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虞临仙也注意到那根绳儿,道:“或许是被妖怪咬断了。”
“不,”有弟子道,“捆仙绳没断,是完整的。”
“也没有血迹,”戚隐摸了摸绳子,“这是那个人自己解开的。”
云知摸着下巴沉思,“他为什么要解开绳子?要是遇到危险,打不过,不是应该往回跑么?”
虞师师翻了个白眼,道:“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这个家伙不是我们的人,是我师父不知从哪儿寻的高人。高在哪儿没瞧出来,倒是怪得很。成天不吭声,也不爱搭理我们。兴许是觉得我们不配跟他一块儿,不愿意待我们这儿了,自己走了。”
虞临仙无奈地道:“师师,你莫要如此!你们不知道,那年轻人不是寻常人。”
“哦?怎么说?”云知挑挑眉。
“不知你们是否知道,北境百姓凶蛮,有些深山野林的村落,尚存野蛮遗风,终年以打猎为生。常有村落豢养凶猛野兽,帮助打猎。但由于野兽兽性难驯,一个不小心,常常咬伤自己人,酿成大祸。我们钟鼓每年都会派出弟子,走访那些村落,教予他们一些简单的仙家咒法,帮助驯养猎兽凶禽。或者帮他们迁移村落,去往丰饶的平原,耕种为生。三个月前,我们走访一个叫铁麓沟的地方,这地方虽然深处大雪山之中,却比旁的地方富饶。村口摆放火炉,日日燃烧不息。据他们说,是供过路人取暖驱寒之用。我们深感此地村民性情和善,进了村来,却发现他们豢养的家兽有妖化的迹象。”
戚隐皱起了眉。兽活过百年,便成怪,怪开了灵智,便成妖。但也有例外,比方说喝了大神心头血,死者能活,生者能涨百年道行。但神祇不是遍地走,神血更是传说里才有的东西。他戚隐是走了狗屎运,才能有巫郁离路过家门,喂他喝下白鹿血。
除了这个,戚隐也听说过常年喝人血吃人肉能开灵智的。小时候晚上吃饱了没事儿干,小姨就爱说些坊里传的趣闻,说什么苏州乱葬岗的狗开口说人话,人们追查之下才发现,这畜牲是吃多了死人肉,变妖精了。
“我们一看,便知道事情不对。费尽唇舌,他们也不肯吐露实情。最后我们动了剑,他们才和盘托出。原来火炉中放了迷迭香,他们吸引旅人停驻,是为了迷晕他们,将他们绑成食饵,喂养家兽。而我们到达的前夜,便有一个旅人已经被诱进了兽窟。他们说那人被绑进兽窟之前,已经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手腕上各割一刀放血。妖魔遇血则狂,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还。我们气愤不已,连忙赶往兽窟。却只见妖兽尸横遍地,无一幸存,地上的血都已经干了。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躺在尸堆中央,竟睡得正香。”
“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高人?”戚隐问。
虞临仙道:“不错。他灵力深厚,我虽为钟鼓长老,却自叹弗如。不过他虽神通广大,却颇为穷困。我许他千金,才聘得他与我们同行。”
“他叫什么名字?”戚隐随口问。
“扶岚,”虞临仙道,“他叫扶岚。”
戚隐的呼吸滞住了,风和雪在一刹那间好像都停了,天地寂静,他只听得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他伸手抚住胸口,心头的血慢慢活过来,热起来。他喃喃道:“扶岚……”
“你们认识他?”虞临仙看他神色不对,问。
戚隐噌的一下站起来,问:“他走的哪个方向?”
