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依旧记得那天她是怎么把校庆特刊放到父亲面前的。电视机里晚间新闻的声音填补了三人之间的沉寂,父亲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咀嚼,盘子里盛着母亲煎好的牛排,刀叉轻拿轻放,仿佛对待手术器具。他向来是有威严的,镇纸般压住餐桌一角,任凭她和母亲没话找话地闲聊,从宣传部的摊位到她后脑勺上的伤口,早川说那个同学完全是拿打棒球的方法打网球,“不过他后来也专门到医务室和我道歉了。”
母亲问,隔壁家那孩子是打网球的吗?
“嗯。校队正选。”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她有意省略了对方把自己送到医务室的事实,就像之前她也没有说教自己打网球的就是仁王雅治。
母亲转而问起她的社团活动。宣传部都做些什么,采写需要经过哪些程序,部里的前辈对她态度如何。早川几乎不会主动提起这些,既然母亲问到,她便细细答了。难得说起自己的“专业”领域,忍不住语速加快,音调也跟着昂扬起来。
“列采访提纲之前,要先收集已有的信息,重点得看相关报道说了什么,哪些能为自己所用,哪些还是一片空白。像是电视报道、档案资料之类的东西,也可以作为采访的补充。之前培训的时候前辈说,这一行和历史研究一样,就是要动手动脚找材料——”
“然后把材料换个方法说一遍,塞进稿子里,”父亲在边上打岔,“天下文章一大抄嘛。”
迎面一盆冷水浇下来,早川兴致全无。倒不知第几回了,父亲总是这样,仿佛说风凉话是他辛苦工作一天后为数不多的乐趣。早川低头,把牛排切成细细一条。他也不是冲着她来的,话到了嘴边收不住,哪里还管对面坐着谁,总之一定要说。
“永毅……”母亲轻轻叫了一声父亲的名字,“说什么呢。”
父亲自觉失言,取了餐巾擦拭嘴角,慢条斯理,一语不发。他从不道歉。无论对早川明羽说了什么,他都不会道歉。
早川低下头,从书包里抽出两本校庆特刊。铜版纸边缘锋利,一不留神就会把手割伤。眼前不合时宜地闪过几个画面,数年前,在另一张餐桌上,姐姐也是这样,把成绩单、奖状或者亲手主编的校报交给父亲。父亲低头打量她递来的东西,严肃的脸上泛起微笑,皱纹在眼尾堆积,挤走久光的女儿、山崎的儿子、院长的千金。彼时一旁傻傻端着碗数饭粒的早川不知道,自己也被挤了出去。
“这是宣传部的校刊,第一期,我主笔的是网球部那篇,”她把两本册子推到父母面前,仿佛受到反作用力似的,觉得自己也离他们更远,“请您先看一看,然后再判断我这算不算抄袭。”
“期中考试之后有家长会。”她拉开椅子站起身,动作过猛,那瞬间竟感到眼前一黑,“无论是谁去,我都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
期中考试前的周末,早川照例和柚木仁王一起到图书馆复习。仍然是上次的房间,上次的桌子,唯一的差别是柚木有了新的求助对象,遇到棘手的古文也不再时时向她讨教。早川看她历史背了一半就开始发消息,系在手机外壳上的企鹅挂件微微晃动。
“图书馆的信号强度只能支撑你和你男朋友聊天,”柚木在三人小群里@她,“但是你连男朋友都没有。”
“?”早川缓缓敲了个问号上去,“这位朋友,请问你有事吗?”
有些人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在谈恋爱。中午大家到茶水间吃外卖,柚木对着那碗天妇罗盖饭拍了张照,顺手传给柳生。她注视着自己的手机挂件,眼神柔情似水,早川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后退半步,然后踩到了仁王的脚尖。
“柚木迫害你,你迫害我,”仁王在背后夸张地感叹,“那我只能去迫害柳生了。这合适吗?”
柚木对自己男友即将惨遭黑手一事浑然不觉。那个企鹅公仔全名,最近在推特上非常流行。个头有她手机一般大,圆滚滚的,身穿杏色狐狸套装,背上绿色的包袱绕到胸口打了个结。柚木把小企鹅拿到她面前晃了晃:“你看,这个包袱还能拿下来——”
早川狠狠舀了一勺牛肉饭:“但你肩上的期中考试包袱卸不下来。快点吃,吃完去背历史。”
或许是恋爱的特殊加成,一周后成绩公布,柚木难得拿到了班级第一。虽然知道这大部分是因为本次考试理科偏难、文科简单,但是听着柚木那一套“我发现只要和年级第一谈恋爱就会成为班级第一”的歪理,早川还是觉得自己的额角正缓缓爆出一条青筋。
“所以有什么办法能让柳生消失吗?”放学路上,她把奶茶吸管咬成扁扁一条,“再这样下去,不是柚木先完蛋,就是我先完蛋。你不觉得她整个人都高度亢奋吗?你不觉得情侣很烦吗?”
仁王在她边上打游戏:“不觉得。自从谈恋爱之后,柳生对我的态度都好了很多。以前他经常板着脸对我说,‘仁王君,以后请不要扮成我代收别人的便当了,会给别人造成困扰的。’现在他只会略带歉意地通知我:‘仁王君,抱歉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午饭了。我和柚木桑有约。’”
“……”她差点被珍珠呛到,“明明是你自己扮成柳生有错在先好吧。而且你明明是被他抛弃吧!在这里开心什么啊!”
“啧,肤浅。我们的情谊是不会因为几餐午饭断掉的哦。”仁王结束了手头这盘,把游戏机揣回口袋,从她的书包侧袋摸出牛奶糖来,“至于柳生什么时候消失,估计也就下个星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