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七时左右,王仲昭从怪梦中跳醒来;他揉着倦眼,望窗上看一看,知道时间尚早。在平时,他总是翻了个身,再睡,直到九点多钟然后离床;但今天他的神经异常兴奋,便例外地早起了。这几天来,仲昭心里很是愉快,因为金博士的论文对于他的新闻编辑方针有了拥护,所以总编辑也刮目相看,一变了从前的固执,颇有任凭仲昭放手干去的形势了。久经波折的改革新闻计划毕竟能够实现,虽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在仲昭此时却的确非常快心,不亚于革命成功。至于今天的异常兴奋,又另有其适当的原因:昨晚他接到了陆女士的一封信,知道陆女士的父亲对于他们的恋爱已经同意,并且主张两星期后先举行订婚礼。
当下仲昭很快地从床上爬起来,忍不住独自笑着。生活对于他是太美满,运命对于他是太优待了。他梦想不到希望之实现,竟如此其快!他一交跌入了幸福里,自己倒有点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事了。他一面穿衣服,一面就从枕下摸出陆女士的那封信来,宁神敛气地再读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这么写着:
昨天姨母到家里来了。和父亲谈起我的事,姨母说:“俊儿的大事也该办了,好让二姊姊在地下安心。”
仲昭,提起了已故的慈母,父亲没有一次不悲怆的。我看见他的老眼里噙着眼泪了。后来父亲就问我的意思。仲昭,你想,我能够怎么说呢?我又何必说什么呢?父亲是再明白没有的人。看见我没有话异化德文entfremdung的意译。在哲学上,指主体活动,父亲微微笑着,想了一想,便说:“王仲昭也是个有为的青年,如果你自己合意,就此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也好。”所以我们的事情是决定了。父亲又说两星期后先行订婚礼,那时——你自然要来一趟;待学校放了暑假再结婚
仲昭再揉一下眼睛,复校似的一字一字地念着最后的两句;同时他又想起昨夜的可笑的梦,真是一个无理由的梦!在那梦里,他“发见”陆女士的这封信原来是章秋柳和他开玩笑的伪作。在那梦里,他曾忧虑地想:“但愿是一个梦,”现在果然证明不过是一个梦!仲昭第三次揉一下眼睛,过分谨慎地再辨认信上的笔迹。难道还会错到哪里去么?确是陆女士的特异的手书。他于是忍不住哈哈地出声笑了,无端滴了两点眼泪。
在极端的兴奋中,他洗好了脸,就伏在案头写回信。当他写着初次使用的“俊卿吾爱”四个字,下意识地又笑起来,并且随手取过案头的陆女士的小照来接一个吻。他看着照片中的陆女士,便忽然想到了曼青的爱人朱女士,又记起了曼青前天兴冲冲特地跑来报告他和朱女士将要结婚的喜信的情形。那时仲昭确有些暗妒,但现在则觉得应该是曼青妒忌他了。两个出奇地极相像的女子中,仲昭有了那更好的一个,还不该被妒羡么?而况又是那么艰难地获得的,这意义,这喜悦,也就更大!仲昭觉得有将自己的幸运夸示朋友的必要了,便另取了一张信笺,想先给曼青去一个报告。可是写不到一行字,他又自笑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太幼稚了。他急急地撩开了手里正写着的那一张纸,又拈过已经写好“俊卿吾爱”的信笺来,定了定心,慢慢地恭谨地写下去。
终于把两封都写好,仲昭就亲自出去,都寄了快信。于是像击破了一切敌人以后的英雄似的,仲昭反又感得寂寞无聊了。他站在早晨的马路上,计算着将要利哲学家、逻辑学家、分析哲学的创始人之一。在逻辑学上,,而且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只有些大事件的大日子,充满在他脑子里。“自己的订婚礼将在两星期后,”他想“曼青的结婚又是在后天,那么,今天,明天,做些什么事呢?”他委实不能离开他自己目前的大事件而自由思索了,他的思绪刚刚发动,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订婚结婚等等;正像有名的过去的政治工作人员徐子材不能离开标语口号一样,现在仲昭也没法不从陆女士这条线索上去思想去行动了。所以踌躇了半晌以后,他决定去找章秋柳谈谈,报告自己的得意事件。
但是到了同学会时,仲昭却又后悔起来。他觉得时间实在太早。虽然这么迟疑着,他到底走上了三层楼,心里作最后的决定:如果房门开着便进去,不然,还是回到二层楼客厅去看报罢。
幸而章秋柳的房门果然开着;她披了睡衣,高高地坐在窗台上眺望。
“我看见你来的。怎么这样早?”
