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天地人神鬼,一切生灵都被容纳了进来。
“鬼,门,关。”
她的心神受到了冲击,神魂仿佛要离体一般被吸着朝鬼门内游去。
正在此时,萧曦月的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硬生生的推着她往前走,一下子就扑入了鬼门关之内。
“生灵不得入黄泉。”
“死者方能出鬼门。”
“去吧!”
伴随着浑厚低沉的声音,萧曦月被牛头马面推着扑入了鬼门内,身上力气全无,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不像道之三境的强者,而像一位刚学走路的孩童。
她扑倒在地,用双手撑住黄泉路,吃惊的回头一看:一道洁白的身影站在了鬼门关之前,闭着双眸,如死去一般。
那是…她的肉身。
第一百零六 不及黄泉牛头马面两位鬼卒不见了踪影,唯余下萧曦月穿着白裙的肉身,闭着双目静静站在鬼门关之前。
白雾一般的幽魂又聚拢过来,在鬼门关前游荡,围绕着她的肉身,如蝴蝶一般飞舞环绕。
鬼门关之后,萧曦月踉跄的站起来,往前一看,沿着青石板路两边,盛开着大片大片的鲜红色石蒜,一路延伸到了黄泉尽头。
这是黄泉路,通往奈何桥。
奈何桥下有忘川河,河边有神女孟婆,熬煮浓汤,喝下后,就能忘却生前一切,茫茫然的笑着踏上奈何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入轮回。
喝下孟婆汤,一切都烟消云散。
“他不知如何……得加快脚步才行。”
萧曦月心中默念。
她亦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执着,并非喜欢他,也并非沉溺肉欲而舍不得,她只知道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以后必然会后悔,心境无法圆满。
在见到李老汉的尸体时,她产生了一种畏惧感:生死之别,竟是如此使她触动,与之相比,以前她遇到的种种烦恼似乎又不值一提。
心情郁结,自会有再放松的时候;茫然无措,慢慢等下去总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身边无人,却也能远远的看着他,知道他的喜怒哀乐。
被破身,被羞辱,被淫玩,被他人知晓自己最羞耻的事,甚至被千万人指责谩骂,师门受辱,父母蒙羞,等等一切的困苦哀怨,都不如见到人死在她面前更震撼。
老杂役曾经对她做过的事,不管是用肉茎对着她的身躯射精,羞辱她的面容,还是卑微恳求,得逞后又老脸笑颜逐开的模样,亦或者曾经,与她,与师妹一起三人交欢。
等等。
李老汉的音容笑貌,都化为了他身首分离,惊恐万分的画面。
人死如灯灭,萧曦月第一次认识到这句话中蕴含的力量,能让人深深触动,许久不能平息。
她要再见到他,如果可以,找回她的魂魄,复活他,即便是几年后老死,也比如今被人一剑斩杀强。
但她急促的步伐,却慢慢的缓了下来。
她往前看去,前边是通往忘川河的黄泉路,路的两旁盛开着徇烂鲜艳的花朵,这种花她认识,有花无叶,花瓣异常鲜红,艳丽的盛开着,花丝尽情绽放。
萧曦月认识这种花。
她出来历练时,开在仙云宗小道门前,被她用来与老杂役对赌的,正是这种石蒜花。
当时,花瓣其实是单数,但被他偷偷从其他花朵上摘下一瓣,硬是凑成了双数。
萧曦月之后施展法术,将鲜红色的花朵复原,接回了折断的花茎上,一朵孤零零的花瓣飘落下来,就能证明此事。
只是萧曦月没有揭穿他。
直到后来,一路上与李仙仙的三人淫事,印证了她此前担心的事,她果然浑浑噩噩的与老杂役交欢许久,又封闭了神念,变为三人杂乱又糊涂的寻欢作乐。
“不应该如此。”
“从一开始,我被他射精弄到,就不该再下山去见他,更不该因为心中触动,又多次尝试这种没有感情的肉欲之欢。”
“我有许多次结束这种错误的机会,却都错过了。”
“远哥哥来到仙云宗时,我其实和与他没有太多男女情感,我与他久未见面,相互的感情,更多是儿时的对他的眷恋。”
“远哥哥喜欢我,我为了不让他伤心,也不排斥他的亲密。”
“在那之后……”
“我未必不喜欢他。”
“我希望他能留在仙云宗,亦或者,他再如十年前,拉着我离开。”
“甚至,他主动说,让我留在京城,与九公主一起在他身边,我未必不会答应他。”
“只可惜,远哥哥长大后心没有变,却有着万般的顾虑,真心实意无法言说,没有说假话,却也没有说真话。”
“而我又如何呢?”
