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了一夜,次日天明雨还未住。江小鹤找了个锁店用了茶水和饭,并不多歇,依旧催马往北走去,转过了嵩山北麓,便折向西去,到傍晚时就来到洛阳城东三十里外的一个市镇。因为天色不早了,江小鹤便找了一家店房歇了,一夜因提防纪广杰知晓自己来到这里,施用甚么暗算,便剑不离身。
到了次日清晨,他就离开店房。雨虽已住,可是大地上的雾气依然弥漫著,又闷又热。
江小鹤在马上脱去了上身的短衣,露出他那健壮的膀子,催马就到了洛阳东门前。他心说:“纪广杰也不是甚么高官大宦,他在这里住在甚么地方我又怎能知道?”勒住马想了一想,便自言自语地说:“且找一家镖店去问问。”
于是拨回头来,就向两旁的铺户去望,忽然看见有一家镖店,门前挂著招牌,写著“太平镖店,远近驰名”白墙上还有一行字,却被雨将墨迹全都冲坏,但还隐隐看得出来,正是“捉拿江小鹤”五个大字。
江小鹤一看就说:“啊!纪广杰那小辈原来在这里!”立时跳下马来,牵著马往镖店门里就闯。
这镖店一推门就是柜房,柜房的门关著,江小鹤上前就是一脚,把门踹开了。
屋里还有几个人正在睡觉,被江小鹤惊醒。便有两三个人都从炕上爬起来,生著气问说:“喂!有甚么事呀?你就要踹门?”
江小鹤却回手抽出剑来,说:“你们门前不是写著捉拿江小鹤?老爷便是!哪个小子要捉我?就滚出来,咱们先较量较量!”
那几个人一听,就全都吓得面色改变。有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人,就说:“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江爷,你收起剑来,先听我说。那墙上的字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写的,是前几天来了一位纪广杰,他是龙门侠的孙子,还同来两个昆仑派中的人”
江小鹤说:“他们现在住在哪里,快告诉我!”
这人一面穿衣裳,一面说:“纪广杰在洛阳住了两天,他在城里城外许多地方都写这几个字。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武艺,并且稍一招恼了他,他就打人。所以只好由著他写,不敢拦阻他,前几天他们走了,走后我们这里就把墙上的字用水洗了,可是大概还没洗干净。”
江小鹤又问:“纪广杰他们往哪里去了?”
这人说:“听说是往南去了。我们本来跟他没交情,不过都知道他的名气。江爷!你想,我们都是走江湖指著朋友吃饭的人,谁愿意得罪朋友?何况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不过他要在我们这么干净的墙上写字,我们也没法子,因为一拦住他准要打架!”
江小鹤气忿忿地问道:“纪广杰他们往南是甚么地方去?”
那人说:“我们不知道,你可到城里振英镖店去打听打听。因为纪广杰来时就住在那里,纪广杰与卢振英是好朋友。”
江小鹤点点头,提剑牵马出门,就向那墙上几个模糊的字连砍了几剑,砍了几块灰泥来。然后骑上马就进城去了。走了不远,就看见振英镖店。他先往墙上看,就见这墙上也涂著一大块黑,大概原本也写著是“捉拿江小鹤”五个字。
江小鹤一进门就问说:“谁叫卢振英?”
院中有个光著膀子正在抖花枪的人,他一见江小鹤提剑进来,就赶紧收住他的枪法,向江小鹤打量了一番,他就说:“卢振英保著镖走了,朋友你有甚么事?”
江小鹤说:“我找纪广杰,听说纪广杰在你们这里住著?”
那人点头说:“不错,他因与我们掌柜的相识。前几日来了,便在此住了两天,后来又走了。”
江小鹤瞪著眼睛问:“他往哪里去了?”
那人说:“听说往商水县找刘青孔去了。”
江小鹤一听,不由吃了一惊。暗想:他去找刘青孔倒不要紧,可是倘若他知道杨先泰跟我是朋友,他去拿杨先泰出气,那岂不糟?倒是我害了朋友!于是牵著马要走,可是又想:这镖店的掌柜的既然是纪广杰的一伙,我也得叫他们晓得晓得我!
