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宫女,叫个有些身份的大宫女这样训斥几句,早该站起身来了,那采萍却是做个惶惶模样道:“姐姐勿恼,奴婢不敢。只是周采女与奴婢有旧,她的嘱托,奴婢必定要完成的,奴婢这就起来。”说了倒是磕了个头下去,这才站起身来,又张了圆圆的大眼睛同珊瑚道:“姐姐叫奴婢起来,可是答应了奴婢?”
珊瑚叫这个采萍气得仰倒,正要训斥,就听着身后秀琴道:“美人说叫她进去回话。”只得答应一声,又同采萍道:“见着昭美人,规矩些。咱们美人柔弱,可经不得你这样蝎蝎螯螯的。”
采萍听说,脸上就是一笑,脆生生地答应了。珊瑚瞧着她模样直皱眉,奈何玉娘已开了口,只得领着采萍到了合欢殿正殿,令她在外头等着,自己先进去禀告。玉娘已换了衣裳,连发髻都拆了,松松挽着懒梳妆,只插着一支一尺多长的连纹如意珊瑚簪子,通体赤红,如碧血又似烈火,耳上坠着指肚大的珊瑚珠子,愈发显得粉面桃腮,吹弹欲破。
玉娘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见着珊瑚进来,懒洋洋地微微抬头:“人呢?”珊瑚轻声回道:“在外头等着呢。”玉娘便叹息道:“想来也是我粗心了,只晓得自家如今日子好过,倒把一块儿进宫的情谊忘得干干净净,倒要她请托了旁人来求我,叫她进来罢。”不知唆使采萍来的是哪个,手段倒是不错呢,打着周蘅的幌子赤果裸地在外磕头,若是不叫她进来,明儿自家得志猖狂的话便能传遍未央宫上下了。她虽知乾元帝这会子未必能计较到这里,可保不齐会在他心里种下钉子,日后发作起来,倒难收场,不如宣了来一见,未必探听不出虚实。
采萍领了吩咐小心谨慎地踏进了合欢殿正殿,四下瞟了眼,见器列周鼎,帘开明珠,正中坐个美人,身着湘妃色对襟罗衫,下系艾绿色妆花罗裙,除着发髻上那支珊瑚簪子,周身都是极浅淡颜色,脸上也是一丝脂粉颜色也没有,浅淡梳妆,格外娇柔,正是那位宠擅六宫的昭美人。采萍定一定神,想着来时那人吩咐的话,双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口称:“奴婢给昭美人磕头请安。”她原以为以这位昭美人一贯来的温婉和气,必然早早地吩咐了她免礼,不想待得她结结实实地磕完三个头,才听着昭美人道:“免礼,秀云,去扶她起来,我有几句话问她。”
秀云答应了,走到采萍身边,扶着她的双手将她拉了起来,拉了她的手笑道:“你别怕,我们美人最是和气不过,从来连重话也不曾说过我们呢。”说了这些话才放开手,回到玉娘身边站好。
玉娘这才将采萍上下打量了回,微微侧首道:“你说是替周蘅传话来的?你是几时到掖庭的?我象是没见过你。”采萍心上跳了几跳,脸上现出一丝笑模样来回道:“美人许是没留意呢,美人在掖庭时,奴婢就在掖庭前洒扫的。美人那时同朱庶人一个屋子,朱庶人待着美人不甚和气,掖庭的姐妹们都悄悄地说,朱庶人是欺着美人好性罢了,倒是周采女,快人快语地肯打抱不平。”
玉娘听了便是一笑:“原来是我好性儿。”采萍听着玉娘声口不对,大着胆子向她飞快地瞟了眼,见她双眼弯弯地仿佛要滴出水,娇媚横溢,不由自主地心上一跳,一时竟忘了接口。玉娘仿佛也不等她说话,只缓缓地道:“从前的事还说它做甚?朱庶人关在暴室,我也没去看过,你可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采萍没想着玉娘竟绝口不提周蘅,反拿着朱庶人说话,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顺着玉娘的话接下去。