“先别急,黑仔。”云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这地方很古怪,我们必须搞清楚他为什么要解开绳子。呆仔看起来笨笨的,但在这种事儿上比我们靠谱。他做事不会没有因由,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决定解开绳子,独自前行。”
他说的有道理,这地方古里古怪,就算他沿着他哥去的方向找,也不一定能碰见他哥。戚隐思考了一会儿,道:“两个可能。第一,他找到了伏羲神殿,但是不打算和大家一起进去,所以解开了绳子,自己前往。”
云知点点头。
虞师师恨恨道:“我就说了,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还有一种可能呢?”那个叫慕容雪的在后面小声问。
戚隐吸了一口气,“他遇到了危险,只有解开绳子才能脱身。这说明他规避危险的方向和绳子的方向相反,也就是说……”
戚灵枢低声道:“危险朝我们而来。”
灰蒙蒙的雪雾里,忽然出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四周现出一个又一个残破的人影儿,大多都缺了手臂。他们蹒跚地靠近,黑魆魆的影子越来越明晰。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昔日的同门,因为他们的头颅都出奇的大,每个残损的人影都仿佛顶着一个巨大的炉罐在脖颈子上。
所有人拔剑出鞘,围成一个圆,凄清的剑光在雪雾中像脆弱的灯火。
乌泱泱的头颅在雪雾里攒动,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时众人看清了他们脑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大瘤子,附着在他们的脑门上。瘤子一起一伏,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肉皮底下蠕动,看起来十分恶心。有弟子对着那瘤子扎了一剑,血瘤爆开,污血四射,喷在那弟子的面门上。那弟子惨叫一声,只见污血中爬出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火红色小虫,争先恐后地爬进了他的眼眶。
“我的娘,这什么玩意儿?”云知悚然。
戚灵枢指尖燃起清光,问雪悍然出鞘。
好几个弟子都中了招,惊呼声四起,其他人纷纷把他们往后面拖。那些大头尸傀好像不会疼,中了剑也往前扑。一旦沾上他们的血液,顷刻间便有小虫钻进皮肤。
“往大湖撤!”云知喊道。
虞临仙拉着虞师师后撤,女萝一手拎一个弟子跑进大湖。慕容雪栽倒在雪地里,吃了一嘴的雪。戚隐路过他身边,看他愣头愣脑不知所措的模样,无语半晌,抓住他的腰带,往空中一甩,直接把他扔进湖。他在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爬起来,很快又被云知一拉,“愣着干嘛,快跑!”
“是地火妖虺!”黑猫趴在戚隐肩上道,“《述异记》有载,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这东西是龙的远亲,却比龙劣等不少。这东西有麻痹之毒,被咬了不觉得疼,没有感觉。它们喜欢钻进别的动物的脑壳,吸取脑髓,顺便在里面产卵。它们一般不会啃噬心脏,只占据脑髓,如此一来,宿主就成了它们的傀儡。但这东西一般住在很深的地底,不怎么出来害人,怎么到了这么高的地方?”
“管他什么玩意儿,先躲过去再说。”
戚隐把剩下几个仙门弟子丢进去,转身滑入冰湖。戚灵枢和云知同时御剑,分出数十把剑影,唰唰齐齐落在四面冰层上。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塌陷出一个深深的圆形壕沟。壕沟隔断了他们和大头尸傀,那些尸傀不长眼似的蹒跚往前走,下饺子似的跌入了冰湖。
“这是地火妖虺,各自检查伤势!务必把毒虫挖出来!”虞临仙叫道。
那些着了道的弟子软在地上,妖虺有麻痹之毒,许多人的脸僵了半边,眼歪嘴斜。戚隐查看他们脸颊上的伤口,顿时不作声了。他们的脸肉起起伏伏,虫子在下面爬,统统上了脑。云知也摇了摇头,这东西不好办,若等这些妖虺在他们脑袋里下了卵,这些人会成为第二批咬人的大头尸。那他们除了御剑悬在空中不上不下,就没旁的去处了。但若要现在结果了他们,这帮仙门古板肯定不答应。
没等他们想出怎么办,女萝在一旁道:“虞道长,你们的亲戚在这儿呢。”
只见她擦开了冰雾,剔透的冰面底下,悬浮着无数畸形大头尸。他们肿胀变形的脸盘子对着冰层,坑坑洼洼,辨不清五官。
虞临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趴在冰面上发怔。弟子们纷纷认出自己的亲朋,跪下哭嚎。雪雾迷蒙,极目望去,世界一片恍惚,分不清是天暮还是天明。戚隐被这些人哭得心烦,低头看这些冻尸,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跪下身,贴着冰面瞧,底下狰狞的脸挤成一堆,总觉得方才数目没这么多。
他把云知拉过来,道:“狗贼,你看,刚刚下面的尸体有这么多么?”
云知略一看,摇摇头,“方才三十余具,现在足足有五十具了。”
“冰下面的湖水是活的?他们随着水波漂么?”
“那为何光往咱们这儿漂?”云知问。
戚隐心里咯噔一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共同说出了答案:“因为我们在冰上!”