于是气昂昂地说:“告诉你们,我就是江小鹤。听说纪广杰卖弄他那几个字儿,到处贴招帖,往墙上写字,要捉拿我,我才特来找他。不用他捉拿我,我还正要捉拿他呢!现在我就要到商水县找他去。”
说时,看见旁边有一根栓马用的石头桩子,很粗很结实,江小鹤过去就是一掌。只听卡的一声巨响,就用手掌给削下半截来,石屑都纷纷落在地下。
那练花枪的人和几个镖头模样的,全都吓得变了色,都直著眼睛。
江小鹤说:“你们掌柜的回来把这事告诉他!”说毕,在院中就上了马,闯出门去走了。
江小鹤离开洛阳城,往东去走,心中真的生气。觉得纪广杰为帮助昆仑派与自己争斗都不要紧,只是他遍处写著捉拿江小鹤,这实在不是英雄所当为。
往东走了不到四十里,就走进了一条夹沟,沟的两旁都是黄土高原。那土壁间也刻著“捉拿江小鹤”五个字,每个字都很大;而且刻得深,似是用剑刻的,江小鹤更气极了。就坐在马上,抡起剑来,向那几个字乱削乱砍;掉下来许多土块,把那五个字削得模糊不清,江小鹤这才走。
出了这道夹沟,他两眼仍然四下张望,注意甚么地方还有纪广杰留下的字,晚间宿在新郑县境,就向店家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纪广杰的人从此经过。
他说了纪广杰的大概情形,是个年轻人,带著宝剑,到处写字,还带著两个帮手。
那店家一听,就说:“不错!不错!那个人是前天午间从这里过去的,还在我们这黄土墙上写了几个字呢!他写的是捉拿江小鹤甚么,我们以为他是官人没敢拦他。后来他走了,我们又拿铁铲子把那几个字刮下去了。”
江小鹤一听更是气愤,恨不得即刻动身,连夜追赶纪广杰夫,可是此时实在觉得身体有些疲乏了。
到了次日,江小鹤依旧起身往下追赶,沿途向人打听往商水县去的路径,及那纪广杰等人的行踪。
在午前九时左右,来到一处市镇上。只见道旁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上横七竖八的贴着十几张纸条,都写著是“捉拿江小鹤”、“捉拿江小鹤”!
江小鹤气得面都白了,下了马,把纸条都揭下来,撕得粉碎。旁边有几个人就都注意地看他。
江小鹤随向旁边的人问说:“这条子都是谁贴的?我看纸还都是新的。”
就有人向东边一指,说:“是那酒店里的麻胖子贴的。”
江小鹤大怒,牵著马就走到那酒店门前,将马放在门外。他提剑闯进店中,就见这里没有酒客,那个肥胖的掌柜的,叫小伙计给他研墨。他拿著一支秃笔,照著个样子,就像小学生写仿格似地,描写那“捉拿江小鹤”五个字。旁边放著的纸条足有二三十张。
江小鹤过去,先抄起砚台来“吧”地就向那掌柜子的麻脸打去。
那麻胖子哎哟一声,脸上又是墨,又是血。
江小鹤把那些张纸条全都撕碎,桌子也踢翻了,那小伙计早吓得跑出去了。
麻胖子躺在地下爬不起来,他还嚷嚷著说:“凭甚么你打我?”
江小鹤用剑拍了他的头一下,怒问道:“我就是江小鹤!为甚么你写这些条子要捉拿我?你又不是官人,我又没犯法!”
那麻胖子一听,原来这位就是江小鹤,他不由吓得浑身抖颤,赶紧辩解道:“不是我要写的。是前天,一个客人给我五两银子,叫我写,要写越多越好,过两天他回来还要给我钱呢。其实我连这几个字都不认得!”
江小鹤怒骂道:“混蛋!他给了你五两银子,你就给他这么指使著?随意侮辱我!”
忽然一抬头,就见惯里堆著十几只酒埕,有五只酒埕,每只上写著一个大字,连起来也是“捉拿江小鹤”江小鹤看见就越发生气,那麻胖子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他说:“江大爷,那埕子上的字可不是我写的,那是那姓纪的客人自己写的。他们一共三个人,他手里也拿著宝剑,连我们这里的张四太爷全都恭维他。别说他还给我钱,就是不给我钱,我也不敢不听他的话呀!”江小鹤却忿忿地,在屋里找了个秤锤,握在手里向那几个酒埕去捶。只听噗、噗、哗喇!原来有三只是空的,两只里面还都装著满满的酒,立刻埕醉酒流!
