋“你一个人跑来常州,一定饿了吧?等吃饱了,哥哥姐姐陪你一起去祭扫爹娘,好不好?”
“好。”贝贝细细地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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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缓缓地西沉。
常州远郊一处幽僻的山脚下,山茅野草间,果然有一座孤伶伶的坟冢立在那裹。
墓碑上写有“萧氏阖府之墓”六字。
只是风吹雨淋,碑上的漆大都脱落,字迹变得有些模糊。
贝贝跪倒在墓碑前,却反而不哭出声了,小嘴咬得死紧,只是默默流泪,把沉湛替她准备的果盘点心都摆在墓前的空地上。
紫瑄替她点了三炷香,她拜了拜,插入小香炉里。
此时天色向晚,暮云四合,阵阵归鸦发出吵嚷而凄厉的叫声。
紫瑄不安地仰头望天。
沉湛轻揽住她的腰,低声劝慰“没事,落日归鸦,古来即是如此。”
她低叹一声,忍不住顺势偎入身边人的怀中。
“只是这孩子”她看着小家伙,心头亦是一阵凄楚。
而远远的林木深处,忽然有个纤瘦的身影幽灵般出现——
看上去似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素色的裙衫,头戴斗笠,斗笠的边缘却罩着一层厚厚的纱帷,瞧不见面容。她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儿,便悄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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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沈家在常州的一处宅邸中。
沉湛正替紫瑄慢慢梳理沭浴后濡湿的长发。
镜中映出一张美丽的容颜。夜风徐徐,带来满室清凉舒爽,那温柔的笑意在夜风中便如水莲花一般静静地绽开,恬静无波,却迷了身边人的双眼。
沉湛几乎要为之屏息。
古人云;缥缈见梨花淡妆。常说美丽的女子只需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即可,又岂知他的紫瑄,脂粉于她只是累赘?此时她卸下白日扮男装时的严谨,一头长发柔柔披下,女儿娇态便浑然天成。
“知源——”紫瑄忽然握住他的手,忧虑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仍慢悠悠地替她梳理着发丝。
“贝贝的爹曾是常州的大盐商,以此推断我担心萧氏的命案恐怕并非杀人劫财这么简单。”她满怀忧虑,思索中闭了闭眼“倘若倘若背后又牵涉到更深的利害关系,岂非如前次的账册一样?即便查实了——”她摇头叹了口气“对朝廷、对皇上又是一个大难题。”
沉湛却不痛不痒地一扯唇角“那不过是一道‘回锅肉’,你我就等着吧,等当朝天子吃腻了,或是看腻了粉饰太平,总有连锅端出的时候。”
紫瑄被他逗笑“你别胡说。我身为臣子,总该为皇上分忧。”
“唉,你心里若总惦念着你的为臣之道、社稷黎民,又将我置于何地呢?”他放下梳子,弯腰从背后轻轻拥住她,故意道:“反正你已经答应过我,干完这票就收手了,我可不许你反悔。”
她又被逗得失笑。
什么叫“干完这票就收手”?
她当时明明答应他的是,等萧氏的这桩命案查清后,她想办法稳妥地回复女儿身,然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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