“我的真话藏起来,封闭在了嘴里,我自己都不知,他人又如何能知?”
站在黄泉路上,萧曦月心情剧烈波荡,脑海中种种思绪越发的清晰明了,思念萧远之心,想念师父之意,同门师兄妹,清州城的母亲,还有许久未见过的父亲。
唯独,没有了对老汉的念想,只余下一缕执着。
她要复活他,让他成就筑基境。
“呜呜呜~~~”
黄泉路上,响起了呜咽凄凄声。
有人在哭?
萧曦月看去,才发现黄泉路两边的花海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荡着许多的怨魂,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缺手缺脚,或是只有半个脑袋,亦或者只有脑袋在地上蠕动,不一而足,保留了死之时的模样。
相同的是,他们的脸都是悲苦哀凄,叫出的声音嘶声裂肺。
这是鬼魂的悲鸣。
“他们……”
萧曦月伸出手,触碰到了一个顺着黄泉路跛着脚走的老妇魂魄,刹那间,大片的记忆涌入了她的脑海。
老妇没有名字,出嫁前被父母叫做大丫头,出嫁后被人叫做周七嫂。
她的父母家很穷,夫君也穷,定亲的彩礼只有一吊的铜钱,萧曦月从她的记忆中能很清晰的看到,她的夫君穿着借来的长衫来她家,从口袋里摸出这一吊钱时,那窘迫羞惭的神情。
但她还是嫁了。
因为她家更穷,连明天吃什么都不知道,一吊钱足以让她家的五个弟妹和父母熬过寒冬。
嫁了之后,又生了七个孩子。
一个刚生下来连哭都不会,身体紫黑色,只能埋掉,一个哭了几声,又衰落下去,醒不过来,也喝不下奶,总是吐,放了几天后,还是死了。
第三个,总算养大了一些,她夫君给取了个贱名叫三狗子,瘦瘦小小的样子。
大年大户人家祭祖的时候,她和夫君出去镇里的老爷家打几日短工,舍不得三狗子受冻,就让他在床上乖乖躺着,饿了就吃点饼,原本是没事的,可第三天下了好大的雪,她夫妻两人赶不回去,等第二日才踩着厚厚的雪路回家时,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
大雪把她家给压烂,三狗子也跟着没了,开春了才挖出来。
第四个是女儿,贱养到六岁的时候,她和丈夫实在养不下她和第五个孩子,就把她卖到了城里,一家人一起吃了第一顿饱饭。
过了五年,大旱,女儿小六不听话,说饿,吃了好多树皮和观音土,又喝水,最后撑死了。
七个孩子只剩下小五和小七,拉扯着长大。
小五很老实,长得黑黑壮壮,十五岁就结了婚,又给她生了孙子。
但家里面更穷了。
也没彩礼可以给小七娶亲,他就去服役参军,他哥在家种田,闲的时候就上山采药。
她孙子四岁的时候,小五去城里卖草药,下午却没回来,直到晚上,村里人突然来报信,说小五出事了。
等她再见到小五时,只看到了路边一只巨大的手掌印在地面上,里面一个人形的血肉块,隐约可以从那套粗布衣服和鞋子上认出是小五来。
她哭得死去活来,旁边的人却劝她快些收尸快些走,说这是被仙人拍死的,要遭报应的。
回到家里,带着孩子的儿媳见到小五的血衣后,手中的碗筷掉在地上,当时就晕厥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一口咬定是仙人把小五的草药抢走,小五才被杀害。
因为前天,就是她和小五去山里找到了一株神奇的草药,小五还兴奋的说能卖好几百两银子,结果却遭了难。
儿媳不管不顾的要出门去为小五报仇,她死命拦住,说家里的孙子怎么办啊?对方可是仙人。
她的儿媳那时候沉默了好久,眼睛一直都是红的,最后没话说了,又几个月后,地里干活时突然就吐血,抬回去没等喊大夫来就不行了。
家里没有儿子儿媳,孙子又才这么大,她夫君拿着家里最后的一点银子去了官府,才求得官府同意,让服兵役的独子小七回家。
小七很快写信回来,说一个月后就到家,夫妻两人总算有了些奔头,想着小七回来后再借钱给他娶老婆,一家人会好起来的。
可没想到,一等就是半年,期间托人问了无数次,也没有半点音讯。
最后,她等来的是两个官差,凶神恶煞的将她家大门砸烂,拿着一张纸念,说什么她的小七是罪人,犯了谋逆罪,要罚五十两银子。
她家哪里有银子?