就是她这一愣的功夫,方才将她扶起来的那个秀云就变了脸色,喝道:“美人问你话,你如何不回?教导你的是哪个姑姑?娘娘贵人们问话必定要回的规矩也没教你吗?”采萍叫秀云一喝,只得跪倒在地口称不敢,又道:“美人恕罪,奴婢是一时慌了神,并不是故意不说。朱庶人在暴室如何,奴婢不晓得。美人若是想知道,奴婢回去打听了来告诉美人。”一面瞟了眼秀云,见她眉梢都微微立了起来,颇见威势,倒象是这昭美人身边的掌事宫女,想着这个才忽然发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个掌事宫女仿佛不在殿中。
不待她想明白,就听昭美人叹息道:“从前在掖庭时,朱庶人有时候虽也霸道了些。可我到底记得,我扭伤了脚,还是她替我去回的陈公公,请的奚官令。我原也想着去看看她,只是圣上说暴室不祥,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你若是肯替我走一遭也好,只瞧瞧她如何了。”又一指秀云,“得了信你只管告诉她就是了。”
采萍不想这昭美人竟是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朱庶人,转念倒也明白了,朱庶人是这批采女中头一个承宠的,在掖庭时又屡次欺负她,如今她宠贯六宫,而朱庶人之所以落入暴室,都是为着冲撞了她,是以她如今提着从前的得意人如今的失意人说话,也是平常,没刻薄一二,也算是厚道了。就回了声是,才要说话,就听昭美人又问:“陈公公可好?”
玉娘口中的陈公公自然指的是掖庭令陈奉,采萍便回道:“劳美人记挂着,陈公公身子还健旺。”玉娘听了这话,垂了下眼睫又问:“王公公可好?”这个王公公指的便是掖庭右丞王朝恩。采萍就回道:“王公公身子也好。”顿了顿又说,“若是王公公知道美人还记挂着他,必定感激。”玉娘抬眼把采萍瞧了瞧,微微颌首,却道:“你来了。”
采萍还未及回头,就见身边有人跪下,茜红的罗裙散在宝蓝色宝瓶莲花纹地衣上,犹如一汪鲜血一般,心上不由一凛,只听着来人道:“奴婢采女周氏给昭美人请安。”原来玉娘同她说了这会子话的当口儿,竟是直接将周蘅从掖庭带了过来。
玉娘缓声道:“你我姐妹,何须行此大礼,珊瑚,将周采女扶起来,赐坐。”
自打玉娘进了椒房殿,周蘅就再没见过她,这会子再见,玉娘已是宠冠后宫的昭美人,自家依旧是个小小的采女,见着她还要自称奴婢行大礼,虽玉娘依旧言语和缓,丝毫不见娇矜,周蘅心上依旧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又想着那人道:“从前她在掖庭时,你也对她多有照拂,若是她有心报答,肯提携你,在圣上面前提个一二,你何至于在此耽搁受苦。”心上就更有几分不忿。听着玉娘叫她起来,谢过恩,这才站起身来,悄悄抬眼去打量玉娘。
还不待她将玉娘看清楚,就听玉娘问:“周采女,这采萍你可认得?”周蘅心上一跳,转头去看采萍,恰好采萍也抬了头来看她,两人目光一对,周蘅忽然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这采萍来了这一回,也不知道同玉娘说了些什么,只得道:“认得。”
玉娘看着周蘅肯认,脸上就露了些笑容来,柔声道:“她倒是个好的,说你同她有旧,所以肯替你来求我呢。”周蘅便强笑道:“也不过平日照拂一二,哪里就说得上有旧了。倒是亏得她还记得奴婢。”玉娘缓缓点头,因道:“我恍惚记得,你父母都不在了,家中只剩你伯父伯母了。”
周蘅心上一跳,她从前为了博得玉娘同情,倒是同她说过身世,更将她伯父伯母的行为夸大了一二分,自是预备着玉娘会提起这事的,就将个帕子擦了擦眼睛,叹息道:“奴婢从前也以为,伯父伯母待着奴婢刻薄,只是如今到了这里才晓得,那时候就是有龌蹉,也是自家人在一起的,如今回头再看,恍如梦中一般。”
玉娘微微笑道:“若是你念着家里,我倒是好成全你。”周蘅只以为玉娘答应替她传信了,脸上一喜,忙道:“奴婢这就回去取信。”玉娘却道:“取什么信呢?”便对一旁的秀琴看了眼,秀琴便捧上笔墨来,玉娘笑吟吟道:“笔墨我这里还是有的,你只管在这里写了便是。”