章秋柳回眸对仲昭一瞥,应酬似的说;便又看着窗外,温理她的眺望。
“这样早?因为有一件事要报告你。”
仲昭郑重地说,就坐在章秋柳书桌前的椅子里。
“是不是王诗陶的可怜的消息?是不是你看见她半夜里在马路上——”
仲昭惊愕地看定了章秋柳的嘴巴,等候她说下去;然而她竟停止了,也迟疑地看着他。在她的眼光里,有一些异样的色彩,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悲悯。
“喂,半夜里在马路上,什么?难道也是自杀?”
仲昭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好追问了。
“哦,原来你没有见过王诗陶?”
仲昭用力地摇头。
“那么,就不用再提了。请你先讲你的事罢。”
章秋柳懒洋洋地说,回过头去又向空中凝视了。但是仲昭却看出来,章秋柳并不眺望什么,只是在那里沉思,在那里借眺望来掩饰她心头的烦闷。
“我实在不知道王诗陶的消息,一点儿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罢。可是,你对于她的感想是怎样的?”
仲昭微笑沉吟着,似乎在斟酌他的答辞。但是章秋柳已经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向来对于她的感想是无所谓好亦无所谓坏,那么,她最近的故事一定要求你取一个决定的态度了;骂她也好,称赞她也好,不骂又不称赞却是不可能。”
“究竟她发生了什么事?”
仲昭很焦灼地问;他的心中一动,直觉地感到大概是关于恋爱方面的,然而转念一想,又以为不像。假使是恋爱方面的事,章秋柳的口吻不至于如此神秘。
“既然你全无影响,还是不要寻根究柢罢。”章秋柳还是懒懒的,不肯说明。她顿了下,又加着说:“她的事使人愤慨,又使人悲悯!在我,却觉得闷!不,更妥当地形容起来,是窒息,是嗅到了死尸的腐气时的那种惨厉的窒息。”
章秋柳突然从窗台跳下来,趿着拖鞋在房里来回地走。
仲昭的眼光机械地跟着章秋柳的脚步,心里却在猜度王诗陶的秘密,也感到了无名的阴暗,几乎将此来的目的完全忘记了。
“曼青快就要结婚了,有请柬给你么?”
章秋柳意外地说,用左脚踵作为圆心,旋了个圈子,站在仲昭的面前。
仲昭点头,表示知道,骤然觉得心里清凉起来了。
“仲昭,你觉得朱女士人品如何?”
“也是个可爱的人。”
仲昭回答,但是不免暗暗诧异,为什么今天章秋柳如此喜欢议论别人的短长。
“看来是个也还可爱的人。”章秋柳微笑地校正他。“仲昭,你听得曼青讲过他的理想中的女性么?不很记得了?我是记得明明白白的。曼青的理想对不对,是另一问题,然而现在的朱女士却是无论如何不合于他的理想的。我曾经公开地对曼青说过,似乎并没能够引起他的注意。他到底把这个似是而非的朱女士认为他的真正的理想了。仲昭,你知道么?曼青是谨慎过分的人,对于朱女士这件事,他一定有过不少的考虑,但终于不免受了似是而非的欺骗。命运就是这么爱播弄人的!”
