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桃成的时候

    在我离开村子上高中后不久，驼背王叔就在水蜜桃成熟的季节离开了人世。时光荏苒的日子，总把一些人、一些事淡忘，只有在看见水蜜桃的时候，我才会想起那个佝偻着背影的驼背王叔。

    故乡属浅丘山区，不出产苹果、香蕉，却盛产水蜜桃。春天一到，除了李花、杏花、樱桃花、油菜花，便是漫山遍野的桃花。

    回想童年的生活，总是充满了童真与乐趣。桃花盛开之后，便会长出嫩绿新鲜的叶，将刚褪残红的青桃拥入怀抱，像是一位慈祥仁爱的母亲，精心呵护着自己的儿女。绿叶在春风春雨的吹拂下舒展铺蔓，小桃还青绿着酸涩的回忆。穿行了桃林里，太阳光恣意地从树叶间滑漏下来，洒落一地的斑驳，留心细看，你便会发现在枝叶间自由穿行的三两只螳螂，和留连叶间的“花姑娘”（七星瓢虫）。

    那时，王叔看见我的时候，一定会说：“阿胜，水蜜桃成熟的时候，甜得伤人。”严格说来，论辈分，我与王叔是平辈，只是他的年龄比我大太多，我就习惯叫他“王叔”而他呢，只把我当作同辈人作弄和开玩笑。记得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放学归来，我看见他在自家的联产田里犁田，不时有黄鳝在他的犁头边出现，我便叫他给我捉，他笑着说：

    “行，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问道。

    “你在见到你嫂子的时候，要说吃锅巴。”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表情。

    我知道他的话肯定不怀好意，但我不知道话里有什么意思。但为了能得到黄鳝，也就答应了。后来我才明白“锅巴”的意思：嫂嫂的肚皮——哥爬（在四川话里，这两个字的读音完全一样）。

    得到了三两根滑溜溜的黄鳝，拿回家中，敲头，让它闷死，然后用菜叶包好，撒上盐，放在碳火中烧炙，一刻钟后取出，一股浓浓的清香味溢出，让人胃口大开，真是“鸡鱼面蛋，不敌火烧黄鳝”

    我的印象中，王叔是一个童心不泯、且爱恶作剧的人，整天乐呵呵的。他会把小孩抱上树，让他下不来，听到小孩害怕的哭声，他就乐了；他会将红红的海椒放进嘴里咀嚼，且装出非常好吃的样子，然后引诱小孩学他的样子，当小孩被辣得眼泪直流的时候，他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于是小孩们见了他，就会向他投掷泥块，而他呢也不生气，照样作弄小孩。我从来没有向他投掷泥块，这不是因为我们是邻居，也不是因为他总会给我水蜜桃吃，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父亲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王叔天生是个残疾人——驼背，父母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双双离开了人世，一直是乡亲们帮衬着，直到他成人。他没有机会上学，脑子却十分聪明，跟一个卖水蜜桃的出去几年之后，学会了蜜桃种植技术，回村时带回了几十株桃树，然后栽在他家房前屋后，三年后，结果了，村里的每户人都尝到水蜜桃的香甜。于是，种植蜜桃树便在全村传开来，王叔便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大家。但是，只有他家的蜜桃最大、最甜。就因为这一点，村里有个叫“哑姑”的姑娘喜欢上了他。

    “哑姑”是村长的女儿，虽然又聋又哑，人却乖巧聪明，能用眼睛和手势交流。她年龄与王叔相当，一块在村里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由于哑姑家境较为宽裕，因而王叔压根没敢往那方面想，直到王叔传授蜜桃种植技术与她有了交流之后，王叔才感到人生的春天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水蜜桃成熟的季节，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王叔家的几十个株桃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用竹杆支撑着，白里透红的蜜桃，在枝头绽放着甜蜜的笑脸，散发出诱人的芳香。蜜桃树下，两人相依相偎，憧憬着幸福的未来：用卖蜜桃的钱，将哑姑娶过门。那天，他们不但吃了蜜桃，还偷吃了禁果。

    那年秋天，哑姑的肚子大了，王叔也顺利地迎娶了哑姑。

    杏花开了，樱桃红了，芭蕉绿了，榆钱也窜上了梢。王叔整天乐癫癫的，不停地为蜜桃浇水、施肥、打药，盼望着有个好收成，哑姑呢，腆着大肚子，为王叔试汗、端茶、送水，幸福的日子，不经意的在憧憬中流逝。五月初，水蜜桃开始大量上市，王叔却因劳累过度，病了。哑姑心急了，她知道，梅雨季节将至，如果不能在梅雨到来之前卖掉，所有的辛苦都将白废，但自己将要临产，怎么办呢？

    她想到了娘家兄弟。吃过早饭，她便冒着迷蒙的细雨，朝娘家走去。叫完人，回到自家的地坝，一不小心，踩在了掉落地上的蜜桃上，摔倒在地，出血、早产。当人们把她送医院时，哑姑已经停止了呼吸。王叔闻知噩耗，昏倒在地，醒来后，愤怒的他，将房前屋后的水蜜桃树悉数砍光。

    几个月之后，王叔才恢复过来，只是，每逢水蜜桃成熟的季节，王叔就会变得郁郁郁寡欢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只是个懵懂的少年，这些年，为生计奔忙，故乡的印记正在一点点的消逝，只有当我看见妻从市场买回的水蜜桃时，才会曾经的王叔，才会想起“阿胜，水蜜桃成熟的时候，甜得伤人”的声音。王叔过世已经很多年了，我所知道故事里的王叔和哑姑，以及他们未见过面的孩子，也已经是荒冢一堆，上面长满了萋萋春草。又是一个水蜜桃花盛开的季节，王叔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灵魂，也许和飞舞的蝴蝶，穿梭的蜜蜂一起，永远沉醉在乡村那浓郁芬芳的水蜜桃花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