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一些捣乱人物。我原说不要你们进学堂的,现在的子弟一进学堂就学坏了。你看,你五爸没有进过洋学堂,他书也读得不错,字也比你们写得好。他一天就在家读书作文,吟诗作对,哪儿像你这样整天就在外头胡闹!你再像这样闹下去,我看你会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的!”
“并不是我们爱闹事,我们本来在学堂里头好好地读书,我们这回的运动也不过是自卫的运动。我们无缘无故地挨了打,当然不肯随便了结”觉慧忍住气和平地分辩道。
“你还要强辩!我说你,你居然不听!从今天起我不准你再出去闹事。陈姨太,你去把他大哥喊来,”祖父颤巍巍地说着,又大声咳嗽,一面喘着气,吐了几口痰在地上。
“三少爷,你看你把你爷爷气成这个样子。请你少说几句,好让他将息一会儿!”陈姨太板起粉脸对觉慧说。觉慧知道她的话里有刺,但是在祖父面前,他不好发作,便掉开脸不说话,暗暗地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
“陈姨太,你去把他大哥,还有克明,给我一起喊来!”祖父停止了咳嗽,又说。
陈姨太答应一声走出去了,剩下他面对面地站在祖父的面前。
祖父不再说什么,似乎气也平了一点,他的老年的模糊的眼光无目的地向四处移动,后来他把眼睛闭上了。
觉慧把祖父的瘦长的身子注意地看了好几眼,忽然一个奇怪的思想来到他的脑子里:他觉得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祖父,他只是整整一代人的一个代表。他知道他们祖孙两代永远不能够互相了解的,但是他奇怪在这个瘦长的身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会使他们在一处谈话不像祖父和孙儿,而像两个敌人。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似乎有许多东西沉重地压在他的年轻的肩上。他抖动着身子,想对一切表示反抗。然而陈姨太进来了。那张颧骨高、嘴唇薄、眉毛漆黑的粉脸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她带进来一股刺鼻的香风。接着他的大哥也进来了。他们弟兄交换了一瞥不愉快的眼光。觉新马上知道觉慧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面,便平静地走到祖父面前去。
祖父听见脚步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觉新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便问陈姨太道:“三老爷呢?”他听见陈姨太回答:“三老爷到律师事务所去了。”他骂一句:“他一天就只晓得替别人打官司,不管家里的事情!”然后又吩咐觉新道:“我把你三弟交给你,你好好管他,不要放他出去。倘若他跑出去了,我就问你要人。”祖父的声音仍然严厉,但是比先前温和些了。
觉新唯唯应着,做出很恭顺的样子,一面偷偷地看觉慧,给他做眼色,叫他不要开口。觉慧也没有什么表示。
“好,你带他出去罢,我给他闹够了,”祖父歇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又把眼睛闭上了。
觉新依旧唯唯地应着,一面向觉慧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两个人悄悄地走了出来。
他们走出祖父的房门,穿过堂屋,走下了天井。觉慧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半嘲笑地说:“我现在才觉得我是自己的主人了。”觉新看了他一眼。他忽然正经地问觉新道:“大哥,究竟怎样办?”
“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好听爷爷的话:你这几天不出去就是了,”觉新摊开两只手说。
“那怎么行?外面的运动正闹得轰轰烈烈,我怎么能够安静地躲在家里不出去?”他绝望地说,他开始明白事情的严重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他老人家要你这样,”觉新平静地说。这些日子来他对于任何大事小事差不多都是以平静的态度处之的。
“好,你的‘无抵抗主义’又来了。我想你还不如规规矩矩地去做一个基督徒。人家打你左脸,就马上把右脸也送上去。”觉慧愤愤地骂起来,好像要把他在祖父那里受到的气向觉新发泄。
“你的性子真急,”觉新并不动气,反而微微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向我发脾气?你骂我又有什么用处?”
“我一定要跑出去!我马上就跑出去!看他把我怎样!”觉慧激动地自语道,一面不住地顿脚。
“结果不过是我多挨几顿骂,”觉新回答了一句,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忧郁了。
觉慧抬起头看了哥哥一眼便不作声了。
“现在我认真跟你说话,”觉新和平地、亲切地安慰觉慧道“我劝你还是先在家里头住几天不要出去,免得又惹爷爷生气。你年纪轻,性子急。其实爷爷跟你说什么话,你只要不声不响地听着,让他一个人去说,等他话说够了,气平了,你答应几个‘是’字就走出去,把一切都忘在九霄云外,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过什么一样。这不更简单吗?你跟他争论,一点好处也没有!”
觉慧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灰色的天空。他并不同意哥哥的话,但是他不想再跟哥哥辩论了。哥哥也有道理:本来没有好处的事是不必费力去做的。但是一个年轻人的心能够永远给拘束在利害的打算里面吗?在这一点哥哥似乎并不了解他。
他望着天空中飞驰的几片乌云,几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斗争。但是最后他决定了。他温和地对觉新说:“我决定这几天不出去。不过我并不是听爷爷的吩咐,这只是为了免得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
觉新的脸上现出了欣慰的颜色。他满意地微笑道:“多谢你。其实你要出去,我也无法管你,我每天要到公司办事,今天自己有事情回来得早,恰好就遇到你这件事情。其实凭良心讲,爷爷不要你出去,还是为你好。”
“我也晓得,”觉慧不假思索地答道,其实他自己并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痴痴地立在天井里,看着觉新走开了。一个人没精打采地走到花盆旁边。红梅枝上正开着花,清香一阵一阵地送到他的鼻端。他伸手折了短短的一小枝,拿在手里用力折成了几段,把小枝上的花摘下来放在手掌心上,然后用力一捏,把花瓣捏成了润湿的一小团。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满足了,因为他毁坏了什么东西。他想有一天如果这只手变大起来,能够把旧的制度像这样地毁掉,那是多么痛快的事。
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忧郁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现在不能够出去参加学生运动了。
“矛盾,矛盾”他口里不住地念着,他知道不仅祖父是矛盾的,不仅大哥是矛盾的,现在连他自己也是矛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