那麻胖子跺脚大哭,说:“哎呀!我这两埕酒值六七两银子啦!”
江小鹤说:“你不会找姓纪的叫他去赔?你再敢写,我知道了就来要你的命!”说毕,转身忿忿地走出酒店。
出门刚要上马,忽见北边来了了六个人,全都拿著单刀木棍。
江小鹤就赶紧止住步,横剑等待。
来的几个人都身穿著短裤,有的披著小褂,有的就光著膀子,其中就有那个刚才逃走了的小伙计。
小伙计指著江小鹤说:“就是他!”
立时那几个人一齐拿著兵刃扑奔过来,就把江小鹤围住,齐说:“你别想走啦,原来你就是江小鹤,人家正要捉拿你呢!”
此时麻胖子也由酒店里探出头来,他头上的墨跟血还没洗去,嚷嚷著说:“把他揪住,他把我打啦!把我两埕子酒也都给毁啦!叫他赔我!”
江小鹤却把剑一抡,怒问:“你们都是些干甚么的?是纪广杰叫你们来的吗?如若他在这儿,就赶紧叫他来见我,与你们这些人无干。你们要是不知好歹,招得我生了气,我的宝剑可不容情;杀伤了你们,可休来怨我!”
几个人齐说:“你小子别吹!趁早儿扔下宝剑,跟我们见四太爷去。我们四太爷跟纪大爷是叔侄,纪大爷前天走的时候,就托付我们四太爷,只要是你来,就把你捉住。因为你是个强盗,你犯过重案,昆仑派、龙门侠的人都正要捉你呢!”
江小鹤听了这话,就怒斥道:“胡说!”当下他抡动宝剑,向那五六个人砍去。
这几个人都不晓得江小鹤有多大的本领,也齐都汹涌地抡著刀棍,扑上来。
可是江小鹤随便将剑一抖,才三四回合,就有三四个人扔下了家伙,受了伤躺在地下了。立刻街上大乱,都说:“伤了人啦!”
麻胖子也跑出酒店,张著两只肥大的胳臂,像一条猪似地往北跑去,口中大喊说:“官人!官人!这儿出了事啦!”
江小鹤却飞身上马,上马之后又杀伤了两人,他便飞骑向东南方面驰去。
此时他的心中真似燃烧著一把烈火,想那纪广杰实在可恨;只要自己见了他,一定要把他杀死。不管他是甚么龙门侠的孙子,也不顾师父的戒条!放马走下十余里地,就见身后有一群马匹追来。
江小鹤收住了马,惊讶著说:“莫非这是追下我来的?”于是伸手抽出剑来。
少时后面的马群就赶到了。一共是十二匹马,马上都是壮年汉子;为首一个骑黄马的高身材的大汉,穿得很阔。
江小鹤就拨马挺剑迎了上去,向对面问道:“喂!你们是追赶我来的吗?”
那骑黄马的大汉扬著脸说:“我们是走路的,追你做甚么?”
江小鹤看十二匹马上的人都带著刀,却没有行李,便不由微微冷笑,点头说:“好,你们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不相搅。”随拨马又向东南驰去。
后面那十二匹马又踏踏地追赶下来,江小鹤真气极了!又把宝剑抽出,才要拨马,却见后面的十二匹马并排著冲了来。就仿佛来了一阵潮水,哗的一声,江小鹤躲避不及,整个被后面的马撞他由鞍上摔下来。
可是他的身躯灵便,才一觉鞍子不稳,他就赶紧向下一蹿,同时手里一晃宝剑。剑光把后面冲过来的马惊得直掀蹄子,又从马上摔下两个人。
江小鹤甚么也不管,翻过身去追那匹黄马。
此时那骑黄马的大汉,早已带著几匹马跑远了。马虽跑得快,可是江小鹤的腿也不慢,一霎时,那骑黄马的大汉回头一看,啊呀!