官差一边骂一边搜查,最后将被褥衣物全都掳走去充公,等踹了一脚她夫君后离开时,她家已经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
没了钱,没了地,孙子的身子更瘦,整日焉巴巴,双眼睁得很大,肚子很鼓,没几天就死了。
丈夫受不了这种打击,躺窝棚里有气进没气出,撑了几天也死了。
剩她没有死,靠着村子的人施舍的残羹冷炙,木然的等小七回来。
最后终于得到消息,她的小七回来时,遇到一队叛军,被当场捉去,被迫参加了四皇子的叛军,不知所踪。
她终于咽下气,村子里没人敢给她收尸,死的时候魂魄徘徊在夫君和孙子的白骨边,怨气三月不散。
直到被村子重金请来的道士做法,将她的怨魂打入幽冥。
“……”
萧曦月收回手,茫然的与眼前周七嫂的怨魂对视,她脑海中所思所想尽皆消失,老汉,师妹,师父,远哥哥,修行,执念……
一切的念头,都在看了周七嫂这凄凉悲苦的一生后,化为了烟影。
她哪里还有烦恼,哪里还有郁结,哪里还有成仙得道。
生儿子,儿子死,生女儿,卖青楼。
死后棺材都没有一副。
这是怎样的艰难困苦?眼前麻木的看着她的老妇,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哀切悲痛?
“小……七。”
周七嫂的冤魂声音嘶哑的开口,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她:“姑娘,你知道,我家小七回来了吗?”
萧曦月无法回答。
一口气堵在了她的胸口,张开嘴,又发不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周七嫂转身,继续木然的往黄泉的尽头走去。
“小五,小七,四丫头,娘来找你了。”
嘶哑的声音带着鬼魂特有的的阴森,在这无边的黑暗,在这妖冶如火的幽冥深处,冷得能让人打寒颤。
这是怎样的地狱。
萧曦月如失了魂一般,跟着老妇的怨魂走到了黄泉尽头。
她看到了更多的怨魂。
在腥风扑面的血红色忘川河前,成千上万的幽魂飘荡着,呜咽悲鸣,底泣哀嚎,她此前在书里看过的十八层刑罚罪人的炼狱,与眼前的景象相比,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忘川河上有奈何桥,桥前有神女,世人称之为孟婆。
萧曦月走到了孟婆面前,却紧闭着双唇,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必说找老杂役,说复活他的之类话。
奈何桥前,孟婆在一口三足鼎前熬汤,汤才到三足鼎的一半,还未煮开,血红血红的汤。
她佝偻着身子,用一根白色的骨头伸到血红色汤内,慢慢的搅动着。
一遍,又一遍。
汤水被搅浑,萧曦月的心却变得空灵,无所思,无所念,静静的看着神女孟婆。
“咳咳咳咳。”
孟婆咳嗽起来,身子更为佝偻,手中的白骨颤抖着几欲掉落。
“婆婆。”
萧曦月上前,扶住了神女,接过白骨,将一旁她的拐杖拿过来递给她。
拐杖比佝偻的神女还高,其上悬挂着一只朦胧的灯笼,是黄泉中唯三的光亮。
另一处,是三足鼎底下的火苗,很小很小的火苗,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第三处光亮,则是一直跟随萧曦月的月轮,如明月般照亮她。
“孩子。”
孟婆拄着拐杖,悲苦的脸上满是皱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曦月低下头,“我……来找个人。”
这一刻,她显得如此卑贱。
老杂役摁着她屁股的淫辱不能让她低头,可神女的凝视,却让她无比羞愧。
“找…人?”
