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万事无忧,一切顺遂,早就忘记金陵还有个女儿吧。若不是要介绍同科来瞻园当夫子,恐怕我是没有那么幸运得到您的亲笔书信,这可是解元老爷的墨宝呢,我得好好收藏着,以便随时拿出去显摆。
其实我这三年也过的不错,在瞻园认识了不少朋友,当然了,也结了几个仇家,不过你放心,仇家们只是背地里说几句,当着面是不敢打脸的?为何这么说呢,因为她们打脸的本事没我强大啊!碰了几次壁,就不敢随便惹我了。什么?您想问我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为何如此嚣张?这个嘛,我自有我的道理,我在瞻园敢横着走,是豁出了小命拼来的,具体过程太残酷不堪回首,这信纸又极短,我就不告诉您了,您也别问,问了我也不说。
想了想,沈今竹又恶作剧似的写道:乌衣巷给您写信都是说一切安好对不对?我不妨告诉您实情吧,我是您女儿嘛,总不好一直看着你被蒙在鼓里。祖母现在改练太极锻炼身体了,为何?因为今年春老人家逞强舞剑,把脚崴了,差点摔断腿;大嫂的病好好坏坏,现在瘦成一把骨头,整年都泡在药罐子里,怪可怜的;前几天晚上我看见本应该准备秋闱的二堂哥沈义然在花船喝酒,您问我如何会看见他?很简单,因为我在秦淮河酒楼里开赌局啊,一抬头就看见了,还真是巧呢。
韵竹姐姐今年二十还没出嫁,也有媒婆上门提亲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娶继室的,气得大嫂和祖母把媒人赶出去好几拨了——爹爹,您不要误会,这歪瓜裂枣绝对不是含沙射影说您娶了朱氏继母。
敏哥儿和讷哥儿已经开蒙读书了,而且已经吓跑了两个夫子,乌衣巷都说他们是熊孩子,比当年的我还熊,我这个做姑姑的很是欣慰:终于后继有人啦,沈家下一代有人继承我的衣钵,必会发扬光大,一代更比一代强。
沈今竹一边写一边无声笑,写到最后干脆笑出声来,在窗边骑马的徐柏不明所以,问道:“表妹,笑什么呢那么开心?”
沈今竹说道:“给我爹爹写回信呢,这是三年来爹爹第二次给我写信,第一次是说我跟着你娘住在瞻园,要听话注意规矩,你们徐家是江南豪门,我一定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免得被人瞧不起我们沈家云云。今日又说,他的一个同科举人要来瞻园做夫子,要我莫要淘气,把这个夫子也气走了。”
徐柏笑道:“二舅舅太客气了,瞻园上到太夫人,下到徐海徐澄这样的晚辈都喜欢你呢,处处小心的,也就太生分了,你是怎么写的回信?”
沈今竹呵呵笑道:“不告诉你,反正爹爹瞧了我的回信,他的脸色一定会很好看。”
徐柏说道:“你也别太过分了,二舅舅心里会不好过的。”
沈今竹一副刁民无赖样说道:“知道他们会心里不好过,我心里就好过了。”
徐柏笑道:“你是天高皇帝远,不怕二舅舅追打体罚,所以敢在信中大放厥词,换成我和徐枫敢如此顶撞父亲,早就屁股打成八瓣了。”
沈今竹笑笑,在信的末尾写上落款,脑中又涌起一个坏主意。
徐枫隔着窗户看着沈今竹的剪影,马车里点着琉璃宫灯,很是明亮,映衬沈今竹的面部轮廓就像皮影戏那般虚幻而飘渺,近在眼前又触摸不到,那剪影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突然靠近了窗户!徐枫赶紧别过脸去,沈今竹果然打开了窗户,对他说道:“你那边街上有卖秋萝卜的担子,你买几个小红萝卜给我,我在马车显得无聊,刻个萝卜章玩。”
徐枫大喜,以前每次和好之前,总是沈今竹先提出个要求,他满足了便和好如初,双方都有台阶下,徐枫要亲兵将一小筐萝卜全买下来,沈今竹随便挑了一个,拿着刻刀先练手,此时沈今竹嫌车里气闷,便将两边的窗户都打开了,横竖有徐枫徐柏两人骑在马行在窗户边上,外头也瞧不见马车里的她。
徐枫看见懒懒的靠在马车夹棉板壁上的沈今竹,锋利的刻刀在萝卜上发出沙沙声响,问道:“你要刻什么字?”
沈今竹头也不抬回答道:“五蕴道长。”
徐枫想了想,问道:“五蕴是佛家说的眼、耳、鼻、舌、身意吧,怎么和道长扯上了?”