江小鹤竟然追上来了,相离不过二十多步,旁边的人齐都大惊,道:“好快的腿!四爷要留神!”给被呼为四爷的马上大汉,急急挥鞭,并且顺手要从鞍旁抽刀。但是,他的刀还没有抽出来,就见江小鹤忽然一纵身,真似一只仙鹤飞了起来,他手中的剑就像是鹤的翅子。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只听:“喀嚓!哎呀!”江小鹤一剑就将那大汉砍下来。
旁边骑马的人纷纷逃奔后退。
江小鹤抡剑又向那大汉的身上拍了一下,并踢了一脚,这个“四爷”肩膀上流出汪洋的鲜血,翻了几个身就晕死了过去。
其余的那十一个骑马的人,有三个看见了江小鹤的武艺非凡,他们赶紧都催马跑了。还有八个却不自量力,一齐抽出刀来,下马一战。江小鹤的宝剑翻腾,真似一条白蟀在刀林之中蹿越。他并不施展甚么剑法,只须眼快手快,七八个回合便又刺倒了六个人,剩下的那两人都抓住马跑了。
江小鹤也并不去追赶,收住了剑势,低头看那地上横躺竖卧的七个人。因为江小鹤遵他师父的嘱咐,不愿杀伤人命,所以用剑时使的力量都很轻;不但这六个壮了样子的人负伤都很轻微,有的且能爬起来。
就是那个由黄马上摔下来的大汉,虽然他右肩受了很重的剑伤,上半身全是血,但他也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只是“暧呀暧呀”不住地惨叫。
江小鹤先去把自己的马寻著,然后骑著马回来。走到这些受伤的人之前,他就冷笑着,说:“不要说你们是十二个人,你们这样儿的本事;就是一百二十个人围住了我,我若叫你们损伤得了一根汗毛,我便不姓江!我姓江的本来不愿意杀伤人,可是你们的手段太毒辣了。好汉子讲究一刀一枪,若是一群人上来斗一个人,就是赢了,也算是小人的行为。刚才你们却横著一群马来冲我,要换个别人,早叫你们乱马踏死了。他娘的!强盗都没有你们这么狠毒!”说时,气得他提剑又要下马向这些人去戮。
就有几个人跪在地下求饶,哀求著说:“江爷!我们是瞎了眼!可是这不怨我,也不怨我们张四爷,这都是纪广杰。他不但遍处贴报子捉你,并且激我们四爷。我们四爷刚才看你来了,他就带著我们追下你来。为是叫你被马撞伤,好捉住你,叫纪广杰看看他的本颁。因为我们四爷是龙门侠纪老爷的外甥,论起来纪广杰还是他的侄子呢!”
江小鹤就急急问道说:“纪广杰现在往哪里去了?”
地下跪著的人就说:“纪广杰是前天走的,往商水县刘青孔的家里找江爷你去了!”
江小鹤立刻点头说:“好,我找他去!”
拨马刚要走,却见远处拥著许多车马。江小鹤本疑惑是这黄马张四的羽党,后来细一看才知道是一帮过路的客商。因为这里打架,都被截住了,不敢过来。
江小鹤就收了剑,骑著马过去。到了临近一抱拳,说:“诸位都是远方来的,没看见有人在沿路贴帖,往墙上写字要捉拿江小鹤吗?”
就有几个客人都说:“我们在路上没留神。”
江小鹤点点头,又说:“那写帖子的人是纪广杰,他所要捉的江小鹤就是我。我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没当过贼,也没犯过法。那纪广杰与我素不相识,素无冤仇,只为他受了昆仑派中人的怂恿,便到处这样侮辱我,这口气我真不能忍。现在被我杀伤的这几个人都是纪广杰的一伙,刚才的事大概诸位都看见了。是他们先要害我,并不是我无故地伤他们。请诸位作个见证,到各处把这件事说一说,并请诸位以后看见有甚么捉拿我的字和墙上写的字,就请替我撕了,涂了。”
那帮客商齐都答应,说:“好啦!以后我们只要看见那样的字,一定替你刷了去。”
江小鹤随拱手说:“奉托,奉托!”说毕他抛下了那几个受伤的人,就策马又往东南方向走去。心里想着还是很生气,自言自语说:“师父虽嘱咐过我,不许我随意就伤害人的性命,可是纪广杰我却不能饶他。他欺我太甚,若见了他,我的剑下决不留情!”匆匆地催马往南紧走,晚间就来到商水县境。
刘青孔在本地虽不算是财主,可也是有小小的庄院。
江小鹤来到这里,下马一直进庄,他的几个徒弟就迎过来,一齐行礼,说:“江师叔回来啦?”