孟婆的声音很慢,浑浊的双眼仿佛看穿了她的一切,缓缓叹息道:“这是何苦,听婆婆一句劝,回去吧。”
萧曦月默然不语。
她不敢再说自己心意已决,在神女面前,她是如此下贱。
“唉,都是命啊。”
孟婆弯下腰,动作迟缓的拿起一只小瓦罐,萧曦月将白骨放在鼎中,再走过去弯腰帮她拿着瓦罐,轻声问道:“婆婆,你是要……?”
孟婆看了看四周的怨魂,摇了摇头:“可怜的人这么多,汤不够了。”
萧曦月拎着瓦罐,站直了身子,举目一看,漫山遍野的红色花海中,不知有多少怨魂在徘徊,在等着喝孟婆汤,即便一人只喝一口,需要的汤水也不计其数。
徇烂鲜红,美到极致的花海上,飘荡的却是无数仿徨无所依的幽魂。
“婆婆,我去打水吧。”
萧曦月低下头,三足鼎中的红色汤水,应该是取自忘川河中。
她不知要怎样才能熬炼出能让人忘却记忆的孟婆汤,却也心知,神女孟婆既然这么做,就一定有她的理由。
孟婆抬起头,又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她,摇头道:“孩子,你的心太善,做不得这事。”
“不要紧,我可以做。”
萧曦月不知她话中的意思,坚持要去忘川河边取水。
孟婆满是愁苦的老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你这孩子,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不听呢?罢了,跟着我来吧。”
萧曦月扶着她,拿着瓦罐,来到了忘川河边。
河水猩红,深不见底,河面平静无波,看不到半点波纹,仿佛连一根羽毛都渡不过去,连幽魂也无法行走,只有一座奈何桥连通着彼岸。
她松开婆婆,拿着瓦罐,走到忘川河边。
“当心些。”
婆婆在上边喊道。
萧曦月点头,素白的手掌紧握瓦罐的铁丝,将其放入了忘川河中。
猩红的河水缓缓流入瓦罐中,无声无息,瓦罐也在一点一点被吞没入深不见底的河水内,恍惚间,萧曦月的神魂也被吞没,意识随着瓦罐而沉入河底。
“孩子,该提起来了!”婆婆提醒道。
萧曦月惊醒,拎起瓦罐,将盛满忘川河水的瓦罐提到半空,淅淅沥沥的猩红鲜血从瓦罐滴落,河水泛起微微涟漪。
一只通红的人影,映入了萧曦月的眼帘。
“啊!!!”
它凄厉的叫着,从忘川河水中扑出,抱住了瓦罐,再顺着往上,死死的抱住了萧曦月白净的手掌。
一双猩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她,怨毒的嘶吼:“我好恨,我恨,”
“快松手,这是沉沦入了忘川河的怨魂!”婆婆在岸边着急大喊道。
萧曦月手足无措,下意识用法力,却半点也用不出。
她没有松开瓦罐,用另一只手去推那血红的人影,却又听到它凄厉的大喊:“我恨,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不公!!!”
“贼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狗皇帝,你不得好死,轩辕一族,来世我要将你们挫骨扬灰,死死死!!”
“啊啊啊啊,我好恨!!呜呜呜!”
