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吓得燕似的飞了。
自此以后秧子学乖了,宁愿到几里地外的柳河去也不在塆子周围下。
柳河在塆子的西北向,有三里路远近,说是河其实叫沟还合适些,一条大沟。寻死的人好往这儿跑,听说淹死过好多人;加上还有血吸虫,平时没什么事没有人愿来。
秧子一共下有八只籇子,每个籇子的地点他心里记得熟熟的。秧子的精明没有人教,他晓得找东西或藏东西最好是做个标记,这样就容易得多不会自己跟自己找麻烦。秧子的法子是把树做他的参照物,他只要认准了那几棵树就等于找到了他的籇子。
柳河边的水草丰茂,秧子扒开密密的水草将绳子轻轻拽起来,上手的感觉有些沉。他麻利地拆开籇子,把手伸进去一捞,满手滑溜溜的,泥鳅鳝鱼都有;他摸到个大家伙差不多有黄瓜粗,足有一斤多!今天开了个好头,秧子心里喜滋滋的。
一路收完收获真的不小,大大小小搞了半篓子,这是好久都没有出过的好彩。
回到塆里天刚变成灰白色,抬头望天,不见一朵云,太阳还没露头暑气就蒸上来了。
大门虚掩着,秧子知道爸肯定是趁早到田里薅稗草去了。
放下篓子,秧子挑了几只大个子红薯准备煮汤饭过早。饭架上有昨天晚上没吃完的剩饭,把红薯切成丁和在一起煮,好吃又饱肚子。灶台对于十一岁的秧子还显得有点高,这难不住秧子,每次弄饭秧子都晓得搬张凳子垫脚。秧子伏在大锅上挥动锅铲,瘦精精的肩胛骨随着这种节奏,像要从黑得发亮的皮肤里暴出来。
秧子做事向来麻利,很快他的汤饭就做好了,他把爹的饭焖在锅里,自己就着咸菜呼呼啦啦地吃了一海碗,吃得全身汗津津的。
秧子盘算该把前几天攒起的存货和今天的收成一并出手,打几斤散酒买两包烟给爸享受享受。爸这几天忙着在田里薅稗草,白天日头毒夜里又睡不好人望着都瘦脱了一层皮。
秧子从小就知道心疼爸,从不为爸有些神里神经的就嫌弃他。秧子晓得爹有神经病是真的,只要心里过得不顺畅就会发病;砸东西、和人打架什么都来,可秧子是他的儿这总搞不混,从来没对秧子动过一根手指头。满塆的人都知道疯子护儿。
柏镇很小但是很精致,不宽的两条马路在镇中心相交而过,路两旁是林立的小商铺。十字路口是镇子的灵魂所在,好点的百贷店和馆子都汇聚在这里。
十字路是柏镇人天然的交易市场,沿路蹲满了人,都是从附近塆子来的,每个人的面前挨挨挤挤地摆放着急于出手的土货。
秧子来的时候这儿早就热闹了起来,买的和卖的忙个不停,只是秧子根本不往那儿凑。他晓得在这儿他难得讨到好。你只要在那儿一蹲不管你的货出不出得了手,马上就会有人过来呲拉撕张票扔给你,喝一声交管理费!你就得乖乖交上,不交的话货就成他们的了。要是运气不好遇上撮吃撮喝的家伙就更倒霉了,他们一般三五成群的,看上啥入眼的东西就说伙计派给我咧!这时你不但要“派”还不能哭丧着脸,把他们惹烦了看不把你揍个半死。
柏镇有几家馆子秧子的心里都有数,尽管秧子从没上那儿吃过饭。在这个夏天秧子和那些馆子管事的差不多都厮混熟了。他没有别的法子和他们混熟,可他的心眼很足,他不提要他们买他的鳝鱼,他只是粘在馆子里,看见有事就抢着去做,择个菜呀洗个碗的。渐渐的就混熟了,于是时不时的他们就把他不多的几斤鳝鱼给买了。
刚刚拐过街角口,秧子眼尖远远地看见君再来餐馆的胖三,赶忙把篓子甩到背上,也顾不得篓子的篾刮得皮肉难受,慌颠颠地追过去。
“胖三叔,您,您家买菜呀!”秧子气还没喘匀就赶忙堆出满脸的笑来。
胖三听得喊就马上淡下了步子,笨笨地回头来,看是秧子冲他乖笑,也不由笑了起来:“我说是哪个这嘴甜呢,是秧子啊!又来卖鳝鱼啰。”
“是的胖三叔,我又弄了几斤。”秧子把他的篓子向胖三举了举。
胖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蓝子“不要,我今天不要。你来晚了一步,我的菜都买好了。”胖三是个哈喉咙,说句话听的人都觉得吃力。
秧子越发地笑眯了眼:“我来帮您家提蓝子咧。”边说边将鸡爪样的手伸过去抓住胖三的蓝子。
胖三肥厚的巴掌在秧子的脑瓜上乎撸了一把:“算了吧,瘦成了一根刺,把你的屁挣出来你也搞不动。”
“不怕不怕。”秧子抓紧蓝子的提手不松“胖三叔,你不晓得,我今天弄的鳝鱼泥鳅好大,用籇子下的,你养几天也死不了。”
“我是小本生意,不压货的。”
“我卖得便宜,胖三叔。您家收了它。”秧子不屈不挠地笑,腮都快笑酸了。
胖三道:“把你个小卵子没得整!”晃了晃他的胖头“不能要多啊,只要五斤,再没得商量的!”