仲昭嘻开嘴笑着,表示了颇为赞同的意思;因为朱女士和陆女士的模样儿太像了,所以每逢听到对于朱女士的批评,仲昭大都是无条件赞同的。他这种不自觉的似乎近于幸灾乐祸的不名誉的心理,也许是初见朱女士的时候就发生,不过以后却跟着他和陆女士间爱情的进展而同时生长,几乎成了正比例。
“命运就是这么播弄人的。”章秋柳重复一句,又接着说“想来真也奇怪,朱女士会和你的陆女士那样地相像,比一家的姊妹还像些。仲昭,你从没讲过你的对于女性的理想。也许你的陆女士不至于似是而非。我盼望你有更好的运气。”
章秋柳吃吃地艳笑了。她翩然转过身去,旋一个半圆形,然后又纵身坐在窗台上,凝眸看着天空,并没注意到仲昭的脸色已经有了些变化。
仲昭不提防章秋柳忽然说到他身上,心头蓦地受了这冷冷的一鞭,差不多透不转气来,然而一股热烘烘的东西随即在他心里作了个最猛烈的反攻,使他脸上红到耳根。他勇敢地立起来说:
“决不会的!我相信我的决不会!”
然后他又放低了声音,像是对自己说:
“一个人悬了理想的标准去追求,或者会只得了似是而非的目的;因为他的眼睛被自己的理想所迷,永远不能冷静地观察。我不先立标准,我不是生活在至善至美的理想世界的野心者,我不是那样的空想家;我只追求着在我的理性上看来是美妙的东西。我是先由冷静的眼光找出美在这里在那里,然后尽力以求获得。所以在我,可以有失败,却不会有失望;
但现在我是确实地胜利了。”
仲昭向章秋柳走进一步,注视她的面孔,似乎要求他的理论被承认。
“我不怀疑你的胜利。但胜利之后仍旧可以有失望!”
章秋柳笑着说,带几分强辩的神气了。
仲昭摇头,摆出不愿多说废话的样子;他倒退一步,仍坐在原地方,轻轻地好像对自己说:
“怀疑!怎么成了史循派呢?怪事!”
章秋柳很温柔地对仲昭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从史循这名字引起她的一个有趣的思想,她说:
“后天,我们到吴淞去picnic,你是一定要到的。我介绍你见一个有味的朋友。”
“后天?那不是张曼青结婚的日子么?”
“他的结婚是下午三时,我们上午到吴淞去。这一次的pic-nic是特地为了那位新朋友举行的。所以仲昭,你非到不可。”
“还有什么人?”
“大概是些熟人。三五个时常见面的朋友,譬如徐子材,龙飞。”
“那位新朋友是你的新朋友么?哈,想来也像是个结婚式了。”
“到那时你自然知道。不过那位新朋友也就是熟人。”
仲昭好奇地看着章秋柳的闪闪的得意的眼睛,觉得这位女士今天很神秘。但不喜多问是他素日的脾气,而且肚子里也有些空落落了,所以又谈了几句,便起身要走。
“后天你乘上午七点半的车到炮台湾,我们在那里等你。
不要忘记了带一瓶portwine去,两瓶更好。”
章秋柳追到房门边叮嘱着,又神秘地笑了一笑,仍旧回到窗台上坐着眺望。
一片浮云移开,金黄色的太阳光洒了章秋柳一身;薄纱的睡衣似乎成为透明,隐约可见她的胸部正在翕翕地动。可怕的印象,现在又包围了她。前天晚上,她在街上看见一男一女挽着腰走过,仿佛那女子的姿态很像王诗陶;这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那时章秋柳却忽然记起了王诗陶说过的赵赤珠的事件,便无理由地起了联想。第二天,她特地去探询王诗陶,提起了隔夜的所见,王诗陶竟一口承认了;她说,她所以不惜如此糟蹋自己,完全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并且也是为了这未来的孩子,她不得不及早就这么干,以后月份多了是应该休息着将养的。虽然王诗陶说话的态度很勇敢,可是声音里带着哽咽。那时章秋柳曾经回答了什么话,现在是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从离开了王诗陶直到今晨,她被两种情绪不断地逼拶着:愤激和悲悯。她想:“无非为了几个钱!”但是现在要解决这问题,她也没有能力。借了读书的题目住在上海,半年内她已经向数千里外的老母要了两次钱,现在是一天窘似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的三四个月怎样过去,所以更无从说起帮助别人了。
章秋柳闷闷地嘘一口气,睁大了眼,惘然地看着那一轮刚从浮云中露出脸来的太阳。渐渐地她觉得头脑有些晕眩了,她跳下窗台,疾退行了几步,扑身倒在床里,缩做了一团。她把面孔贴着薄棉被的绸面,得救似的领受这丝织物特有的冷滑;但是她的心里还是烦躁得很,她又跳了起来,赤着脚在房里来回走着。
“咄,真奇怪!我从来不曾执着一件事,像现在这个样子。”她冷峭地自问:“这便是我的潜伏的怯弱根性的暴露么?然而这是无理由的。然而王诗陶处境之惨苦却也是不可磨灭的真实。便是这悲惨的事实引起了极端的同情心,以致自己失了常态么?”