混乱的嘶喊伴随痛彻心扉的哭泣,血红的人影紧紧抱住她的手,一半没入忘川河的身躯颤抖着,却惊不起河水的半点波澜。
萧曦月怔住了。
她的心在剧烈颤抖,神魂如燃烧般沸腾,头顶的月轮急切转动,却又不敢往下落,似乎极其畏惧这忘川河水。
“松手!!”
婆婆走了过来,双手持着拐杖,厉声对河里的血影喝道:“你不愿忘记前尘,徘徊多年,以致被忘川河吞没,如今又来纠缠无辜的人做什么?!马上松开手!!”
她的拐杖往下对准血色人影,那人影被激起怨气,对着孟婆咆哮,血红的身躯剧烈挣扎,欲要脱离忘川河,却怎么也挣不脱。
“冥顽不灵!”
孟婆闭上双目,手中拐杖往下一敲。
血影发出悲鸣,紧抓萧曦月的手变得无力,孟婆又是一敲,它的手终于松动,身躯缓缓下落,即将再次被忘川河吞没。
萧曦月眼里没了神采,失魂落魄的看着她,与她抬起头的血红双眼对视。
她的身躯,被吞没了大半,即将消逝在河水中。
“妈…妈。”
血红的人影呢喃着往下落,直到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才止住了她下落的势头。
萧曦月伸出了手,紧抓住了她。
“孩子,你!”
孟婆怔住了,定定的看着她。
“起来!”
萧曦月抓着她往上提,可血色的人影却是那么的沉重,如托举着一座大山,每提起一分都需要使尽全身的力量。
“放弃吧……”
婆婆在一旁摇头,“忘川河内有着万千的苦难,进入其中的人已经成为了苦河的一部分,你救她,等于是对抗万千凡尘的苦痛,又如何做到?”
萧曦月伸出另一只手,眼神执着,触碰到了血色人影的肩膀,顷刻间,无数的记忆又涌入了她的脑海内。
她叫柳愔愔,父亲是礼部尚书,她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与其他官家大小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始终都没出过柳家后宅。
在十五岁那年,母亲给她找了个未婚夫君,她才得以和外面的男人见面,关系日深,就待正式出嫁。
岂知,十六岁那年,女皇登基,普天同庆的日子,她父亲回到家后却大发雷霆,把她母亲狠狠痛骂一顿。
柳愔愔去劝解,哪知道往日里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却突然指着她鼻子骂,说女人就不该管男人的事,在家里相夫教子,抛头露面就是败坏门风!
柳愔愔怔在原地,被乳母拉走。
从那以后,柳家就变了,母亲终日强颜欢笑,后来又变得十分担心,坐立不安。
有天晚上,母亲突然特意来与她睡,对她说,那些读书人写的东西万不可轻信,名节并非女儿家的全部,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柳愔愔那时候懵懵懂懂,还不是母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几日后,她却马上知道了。
一队官兵包围了柳家,柳愔愔和一众女眷被押着跪下,一个宫女宣布了女皇圣旨,她耳朵嗡嗡的响,听不清圣旨到底是什么内容。
她看向父亲,父亲的官帽被夺下,又被押走,她再看母亲,母亲跪在地上磕头,祈求回屋换一身衣裳。
他们答应了。
母亲进屋前,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关上了门。
等柳愔愔再见到母亲时,她已经躺在了地上,脸发黑,脖子上一圈深深的勒痕。
柳愔愔哭不出来。
那天,她被送入了青楼,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小姐,变成供人淫乐的妓女。