江小鹤自上月来到这里与刘青孔比武,一拳就将刘青孔打倒,二人倒结成了深交。江小鹤在这里曾住了几次,备蒙刘青孔的款待,所以这些徒弟们全都认识他。
小鹤却急匆匆地问说;“没有人来到这里找我吗?”
有个徒弟就说:“昨天有纪广杰到这里来找你,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
江小鹤一听,就立刻瞪眼问说:“他们现在哪里?”
那徒弟说:“昨天当日就走了。因为他听我们说我们的师父往信阳州去了,他疑惑你也去了。临走时还在门前贴了几张条子,书著捉拿江小鹤。我们虽然看着生气,可是因知他武艺高强,师父没在家,我们就没敢惹他。等他们走了以后,我们才把纸条子都刷了下去。”
江小鹤一听,气得怒叫:“我追赶他们去!”说著,在庄里就上马飞驰出去。
赶了一夜的路,到次日清晨,就来到江南府正阳县境。
这时,江小鹤的精神虽还很兴奋,可是他又渴又饿。抬头一看,面前就是正阳县的北关,茶饭馆还没有看到,却有一种凄惨的情景映入他的眼帘。
原来是一大群比叫化子穿的还破烂的穷民,个个扶老携幼,背著破行李,提著破瓦罐,往南去拥著走。
江小鹤恐怕撞倒了这些穷人,便赶紧下了马,拦住一个问道:“你们是干甚么的?”
那穷人说了一句话便赶紧走。
这句话是很生疏的口音,江小鹤没有听懂,旁边倒有个买卖人的样子,说:“这都是淮北的灾民。因为淮河开了口子,闹了水灾,把他们的田地都冲坏了,他们遂都逃到河南来。今天那边有人放赈,所以他们都赶去领钱了。”
江小鹤点了点头,心说这不知是甚么人放赈,一定是个有钱的善心的人。
灾民是越来越多,也数不清有几百人,简直把一条街都挤满。有几辆大车全都搁在街道当中,赶车的人全上了车,不敢在地下,怕被这些灾民给撞倒踏扁。
江小鹤牵著马当然也不能再往前走,幸见旁边有一家店房,他就大喊著:“借光!”
牵马进店门里,把马交给店家。心想:我身边也有三四百银子,为甚么我也不放一回赈,救救这些灾民呢?
这时店里的伙计和客人,全都站在门前看热闹。
有个客人就慨叹著说:“这就叫善门难闻,善门难闭!南边米家店住的那位年轻客人,看那样子也不是多么有钱的人。就因为刚才他取出五两银子,换了钱分给几个灾民。这一下就了不得啦!一传十,十传百!灾民越来越多,把米家店的大门都快挤倒啦!那个客人除非会变钱,要不就是有五百银子也不够放赈。”
江小鹤一听,心中很觉得新奇,便要想去看看那少年客人到底是怎样的人,也许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少爷。于是他就挤进了人群,这人群虽然拥挤,仿佛把街道都塞死了,连一道缝儿也没有。可是江小鹤的力大身轻,一霎时他就到了米家店。
就见这店门前万头攒动,都哀声喊著:“菩萨老爷!还没给我啦!快饿死啦!我还有八十岁的老娘!”
并有妇人一手抱著骨瘦如柴的孩子,一手高举起来,惨呼道:“救命!救命!”
米家店的大门早已关上了。只见一个少年上了墙头,举著手向下头的数百灾民大喊,说:“我现在是一个钱也没有了,一百多两银子都放完了!连我朋友的钱都放给你们了,我没有钱了!”
下面灾民都不肯走,依旧大声哀呼:“菩萨!救命!给我吧!”
