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然而,人要是横了心,就未见得容易摆布。只要你们的情报是真的,只要小昭真在这里,咱们瞧罢,那时你们别骂我;原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妙计“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这多年来,我的心板上早已没有了小昭的痕迹;但是今天他又出现了。我把过去和他的短促的生活,一一都回忆起来了,我的心里乱得很,不辨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我巴不得立刻就看见他。天哪,我怕我快要疯了!
晚上,我正打算吃安眠药片,忽然舜英又来了。我带着几分不快请她进房来,同时就盘算着怎样早早打发她走。
这位“前委员太太”一坐下来,就咒骂这里的天气不好,路不好,轿夫也欺人,二房东尤其可恶,商人心太“黑”小偷和老鼠一样猖獗,而且连橘子也不甜,电灯也不亮,——
结论是:“什么都不及上海好!”她伸出两只手来给我看道:“才来了不多几天,我的皮肤就变粗糙了,真倒楣呵!这里又没有好的化妆品。哦,有倒是有的,可是那价钱,只有黑了心的人,才说得出口!这不是做买卖,简直是敲诈,是抢!”
她看见衣架上我那件半新的呢大衣,就用手去揣了一把,侧过头来问道:“是在这里制的罢?怎么通行这等鬼样子!”“去年从战地回来,什么都弄得精光。”我叹了口气回答。“这还是买的旧货。式样是老式了一点,马马虎虎对付着就是了。”
“可是你还怕没钱使么?现在藏法币的,是傻子!”
我只冷笑,不回答。我犯不着向她诉苦,我有牢骚也何必向她发。
我看着自己的鞋尖,便又想起前星期在某百货公司看中了一双新式的两色镶,至今还没钱买;谁不喜欢新奇的玩意,从前我在衣饰上头原也不大肯马虎,近年来却不堪问了,可是人家还以为我不怕没钱使,是在积蓄法币呢!这样的冤枉,只有天知道。
“怎么你还不够用么?”看见我沉默,舜英似乎十分关心地问了。
“怎么我就够用呢?发国难财的有的是,可轮不到我们!再说,同事中间东捞西抓,不怕没钱使的,也就有的是,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舜英,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配作圣人,但也不肯低三下四向狗也不如的人们手里讨一点残羹冷饭。我做好人嫌太坏,做坏人嫌太好,我知道我这脾气已经害了我半世,但脾气是脾气,我有什么法子?”
大概我那时真有点头昏了,不知不觉说了那么一堆话。但既已说了,我亦不后悔。不过我觉得舜英已经坐得太久了,我不乘早打发她走,难道要等她自己兴尽而退?我站起来伸一个懒腰,正待用话暗示她,不料她也站起来,拉住了我的手,恳切地说道:“我以为你不如到上海去!你要是有这意思,一应手续,我还可以从中帮忙。只是你先得——”
我一听这话中有话,心中一动,把疲倦也忘了;可是我又性急了些,突然问道:“是不是先得答允一些条件呢?”
她也支吾其词了:“那——那倒也不一定需要。不过,不过,——嗳,我想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而且你和希强又有旧关系,这一点,你和别人是不同的。”
哦,又是什么希强,又是这个卑劣无耻的家伙。不用她再多说,其中隐秘我已猜得了十之八九。但是我还故意问道:“去干什么呢?未必我干得了罢?那时进退两难,又怎么办呢?”“这你是多虑!”她郑重地说“你一定干得很好。反正有希强在那里,你还怕没有人提携么?哎,你不用三心两意了!”
这位没眼色的“前委员太太”居然认为我已上了钩。我虽不够做一个十足的好人,但还不至于无耻到汉奸手下去讨生活。但也难怪舜英。干我们这项工作的人,有几个是有耻的?谁有钱,谁就是主子,——这是他们的共同信仰。但是我在人家眼中竟也是这样的一流么?而且舜英胆敢向我直说,似乎断定我一定会“欣然允诺”的?这不能不叫我生气。我一时不暇多想一想,就盛气答道:“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简直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
“哦——”舜英愕然向我注视,好像还没辨明我的意思。
我也猛省到我这作风不合于“工作的原则”我应该将计就计,多套出她一些隐秘,但已经不大容易转口,我只好将目标略略转移,故意忿忿地说:“舜英,我这话对你说是不要紧的;我在希强面前发过誓,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了他,就没有我!我和他,合不到一块来!舜英,我这话,本来不想对你说,现在是不说也不行了,可是你要代我守秘密!”
她似信不信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想不到你和他的关系弄得这样坏,——可是,他实在最肯帮忙朋友,他不是再三要我们致意你么?我可以担保,他对于你毫无问题,他这一面是没有问题的!”
我只微笑摇头,不回答。
“而且现在时势不同了。从前有些死对头,现在又走在一处,从前的好朋友,现在也有变做死对头的;过去的事,大家都不用再提,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她一边说,一边走近到我跟前,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可是,你不知道,我恨他!”我当真生了气了“我恨他入骨!”
“哦!这就怪了,我当真不知道。”
“可不是。你只知道他从前曾经帮过我的忙,待我不坏,可是这些全是表面!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这人——哎,害人也不是那样害的!”
“呀!原来——不过当初你们结合的时候,他虽然用了点强迫,后来他待你,好像也不坏,你何必再记在心上呢!”“不光是这一点。”我自己觉得我的声音都变了。“我所以恨他,就因为他是使我弄到现在这步田地的第一个坏蛋。”
我那时的脸色一定也很难看,因为舜英那拉住我的手突然放了,而且吃惊地倒退一步。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肩膀笑了笑道:“舜英,你不要误会,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介绍我和他相识的,虽然是你,但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可不是么?你自然只看到他一个表面。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把女人当一件东西来作践!”
“哎!——”舜英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放弃了游说我的意思了。
“算了罢!过去的事不再多说,我们谈些别的罢。”我一边说,一边颓然倒在床上,就东拉西扯地问她逛过什么地方,有哪几个人常往来。但是她好像也忽然“聪明”起来,也存了几分戒心,不肯多说。
送走了她以后,我只觉得脑壳上像戴着一个箍,两颊喷红,口里发腻;我连忙吞了安眠药片,和衣就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