三日后,她被破了身,夺走她第一次的男人,是一个肥胖的公子哥,一边弄她,一边骂柳家。
她流了好多血,躺在床上好几日下不了床。
之后,客人一个接着一个,柳家大小姐很受欢迎,一晚上一百金。
郡王府,亲王府,车骑将军之子,卫将军之子,大鸿胪的小舅子,工部尚书的外甥,刑部,礼部……
满朝文武,六部官员,她都见识了一遍。
终于,她从一个男人戏谑的话中得知柳家的消息:她父亲不满女人当皇帝,与同僚在背地里说了一句女皇的坏话,就被刚登基的女皇抓住把柄,下旨抄家灭族。
柳愔愔的泪水早已哭干,那一天之后,她心里只有恨。
她开始打听朝廷的事,得知女皇和几个亲王的斗争愈演愈烈后,暗自庆幸,巴不得女皇被推翻,被她几个叔叔杀了才好。
只是,她等不到了。
几个月后,柳愔愔等来了她的未婚夫。
曾经的未婚夫。
他是在众人的簇拥中,笑容满面的来了青楼,并当着一众达官贵人的面,点了她。
她握紧了拳,指甲抓破掌心,又慢慢的松开,盈盈笑着起身,迎接了他。
青楼内的人都在起哄,所有人都在快活的笑着,她的夫君,也在笑,搂着她的腰肢,进了内屋。
关上门后,他就跪在了地上,颤抖的给她磕头。
柳愔愔问他,为什么。
其实不用问。
她早就不是当初的柳家大小姐,知道她夫君为什么会在大半年后才来,只是没想到他会跪下。
他来了,女皇才能饶了他家,同僚才能接纳他。
当天晚上,柳愔愔和她夫君做了夫妻,等他离开后,就起身将腰带挂在房梁上,用与母亲相同的方式结束了一生。
死后第二天,柳愔愔看到了那穿着金色龙纹袍的女人,在一众大小官员和带刀侍卫的陪伴下,来到了青楼,进入到她的房间内。
那个女人美得是如此的耀眼,柳愔愔却恨不得生吃她的肉,饱饮她的血,满腔的怨气让柳愔愔扭曲了脸庞,冲着朝她撞去。
拼尽全力的攻击却被对方用一只手轻轻挡住。
她是九州的女皇,聚天下万民于一身的皇气,又如何是一只咽不下一口气的女鬼能靠近的?
“柳家之女,柳愔愔……朕,”
女人犹豫着,欲言又止,柳愔愔在她掌中凄厉哀嚎,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最终,她被打入了幽冥之中。
“下辈子当个平民之女。”
……
……
萧曦月用双手抱住了柳愔愔,试图将她拉起来,但不管怎么努力,她一半没入忘川河的血红色身躯依旧沉重无比,仿佛与河水相连在一起,无法再摆脱。
“你为什么救我?”
在被萧曦月触碰了记忆后,柳愔愔的怨魂恢复了一些理智,木然的看向她。
“不为什么,我应该救你。”
萧曦月抓住她身躯的双手在颤抖,柳愔愔太过沉重,但她并不想放手。
如果放手,她一定会无比后悔。
柳愔愔的残魂只剩下最后的机会,如果再次沉没入忘川河中,一定会被河水吞噬,魂飞魄散,三界内再无柳愔愔。
她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从她手里沉没?
“救我?为什么?!”
柳愔愔的脸孔扭曲,发出尖利的声音,“为什么救我?!我是罪人之女,身子肮脏不堪,整个京城的人都看我笑话,以前倾慕我的男人用一百两银子就可以上我,以前我的闺中蜜友,现如今一个个都嘲笑我……还有我的夫君,他,他,他……来嫖我,呜呜呜呜……不要救,不救,死,死,都死!!”
她又癫狂起来,抱着脑袋仰头尖叫,幽魂的凄厉声音回荡在黄泉深处。
四周的游魂麻木的看了她一眼。
“松手吧。”
孟婆叹息道。
萧曦月却还是不愿。
“柳妹妹……”
她几乎是伏在了水面上,双手环抱住柳愔愔,轻声说出的话语如同仙界天籁:“你没有错,也没有脏,柳家即便犯了重罪,惩罚也不应该落到你的身上,当时的你,是无辜的,如今的你,也没有半点污浊。”
血色人影呆住了。
“柳家……是清白的吗?”