江小鹤见这少年的年纪与自己相差不多,短小精干,面色微黑,穿著一身青绸裤褂,腰系一条青纱带子,足登青靴鞋,鞋头上有一撮丝线穗子,似是个练武的人。
江小鹤就不禁暗暗钦敬,便招手向灾民叫道:“他没有钱啦!可是我还有钱,你们跟著我走。我有三四百两银子,一下都分散给你们,跟我走呀!”他连喊了三声,可是那杂乱的声音把他的声音给掩埋了,没有一个人听见他喊得是甚么,还以为他也是向墙上的人要钱呢!
这群灾民依旧都扬著面向墙上那少年哀求,叫著:“菩萨爷!”
江小鹤心中真着急,同时四周围被人挤得难受。他恨自己的银钱包儿没在身旁,假若在身旁,他也一定要用力一扔,抛给墙上那少年,叫那少年替自己施舍。可又想:不行!我那钱都是整银子,还有一半是阆中府钱庄的票子,在这儿破成零的都不能够。
这时墙上的那少年,见没法办了,也就又向下面大喊,说:“今天我真没有钱啦!等明天你们再来,明天我一定每人放发二钱银子。我预备下几百银子,放完了算完!”
江小鹤一听,心说:这人好大口气!想必他是个很有钱的人。
此时那店房里又有两个人上了墙头,也同时大声喊著说:“你们还不走吗?明天早晨再来,一定把钱给你们。”
这两个说话的人,一个瘦个子,一只眼;另一个却微胖,黑脸膛,有点儿黑胡子。
江小鹤觉得此人十分眼熟,细一想,才说:“啊呀!这不是刘志远吗?”
于是知道了,那放赈的少年必是纪广杰。到此时江小鹤反倒十分灰心,便转身随著纷纷散开的灾民走开,回到店房里。
喝了点水,吃过饭,就在炕上歇息。院中的店伙和客人们还正在谈那件放赈的事情,并听有人说:“那个年轻的客人多半是有名的捕头,是到此办案的。现在他带著人正在街上贴报子呢,写的是捉拿江小鹤。”
江小鹤在屋中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倒不怎样生气了。暗道:叫他去贴吧!我江小鹤的宝剑决不伤害侠义之人。
这一天他也没出店门。到了晚间,派店家的人出去打听一下,就知今晨放赈的那个少年确实是纪广杰,现仍住在米家店内。灾民们因为等著明天早晨领赈,所以有好多都是在那店门首过夜。
江小鹤忽然心中发生一个疑问,暗想:纪广杰决不是甚么有钱的人,今天他把钱施完了,明天他从哪里再筹划几百两再施舍呢?
随在店伙送进灯来时,江小鹤就问说:“你们这个小地方,大概也没有大财主吧?”
那店家说:“怎么没有大财主?北边古家庄的古百万,比谁不阔?”
江小鹤笑着说:“大概你们这里也就是一个古百万,还有第二个称得起大财主的吗?”
店伙摇头说:“没有啦!这一个还不行?”
江小鹤又问:“这里来了许多灾民,他为甚么不拿出一万两、二万两的来赈济呢?”
店伙说:“有钱的人才不干这事的呢!古百万的那大员外,他化一个铜钱全都觉著心疼,要不怎么外号儿又叫古啬皮呀!”