周蘅哪想得着玉娘会来这一出,一时就有些迟疑,一旁的采萍忙道:“奴婢替采女走一趟罢,奴婢干惯了粗活的,教程快,必然不叫美人就等。”
玉娘黛眉微微一颦,珊瑚在旁看着她的脸色,见她脸上略有不喜,先叱道:“美人与采女说话,几时轮着你插嘴,若不是美人心善,这会子就好掌你的嘴。”采萍叫珊瑚叱得脸上通红,怯怯低下头去。珊瑚这才同周蘅道:“还请周采女赐教,到底是采女求着我们美人带信呢还是美人求着采女带信呢?”周蘅叫秀云几句话说得满脸通红,只得道:“那奴婢就在这里写了罢。”
周蘅提起笔来就有些踌躇,掖庭那封信原是人写好了交与她的,写的什么,她也只匆匆扫过一眼,也未留心,这会子贸然要写封情真意切的信给从小苛待她的伯父伯母,一时间哪里有许多话说,只写得个抬头,下头的话便写不下去。玉娘看着她踌躇,竟还笑道:“想是采女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了。你缓缓写,不急。”
玉娘越是这样和缓,周蘅心上越急,手上一抖,一滴墨落在信笺上,迅速洇开,只得将纸团了扔在一边。有了这一出,周蘅倒是心定了些,又想了想,倒也写了封信来下,略略吹干墨迹,就要装进信封,就听着玉娘道:“且慢。若是你真想着你的家人,不若我求求圣上,今年放宫女出去时将你一块儿放了出去,想来这个恩典我还是求得到的。你是入过宫的,年纪又轻,回到家里也不怕没好人家来求亲,到时我再给你添妆,你看如何?”
周蘅来见玉娘,不过是为自己出头一搏,哪里是要出去宫的意思,可方才自家还口口声声地说着挂念着家人,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口。
☆、第71章乱局
周蘅原先的盘算是假借着要往家送信为借口来寻玉娘,又是那人同周蘅说,谢玉娘此人惯肯与人为善,要做个好人给人瞧,必不会拒绝的。只要玉娘这回答应了,日后她就好有借口过来谢谢玉娘肯替她送信,再寻哭诉掖庭寂寞冷清,求玉娘将她接到合欢殿来,以玉娘秉性,十之七八不会拒绝。便是住不进合欢殿,只要能在合欢殿常来常往的,还怕没机缘见着乾元帝吗?只要能见着乾元帝,日常天久的总有机缘,凌蕙便是例证。
周蘅叫这番话说得心动,依计而行,不想玉娘也不知道是太聪明或是太糊涂,竟是开口要送她回家去,一时倒不知怎么答话,想了想才道:“奴婢总不好叫美人为奴婢为难。”
玉娘见周蘅果然拒绝,当下微微笑道:“想是我会错意思了。也罢,你将信搁在这里,先回去罢,待有了回音,我遣人来告诉你知道。”周蘅见玉娘下了逐客令,只得答应,将信留在桌上,同采萍两个一起退了出去。
看着周蘅采萍出去,秀云就过来道:“美人,奴婢方才拉着采萍的手,手上倒是柔柔细细,不象做惯粗活的。奴婢觉着美人还是小心些的好。”洒扫宫女做得是粗活,手上哪能没一二茧子,且那采萍答玉娘话时,瞧着忐忑不安,可话倒是有条有理的,怕是另有来头。玉娘按了按额角,脸上微微笑道:“你瞧她和周采女认识呢。”
周蘅一小小采女,哪能指使得动采萍,背后自然有人。这人故意明明白白地将疑点搁在她眼前,就有三个可能:一个是想借送信的由头多到自己这里走动,好“偶遇乾元帝”;一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拿着周蘅与采萍吸引她的注意,暗地另有谋划,以期打她个出其不意;一个就是师法朱德音那事的故智了,依旧是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亦或是有可能三种谋划都有,背后那人只看她如何应对来做调整,总归是她在明处,那人在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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