“我不知道,但至少,柳妹妹你是清白的。”
“……”
柳愔愔那双血红色的眼珠子定定的看着她,尽管从中看不出半分神色,萧曦月却感受到她的悲切与无奈。
她尝试再将柳愔愔拉出来,却依旧拉不动。
“你走吧。”
柳愔愔语气落寞,低下头,身躯主动融入到忘川河中。
萧曦月心中急切,回头看向婆婆,试着再拉柳愔愔,这一次,手中却轻飘飘的,一下子就将忘川河中的柳愔愔拉了出来。
血色褪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魂魄坐在了岸上,茫然的看着四周,似乎有些害怕,缩成一团颤抖着。
最后,她把目光转向了萧曦月,眼睛里好似带着光:“姐姐,你是来救柳家的吗?”
看着身子纤细瘦弱,不再咆哮嘶吼,满是怨恨的柳愔愔,萧曦月很沉重的心忽然轻松了许多。
“会的!”
萧曦月对柳愔愔郑重承诺,“我会再去京城,替你询问女皇陛下,当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知道,柳愔愔的怨魂中残存的记忆,又回到了当初被抄家灭族时,所以才显得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真的?”
“真的!”
“谢谢,谢谢姐姐!”
柳愔愔激动的扑入萧曦月的怀中,颤抖的身躯终于慢慢平复。
“放下心中执念,才能得到解脱。”
婆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动作也轻快不少,拿起萧曦月丢下的瓦罐,在忘川河中打了一罐子的水。
萧曦月再主动伸出手,接过瓦罐。
“给你给你,呵呵,你这孩子,做事真让人吃惊……还有柳丫头,你也过来吧,这次的汤啊,看来你能喝下去了。”
三人回到了三足鼎旁。
萧曦月将瓦罐中的忘川河水倒入鼎内,刚好装满了一鼎。
“婆婆,还要什么吗?”
“还要些彼岸花。”
“彼岸花?”
“就是周围的这些,长得漫山遍野,许多许多的花。”
婆婆的声音里又带着些许的叹息,萧曦月隐约猜到,黄泉路边的彼岸花,是有什么来头的,或许和这些漫山遍野的幽魂有关。
萧曦月叮嘱柳愔愔坐好等着,她到忘川河边,弯腰折断一株红色的花朵。
原来它不是叫石蒜,而是叫彼岸。
开在黄泉彼岸的花。
能让人忘记忧愁烦恼,爱恨情仇,忘记一切所有的花朵。
萧曦月沿着河岸,采了一大捧的彼岸花,抱在了怀中走回去,倾洒在了三足鼎内。
小小的火苗在鼎下燃烧。
萧曦月用白骨慢慢搅拌,婆婆絮絮叨叨的和她说话,柳愔愔抱着双膝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三足鼎内的汤。
不知道过了多久,汤水才沸腾,从血红变为了清澈,散发出一阵奇异的香气。
成千上万的怨魂聚拢了过来。
悲苦愁怨,哀恨凄切。
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让萧曦月心里发堵,闷闷的极为难受。
每一个怨魂,都代表着与周七嫂、柳愔愔相类似的人生,成千上万的怨魂所展示出来的红尘滚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喝吧,喝吧,喝掉后,忘记一切烦恼。”
婆婆取出七八只碗放在了地上,用大勺子勺出忘川河水与彼岸花熬煮成的汤,慢慢倾倒在碗里。
三足鼎下,微弱的火苗还在燃烧。
四周的怨魂,却没有一个上前来,只睁着浑浊麻木的眼神看着,一张张悲怨的脸,让萧曦月不忍再看。
“婆婆?”
她低声询问,为何亡魂都不喝汤?他们不想忘记前世,踏上奈何桥,投入轮回吗?
“唉,都是可怜人……咳咳咳。”
孟婆摇头叹息,佝偻的身子颤抖,又在咳嗽。
萧曦月上前轻拍她后背。
终于,一个三十岁样貌的妇人走上前来,端起了地上的碗。
萧曦月看到,她的手在颤抖,麻木的眼神带了些恐惧,不知是害怕这清淡的汤水,还是在害怕忘记一切。
“喝下吧。”婆婆劝道。
妇人一言不发,猛地灌了一口。
汤水流入魂体中,她全身都在打颤,许久才平息下来,脸上的表情趋于平和。
萧曦月默默的看着这位安静下来的妇人,对这些怨魂来说,忘记一切,转世入轮回,才是最好的选择。
“忘记了吗?”