徐柏了然于心,说道:“我二舅舅说佛道本是一家,就自号‘五蕴道人’,表妹估计想超越她亲爹,今夜就自号‘五蕴道长’了,想来道长要比道人威风吧。”
知我者,表哥也,沈今竹暗想:想必父亲展开此信,定是从头气到尾,末了看到落款,保管气倒,以后想忘了忘不了自己。
沈今竹说道:“亲爹在信中说我以后要尊师重道,好好向夫子请教学问,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未可知,他是南直隶解元,青年进士,我一个女子不能考科举,就在别号上做文章,干脆叫做‘五蕴道长’,定不负爹爹对我的期望。”
旋刻之,在颠簸的马车上当然刻不出什么好看的,不过沈今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将萝卜章稍微磨平了些,在红色印泥里按了按,啪的一声盖在信件的落款处,虽说印章和字迹一样惨不忍睹,但也足以看清“五蕴道长”四个字张牙舞爪的横卧于信签底部,缨络取了信笺慢慢吹着上面未干的墨迹和印泥,她是识字的,匆匆扫一样上面的内容,看的很是心惊,缨络是如此厌恶重男轻女的父母,却从来不敢对父母说这样的讽刺之语,而表小姐却肆无忌惮的嬉笑怒骂,这胆子太大了!
不过缨络从来不会拂了沈今竹的意,她似乎没看到上头的字,吹干墨迹后细细叠好,塞进信封里头。
沈今竹瞧着窗外街道的灯火,问道:“最近是怎么了?锦衣卫白天晚上的在街道上巡逻,若无大事,他们是不会做巡逻这种繁琐小差事的。可若真有大事,为何五城兵马司的人倒没有动作?一切如常?”
徐枫还以为沈今竹那么出神是在看自己一身戎装呢,谁知她居然没有三分常性,居然想那些无关的事情,一时气愤的忘记了姐夫朱希林的嘱咐,脱口而去说道:“你刚和汪大人一家离别,汪大人是锦衣卫同知,仅次于指挥使曹大人,汪家麒麟兄弟是你干哥哥,你都不知道锦衣卫涌到大街上巡逻的原因,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这话堵得沈今竹无法反驳,心里直冒火,徐柏偏偏火上浇油哈哈笑道:“表妹啊,你也有吃瘪的时候,你——”
这时街道上突然一片喧哗,一群锦衣卫纷纷拔刀叫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此时街道夜市开的正酣,行人如织,比白天人还多,如此大的动静很快引起了恐慌,瞻园护送的二十余名骑兵忙将沈今竹乘坐的马车围成圆圈,防止被慌张的行人冲撞了,但见五个货郎打扮的彪形大汉挥着大刀和锦衣卫们互砍,凶猛彪悍之极,十几个锦衣卫居然都没能制住他们!渐渐被他们闯出了包围圈。行人们尖叫着四散逃开,很快街道上就清干净了,只有那老弱病残的被推搡倒地,又怕身上又有伤,一时站不起来逃走。
眼瞅着五个彪形大汉要四散跑进如蛛网般的小胡同,徐柏果断说道:“八弟你和十个骑兵留在这里保护马车,其他人随我围堵匪徒!”
徐枫也想去帮忙,但想到沈今竹在马车上,万一——算了,还是留在这里吧,免得再次碰到前夜烟雨楼刺客事件,那天他就是心情不好走开了,幸亏智百户和姐夫朱希林联手制服了刺客,否则后果还真不敢想。
沈今竹隔着窗户说道:“徐枫,你和表哥一起去吧,十个骑兵保护,我不碍事的。”
徐枫看着前方一个倒地的老汉慌忙之中抓住匪徒的腿脚想站起来,却被匪徒反手一刀砍,砍中胳膊,老汉当即疼晕过去了,徐枫顿时恨得双目赤红,驱马上前挥剑朝着匪徒而去,剑势加上马的冲劲,徐枫手中的佩剑将那匪徒切西瓜般斩成了两半!
这是徐枫第一次杀人,他的双手有些颤抖,几乎要握不住剑了,就在这时只听见左后方有个小孩子的哭叫,来不及有什么感慨了,他赶紧策马转身而去,但见一个匪徒用刀挟持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寒光闪闪的刀刃搁在孩子细小的脖子上,那匪徒叫道:“放我们走!否则我就杀了他!”
这时从胡同里跑出一个惊慌失措的妇人来,她瞧见匪徒手里的孩子,顿时跪在地上哭叫道:“求求你放我的儿子!他才五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