江小鹤冷笑了笑。店伙把灯给他放在桌上,走了。他随即又吹灭了,走出店门。
这时已交过了初更,街上却还有不少人来往。尤其是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全追著人乞钱,并沿著铺户叫化。铺户还都没有上门,只有一家酒店,门前搭著备棚,点著两三盏明亮的油灯,有许多光著膀子摇著扇子的人在那里喝酒、谈天、下象棋。
江小鹤就走近前,找了个桌子角坐著,要了几两酒慢慢地喝著,耳边听许多人谈论一些街头杂事。
过了很多时候,已敲过二鼓了,这席棚下的人多半散去了。江小鹤酒已喝完,却仍不走,眼睛只向街心望着。
少时,便见出南边急匆匆地来了一个人,身穿青布短衣裤,臂下挟著一个很长很细的包里,仿佛要办甚么急事去似地。这个人虽然在江小鹤的眼前一晃便走过去了,但江小鹤却看得十分清楚,知道是纪广杰。
江小鹤也掷下酒钱,急忙跟著纪广杰向北走去了。
这时四下昏黑,江小鹤紧随纪广杰,相离不过二十来步。
纪广杰是顺著大道直走,江小鹤却捱道旁种的高梁走去,纪广杰竟没有察觉。他在前面走得很快,少时又偏东走去,进了一遍密松林中。
江小鹤至此时不得不谨慎一点了,因为刚才是自己在暗处,纪广杰在明处,现在却大大相反。假使纪广杰刚才故意没看见自己进了森林,其实他却在暗中藏匿,自己手中又没有带著剑,岂不要吃亏么?所以他等著纪广杰往里走进去一会,自己才伏住身慢慢向林中走去。
草鞋踏著林中的青草,觉著又温又软。走了几步,只听嗖地一声,有个东西从自己的胯下蹿过去了,不知是兔子还是狐狸。
江小鹤顿住脚,侧耳细听,只听林间松籁乱响,草底有唧唧的虫声,前面并有微微脚步之声。江小鹤却攀著树枝,坐在树上向下去望。
待了半天,纪广杰方才提剑走出了林外,江小鹤也跳下了树,随著他出了树林。便见林前是一道小溪,明亮亮的,有许多星星在水面上浮著。
纪广杰微微向西走,便踏著板桥过了小溪,江小鹤也随著走过去。
这时两旁地里都种著高梁和玉蜀黍,微风吹著叶子喇喇地响。再走不远,前面便看见了灯光,便知道那里一定是有村庄,纪广杰向前走进高梁地去了。江小鹤不便再在小径行走,他便也走进田地里,双手分著那触到臂上便发疼的叶子,曲折地往前。
走了半天,才走出这片田地,可是已看不见纪广杰了。
林间乡舍里的灯光还剩下两盏,却都很暗。江小鹤躲开树林,由林中转到乡舍后,便看见有一大座庄院。院墙是石头叠成,很高,上面还覆著酸枣枝子,简直像监狱的墙壁一样。
江小鹤站在壁下,又待了一会,便听乡里交到三更了。江小鹤低著身将草鞋系紧了一点,便耸身一蹿,蹿上了高壁。一脚踏在酸枣枝子上,他赶紧又一用力,便又跳到壁里的一座大房子的后屋。草鞋上带了一枝酸枣枝子,他摘取下来便放在瓦上,伏下身,爬到前面,便见这庄子真是广大。心说:“不愧古百万!可是这么阔的人家,他为甚么不取出钱来放赈呢?”
于是便想:“我临下山时,师父嘱咐过我,叫我应当助弱扶贫,怜孤恤寡。现在我从这吝蔷的大房之中取他一些银子,好帮助纪广杰夫赈济灾民,这不能算是偷盗吧?”
当下他便爬在瓦上向下望去,只见东屋和北屋全都有灯光,尤其是北房的灯光特别明亮。
江小鹤心说,这时天色尚早,一定不容易下手。又在房上待了些时,便听北屋的门帘一响,跑出来一个仆妇,往西屋去了。小鹤赶紧也由北房上爬到西房上;便见那仆妇并不进屋,她只站在门外,向里问道:“老爷,二太太请你歇著去啦,天不早啦!”
西屋里有算盘“吧拉、吧拉”地响声,并有人像很不耐烦似地说:“账还没有算完啦,叫她先去睡吧!”那仆妇慢慢地回到北屋里,大概是回覆了她们的二太太。便见“吧”地屋门关上了,灯也忽然灭了,好像是赌气吹的。
这西屋里灯光黯黯,算盘乱响,并有人轻声说话。待了半天,算盘还是不断地响著。
江小鹤趴在屋檐上,一只手揪住瓦,探下身去,隔著窗上糊著的凉纱向屋里看了一眼,屋中的一切便映入他的眼中。
原来这屋子好像是书房,柜子上有不少书卷。当中一张大桌子,一盏盛油很少的锡灯台,圆桌坐著三个人,都在那儿翻书,可是一面看书,却又打算盘。打算盘的是个白胡子的老头子,穿著绸裤褂,另一个的胡子却稍微黑一点露著上半截的肥肉,旁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给他打扇子,大概这位才是老爷。
老爷手里几本厚厚的书,放著嗓子念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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