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末章——重

    重阳已入秋之末章。

    秋是一个奇美的季节，欲寻至深处的秋意要探山中红叶。

    那叶的夏时浓绿初时渐褪成浅浅的青，不再喧嚣，仿佛秋正收拾着所有的狂野，平息着夏不顾一切的欲。

    在这样的初秋里，我想着陌野里也有的那片青色，薄凉的风中，青色飘摇着农人不再遥远的希翼，山与田陌隐约了起来，于是山野无涯，天地空旷。薄凉的风中，我思着了孟浩然，思着他的田家，思着他在鸡鸣犬吠的屋舍旁，或者如我一般，正念着千里外的江湖，一叶扁舟随流。

    孟家之秋，悠淡的浅秋。那时天如湛湛青溟，剑风牵扯着似有若无的纤悲微痛，田家与江湖正在一转念间。

    叶微微红了，是蕴藉着的酿，像一个美丽的新嫁娘，望良人的横波一转里暗藏着多少喜？只是一抹儿，青纱里一抺儿红透。

    稻秫翻金，墟里新炊熟了，新醅的酒也溢出了清冽的醇香。

    清溪飞松岩，藤黄和霜老。

    绿袖尝新醅，墟炊斜淡袅。

    君山烟锁楼，谁家梁燕绕？

    罢卷临窗听，闲雨叩卷蕉。

    黄金圆月的秋味，突然地浓烈。

    明黄色的酒盏荡着千年的沉香，千年砍不破的一树桂自冷霜的冰瓯中倾下万斛黄金花，送至万户千家，云烟下，我听玉兔轻捣，一声声敲进了绵长的幽思，于是突然地想饮酒一杯，念着了嗜杯的陶渊明，秋忽然回转的热情和清酒的甘烈，该要他醉上几天？

    明月圆影里望见剑舞的苏子，清影变幻之间旷古地寂寞。

    叶深红，深山红叶泣血，片片婉约里翻着怒涛的壮美。这样的悲美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埋身而入，想着万千之中，为何只有我一人，邂逅了这场寂寞的演出？一次寂寞的盛宴，一个人奢侈地独尝。于是，我与山一同寂寞。

    我想着寂寞，寂寞一向是我们最大的仇敌，亦是最亲的密友。这一刻，我与寂寞抵足抱膝，无言而谈。

    我想着王维空山的青苔，华子岗的松风，竹里馆的泠弦，与幽萝交缠不清的千年银杏正伴着夕照中的晚庭。我想着王维的辛夷坞，一遍遍地吟：“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摩诘之秋在秋的最深，秋的盛极，如一杯醇极的佳酿。他饮着，却丝毫不醉，他只是把这转瞬即逝的罕美清醒地写下，把空寂淡若无痕地留着，等着千年后啜饮的我明了他那一刹的痛与欢。

    风寒了，怒过红颜的山叶旋着最后的舞步，优雅地飞投大地的巨簟。

    叶落了。

    九九重阳，九九归一，九九归根。

    秋之绝美原是这转身的一去，所有的繁华在绚烂之极后，缓缓落幕。

    这一去也是回。

    叶落了。

    朋友在远处告诉我，重阳竟是一个故乡的概念，他想着故园里的黄花。没有真正离开家的我思着天涯，身在天涯的人儿却在这袭凉的夜里想着归家。天涯在何方？我的深山又是谁的天涯？谁在这样的秋深里也曾把它的名姓含在口里？

    地上是厚厚的松软，红黄叶在黑色的土地上筑巢，渐渐眠去。

    重阳，已入秋之末章。

    秋菊染了霜红，也怒了，疏放在东篱。

    这山野悠然的黄花是我至爱的花儿，它是多么温厚的一朵，是秋渐离时轻轻的一回眸，酿成了这杯萦口的暖香。

    冲淡。

    一滴热泪投入悲凉萧索的秋河中，才有了这种淡而不化的滋味。

    菊，是陶家的菊。

    携了菊，我登至山高处，对着千山屏插，该把最后的一章秋怎样放入酒里？

    月眉初露痕，那是我系了来的筝，遥遥把它引上青天，把我的思念，我的寂寞写上，告诉你：一同饮尽这最后的一杯秋吧，给我一次相逢，一刻同欢。

    约重阳

    明月栖庭桠，霜飞入沉鸦。

    夜籁空且寂，秋蛩忽幽发。

    风轻攒罗衣，阶低落闲花。

    簌簌索魂下，离离千枝丫。

    篱畔分月束，纤指淡淡纱。

    扶引摇空上，所系在天涯。

    浩茫孤徘徊，何处是君家。

    此筝误不误，凭酒酹菊花？

    相见欢

    野芳绽东篱，秋深暖香盈。

    沃若陶家菊，金络何所拟？

    纤束幽佳人，冠带狂书生。

    携菊山高处，平崖酒如风。

    一杯劝君饮，从来寂同根。

    相逢期尽欢，去时唯能忆。

    此去转马，我也不再有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