孟婆问妇人。
“忘记了。”妇人点头。
“下辈子还想见你的女儿吗?”
“想!”
妇人眼睛里泛起神采,似乎已经开始期待下辈子与女儿的见面。
孟婆又摇头,长叹道:“去吧……”
妇人没有回答,转身朝着奈何桥慢慢走去。
萧曦月看着她,目送她转世。
可在横跨忘川河的奈何桥前,妇人刚踏上桥的第一步,却是突然脚下打滑,摔倒在了地上。
她爬起身,又往前走,又摔倒。
再爬起,再摔。
“兰兰,乖兰兰,娘要见你,娘想兰兰了。”
她开始剧烈挣扎,在地上爬动,奋力的想要爬上奈何桥,却在每一次触碰到奈何桥时,摔倒在地上。
一次又一次的爬,一遍又一遍的摔倒。
通往彼岸的奈何桥,她怎么也登不上去。
“大道无情,人岂能有情?”
孟婆的声音变得冷漠,眼睛盯着萧曦月,仿佛在无声的警告她。
黄泉回响着妇人悲戚的哭声。
萧曦月看着在奈何桥前挣扎的妇人,欲要走过去,却又回首,看向婆婆,轻轻开口:“有情,就不能入轮回,得新生?”
“有情又怎能转世投胎?”
孟婆握紧手中拐杖,面无表情道:“有情人转世,人人皆带着前世的记忆,人人皆念着前世,父不父,母不母,君不君,臣不臣,兄妹是情侣,姐弟为兄弟,夫妻为仇人,人畜不分,神鬼难辨,三界大乱矣!”
萧曦月沉默。
也就是说,不管前世定下怎样的誓言,来世注定会烟消云散。
所谓三生三世永不分离,注定只是镜中花,井中月。
这是大道运行之法则,三界遵循的永恒之理。
大道无情,却对万灵有情。
无情即是有情,有情也是无情。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妇人在奈何桥前挣扎,看着她累倒在地,看着她不再挣扎,最终……放弃。
妇人的魂体又徘徊在忘川河边。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她用凄凄怨怨的声音,念着女儿的名字。
放不下,又怎能解得脱?
“忘记了吗?”
“忘记了。”
“还记得你妻子吗?”
“记得,从未敢忘。”
萧曦月静静的站在红色的彼岸花中,看着一个又一个怨魂上前来,一碗接着一碗的孟婆汤被喝下,却无有一人能踏上奈何桥。
她看到了周七嫂,也走上前,接过了一碗孟婆汤。
“你——”
萧曦月忍不住开口,喊了她的名字:“周七嫂,你……还有什么心事吗?”
她不忍看到周七嫂喝下孟婆汤后,却还记得那些悲惨的事,还惦记着她的小五,小七,还有四丫头。
心里记着这些,徘徊在忘川河边千百年,该是怎样的哀凉?
“心事?”
“嗯……你心里面,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萧曦月搀扶住她,语气轻柔。
“我,我想我的儿。”
周七嫂目光浑浊,声音嘶哑,抓着萧曦月的手臂,呜咽说道:“我也对不起四丫头,她很懂事,我卖她到青楼的时候,四丫头还想借那妈妈的钱给我,作为娘亲,我对不起我的女儿。”
“她会好的,会好好的……”萧曦月说了谎话,她不知道周七嫂的女儿现在如何了,但在这里,在此时此刻,她只能这样安慰眼前饱受苦难的老妇人。
周七嫂呜呜哭了许久,没有泪水,声音却轻易撕开萧曦月的心,落入到她心里面最深处。
“喝吧,喝下吧,再不喝,汤就洒了。”
孟婆轻叹道。
“七嫂,你…还惦记什么吗?”萧曦月又轻声问。
周七嫂点头,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我还挂记着,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