话音刚落,底下的冰尸齐齐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无端的狰狞阴邪。无数苍白的手从冰下伸出来,抓住大家的脚踝,将他们拖入了冰湖。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戚隐落入冰湖,湖水没过耳廓,世界一下静了。湖水里是昏沉的蓝,迷蒙的天光透过冰面,照在每个人无助挣扎的脸上。云知、戚灵枢、女萝,还有黑猫,所有人和妖都在下沉,大头尸攀着他们,藤蔓一般缠住他们的四肢,张开黑洞洞的嘴。妖虺拖着透明的尾巴,缓缓从里面游出来,朝他们而去。
要怎么办?戚隐呛了口水。他不能发动凛冬术,凛冬会封冻周围所有东西,云知他们肉体凡胎,根本无法在那样的低温里幸存。御剑诀也不够,那些虫子太小太多,他的剑远远不够。
戚隐在下沉,天光距离他越来越远。所有人都在挣扎,戚灵枢的魔气蚕食妖虺,可妖虺的毒沿着魔气向他的身体蔓延,他的手失去了知觉。云知猛烈地咳嗽,渐渐闭上眼睛。
他的朋友们,正在缓慢地死去。
没办法了。戚隐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取出一把黄金十字刀。
“小子,你想干嘛?”白鹿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当英雄。”戚隐无声地笑。
他默念御剑诀,黄金刀一抖,在他的手掌和胸前各划了几道。
鲜血犹如红雾,在水中扩散。神器造成的伤口无法及时愈合,他的血不停地往外流。腥甜的血腥味传遍冰湖,所有大头尸蓦然转过脸,数以万计的地火妖虺从他们脸上钻出来,疯了一般涌向戚隐。神血的气息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和生机,纵然冰冷,也足以让这些嗜血的虺虫疯狂。
如果将虺虫吸入身体,再用冰焰燃烧内腑经脉,兴许能争取一线生机!但这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戚灵枢他们震惊地望着他,黑猫挣扎着朝他游过来,被女萝一把拽住尾巴。
戚隐张了张口,朝他们做口型。
没想到吧,老子也蛮伟大的。
就伟大这么一回,便宜你们了。
这时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所有人的头顶,大家下意识地仰起头。一柄巨剑裹着凄寒的冰霜刺破水面,朝着下方坠落,仿佛漆黑的巨山压住了顶。似乎要冻结一切的寒意随着那把巨大的铁剑从天而降,霎时间弥漫整座冰湖。这气息冷酷又霸道,像神祇下达了一个不可违抗的指令。所有地火妖虺竟然开始颤抖,蒙头乱钻,只想寻到一个安全的巢穴。在那样森寒的剑意下,连戚隐的神血都无法诱惑它们,因为它们感受到更加可怖的东西——死亡。
戚隐的血还在流,他的神志逐渐模糊,黑漆漆的眼眸倒映出那把参天巨剑。巨剑正对着戚隐下坠,在触碰到他发丝的刹那间分裂成无数凛冽的剑光。所有人的剑都在蜂鸣,震动,呼啸着加入这个巨大的剑阵。他们的佩剑不再听从他们的指挥,斩骨刀和归昧也在其中,它们被强行御动,不可抗拒,不可阻挠,刀剑们发出惨烈的哀鸣,可很快就屈服,为那个未知的主人披荆斩棘。
水波也在颤抖,仿佛是战栗,可戚隐知道,这是绝强的御剑诀,千百年来,除了那个人,没有人可以做到这样。他驾驭一切,草木鱼石,万物同一!尸体被狂流卷起,顷刻间被耀眼的剑光碾碎。冰湖被千把剑影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大头尸碎成肉泥。
湖水散开,残存的剑柄还悬在冰湖上方,一个黑衣男人蹲在巨大的铁灰色剑锷上,沉默地俯视所有人。
是他。是他。
那样黑而大的眼眸,恬静得像一泓没有波澜的烟水。酷烈的寒意和剑气充满凄迷的世界,可戚隐捕捉到那一抹熟悉的气息。像雨后的大山,像风中的栀子。凡人善变,妖魔诡诈,可他的哥哥无论哪一世都是这个模样,巴山神殿前听雨的小孩儿,吴塘屋檐下避雨的青年,轮转多少时光,走过多少山水,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声不响,干干净净。
“哥……哥……”戚隐流着泪,竭力向上游。
湖水重新聚拢,他保持不住平衡,吞了好几口水,像一只溺水的狗,狼狈不堪。他锲而不舍地上浮,用尽全力,竭尽所能,不顾伤口的疼痛,也不顾力气的虚脱。可实在太远了、太远了。扶岚漆黑的影子在水外面,高高悬在剑锷上,他们之间好像相隔黄泉与碧落的距离。他的伤口没有愈合,鲜血带走他的意识,他的魂魄飘浮在寂寞的深海。
“哥……”他朝那个影子伸出手。
为什么那么远,他跨越了五百年,渡过雪和山,为什么依旧那样远?
就好像……一辈子也到不了。
水涌进肺部,他的视野越来越暗,视线尽头的一抹天光渐渐消弭。他快要死了,连带着他对哥哥的思念。在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拎出了水面。那一刻,云雾悄然散开,天光乍泄人间,有人将他打横抱起,雨后大山的气息罩住他冰冷的身体。
他努力睁开眼,望见一双沉甸甸的黑眼眸。
“你在叫我么?”扶岚问。
“哥,我好冷,好疼……我好想你。”他低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