于是像找得了行为的理论立场似的,章秋柳渐渐镇静了。
可是王诗陶的痕迹还不能就此消灭。
她看手表已经将近十点,便跳起来换了衣服,匆匆出去。
她是去找史循。自从自杀不成,史循便换过寓处,住一个较好的房间,隐遁似的比从前更少出来,可是悲观怀疑的色彩却一天一天地褪落了,他自说现在是他思想上的空白时期;他每天在自己的房内坐着,躺着,踱着,不做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似乎只有一个单纯的生活意志在那里支使他睡觉,起来,吃,喝。而这单纯的生活意志又不能说是从他自己心里发出来,而是章秋柳的热烈的生活欲的反映;但这有累积性,日见其浓厚,所以最近几天来,史循从前的豪兴大有复活的气势。此时他正找出搁置已久的保安剃刀来刮胡子,恰好章秋柳来了。
微微地笑着,章秋柳就坐在史循对面,看他的敏捷的剃胡子手法。一枚法国名厂的刮胡子用的香皂,直立在桌子角,像是个警戒的步哨。章秋柳以艺术家鉴赏自己的得意杰作的态度审视着史循的新刮光的面孔。这原是一张不很平凡的脸,虽然瘦削了些,却充满着英俊的气概,尤其是那有一点微凹的嘴角,很能引起女子的幻想。这两道柔媚的曲线,和上面的颇带锋棱的眼睛成了个对比,便使得史循的面孔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章秋柳悠悠然睇视这新发见,竟忘记了说话。
“旧日的丰姿,也还有若干存在呢!”
史循持着剃刀,对了镜子,歌吟似的说。
章秋柳吃吃地笑起来;她微昂了头,向窗外望了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但是旧日的豪情能否完全复活,那可不知道了。”
史循加了一句,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慢慢地把剃刀揩干净,收进盒子里。
“怎么你总是恋恋于旧日的这个那个?”章秋柳开始说。“过去的早已死了,早已应该死了。旧日的史循,早已自杀在医院里;这眼前的,是一个新生出来的史循,和过去没有一点关连。只有这样,史循,你才能充分地领受生活的乐趣。”
“你的话何尝不是。但我这身体无论如何总还是旧有的那一个;这里就留着过去生活斗争中大大小小的创痕。”
史循用手指着自己的左肋下,说明这里依旧时时作痛,但似乎立即感到又是说到颓丧里去了,他勉强笑了一声,跑到床边拿出一瓶酒来,很高兴地喊道:
“有白兰地呢!喝一杯罢。”
章秋柳笑着点头,站起来帮助开瓶塞。虽然刚才史循的话抉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真实,会使她心里一跳,此时便也完全消散。他们把瓶塞挖去,就拿过茶杯来满满地倒了两杯。
史循呷了一大口,咂着舌头,说:
“已经差不多有半年没喝白兰地;还记得去年最后一次的痛饮,是在九江的旧英租界。一瓶三星白兰地也卖到二元二,印花税要二元五六,中央票作四折用”
“又讲到旧事了!”章秋柳打断了他的话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么?”
史循拿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淡淡地笑着回答:
“不忘记是自然,要忘记反须时时留意;心里惦念着:‘忘记罢!忘记罢!’自然口头是‘忘记’了,但心里却是加倍的‘不忘记!’”
章秋柳瞅了史循一眼,低下头去把嘴唇搁在杯缘;杯里的酒平面就萎缩似的低落了一些。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说:“我们不谈忘记不忘记了。后天你得起早,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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