太阳正顶时,秧子感到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街面上做买卖的人已不多,路上偶尔有三两个人懒懒地走动。
秧子的货还有三四斤硬是脱不了手。夏日刺眼的阳光让他不由皱紧了眉头。光脚走在灰扑扑的路面上,烫得心里发焦,口里也干得苦。他瞥见路边有家店子在卖冰水,门口的冰水机上,透明的玻璃水桶里,绿莹莹的冰水在不停地流动,秧子的嘴里马上涌起一星口水,他舔舔嘴唇拢了过去。大了不揍死你们!”他看到了后爸眼里露出一丝怯懦的光。秧子挣开妈的手,将刀噹的扔到地上,吼了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昂头冲了出去。
秧子是第三天的上午回的塆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反正一晚上不停地走不停地跑,三十公里地就这么走完了,他回来了,他想马上见到爸,没有比这更让他心急的了。
路过塆子头上的小卖部时,他猛然想起要给爸买两包烟,他好像看到爸抽着烟欣喜的样子。爸喜欢抽烟,就是顾惜钱平时很少抽。秧子是个过日子的料子,他买那种最便宜的;差是差点,爸却可以多抽几天。
远远地看到家门大开着,秧子想,爸只怕在田里薅稗草还没有回来。看到了家秧子才觉得好困好困,恨不得马上倒在床上睡他个三天三夜。
秧子昏头耷脑地摸进门。
突然面前的情景把他吓得清醒异常:这哪像个家呀,满屋子凳倒桌翻,床帐枕头撕得碎乱扔洒得四处都是。灶屋里更惨,铁锅碎裂灶台也捣成了一堆砖渣。
秧子搞不明白自己不在的那两天家里发生了什么,这一刻所有的惊惧、愤恨与委屈全都奔泻而出,不由得发出了幼兽样绝望的哀嚎。
整个塆子在秧子的嚎叫中呆住了,狗们昂着头茫然地对着毒辣的太阳狂吠一气,没有下田的老老少少循着叫声围拢过来。
疯子一般的时候是不疯的,照样的回家弄饭下地种田,只要日子过得顺心疯子和正常人也没多大差别。秧子妈决意和他离婚的那段日子他疯得厉害。他恨死秧子妈的离弃,时常扬言要结果了她。正因此秧子妈一直将自己的去向包得严严实实的不敢让疯子知道。想秧子了总是在极其隐秘的状态下回来,每回都要对秧子千般叮嘱不要告诉爸。
疯子再怎么疯他都是知道秧子是他的儿的。离婚时他闹死闹活地不让秧子妈带走秧子,秧子是他的命根子。
确实,秧子是他的命根子,为了秧子少受苦,他可以起五更睡半夜地干活,他不想让秧子过得比塆里别的伢们有什么不同。
正是三伏天,水田里的稗草长得快把谷秧煨死了,一下都耽搁不得了,要不到了秋上就收不了多少谷了。他起早贪黑地恋在田里做,五亩的水田一个人做真的很吃亏,白天在水田里薅草热腾腾的水蒸汽恨不得能把人煮熟。这几日他明显的黑瘦得没有了人样。秧子心疼他说要和他一起下田,他死活不肯,再苦苦自己他不想让伢陪着他爱罪。伢还真是个懂事的伢,从不埋怨日子苦,上学回来晓得帮着烧火做饭,还学会了捞鱼摸虾贴补家用。
秧子到县城去的当晚他发了病。
那天的上午还好好的,他从田里回来吃过秧子留在锅里的红苕汤饭就又接着出门忙去了。
中午的时候他回来还不见秧子,灶屋里冷火息烟的也不见做饭,往日这个时候秧子肯定做好了饭在等他。开始他也没有往别处想,以为秧子贪玩去了,就自个钻到灶屋把饭弄熟,自己吃了给秧子也留了。
直到晚上,他还不见秧子的人影才慌了脚手,围着塆子找逢人就打听,隔不一会儿,又跑回家看秧子回了没有,却不见了秧子平时弄鳝鱼泥鳅的篓子,他的脑子就开始混乱起来,一下子联想到他的秧子在水里挣扎的情形,这种意念一但形成,就迫使着他再也无法停顿下来。
他在塆子里四处游走,语无伦次地嚷:“你赔我秧子赔我秧子”“秧子哎——回来——”
满塆的人被他闹得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天亮了,塆里的长辈看不过眼,喊起塆里男男女女一大帮子,到附近的水塘、沟里找寻秧子,但这么多的沟沟汊汊哪里好找呢。找过了大家也就回去忙各人的活路去了,反正尽心也只能到这个份上了。
在秧子和妈幸福地在县城转悠的时候,秧子爸的疯狂达到了顶峰,在家里发动了毁灭性的行动。整个白天塆上被疯子的打闹声弄得沸反盈天,没有人敢于去阻止,人们被他的疯狂闹麻了头。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却弄不清楚了,反正昨天晚上是安静了,大家睡了个好觉。
现在人们极力回想昨天的情形,想要回忆起疯子究竟是怎么安静下来的,可是竟然都想不出,好久放牛的幺爹说,昨天天煞黑时好像看到疯子在柳河边窜来窜去的!
正午的日头打在秧子的脑瓜上,秧子不觉得疼;荒野的柳河像死过去了,几丝热风将晒得怏头耷脑的野草拂得乱糟糟的。柳河边的青草上散乱着爸的破衫。
秧子不停地在岸上来回地逡寻着,哪里有爸的身影呀!
秧子扑通一下跳进河里,像一只哀伤的幼犬,双手扑打着滚烫的河水凄厉地叫:“爸哎——我回了!爸哎——我回了!”
荒野的柳河一遍死寂,远处的水草棵里一只水鸟“吖——吖——”地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