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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古庙深宵道姑劫妇长途飞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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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此时铁杖僧先走出屋去了,静玄拉了老拳师一把,他们也到了外面。就见他们走到院中,阿鸾侧耳向外静听,只听见铁杖僧的粗暴声音问说:“江小鹤为甚么把你捉住了却又不肯杀你?”

    老拳师叹著气说:“看他那样子是要带著我到镇巴,在当年我杀死他父亲那个地方,他再杀我。也许那样他才能够消恨!”

    又听铁杖僧问说:“螺蛳岭那案是谁作的?”

    老拳师却答道:“我不知!可是我敢拿我这条老命作保,决不是龙志起所为!”

    接著是听静玄的声音问说:“秦小雄那孩子当真是被你杀死的吗?”

    老拳师长叹了一声,并未回答。

    铁杖僧却似挟著些气,问道:“俺听俺徒弟说,你在川北杀死了十几岁的孩子,俺也想你不是个英雄汉子。今天,若不是见你被江小鹤他们押著太是可怜,俺也就不救你了。你快告诉俺,那江小鹤的武艺比俺铁杖僧如何?”

    鲍老拳师又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江小鹤的武艺确实高强。我鲍振飞一生刚强,但我对他却不得不认输。师父你的威名,三十年来我都久仰。若你遇见了他,可一定也”

    铁杖僧却狠狠地顿了一下脚,这一脚震得窗门都乱响。又听铁杖僧大声吩咐说:“静玄!你去到镇巴,找他的徒弟来,把他接去。”

    又对老拳师道:“俺救了你孙女的性命,看你以后怎样报答俺们。现在俺再去找江小鹤,明天领你到山下看看被俺打死的江小鹤的死尸!”说毕,足步咚咚的响,好像全都走了。

    阿鸾在屋中又掩面暗泣,哭泣了一会;便听窗外又有人长叹之声,便是她祖父的声音。她不禁悲痛著说:“爷爷!你好狠呀!你在川北作了甚么事?螺蛳岭的案子一定是龙志起作的,你还袒护著他。江小鹤不杀你是因为他不忍,你现在还刺激铁杖僧去杀江小鹤,你好狠呀!我”

    她本想说:我的一生,不是也被你给害了吗?你为甚么当初要逼我去嫁纪广杰呢?这话没有说出来,却听窗外她的祖父狠狠地一顿足,便也往外院走去了。

    阿鸾在屋里倒不由收住了泪,心中很诧异,就想,我爷爷的脾气怎么变了呢?他年轻时是怎样我虽不知,但后来他也有过一个时期,是很良善的呀?现在怎么走了一趟江湖,受几番危难,竟这样凶暴起来了呢,莫非他是老糊涂了?

    老拳师走后,阿鸾又非常不放心,惟恐她爷爷一时心窄顿萌死念;又怕她的爷爷负气又往山下去了,又走去帮助铁杖僧与江小鹤战斗。

    于是她就走出屋来,在几个院落中和殿前殿后,连鹿圃中都走遍了,但也不见她爷爷的踪影。

    这时,黑夜沉沉,加之山中树木丛生,连颗星光也看不见。松涛乱响。她的眼泪也乱落著,回到里面,一夜也没睡著。

    这一夜,原来鲍振飞也是在山上徘徊,虽然晓得铁杖僧已跟江小鹤去相斗,但还不知他是否是江小鹤的敌手,又加懊悔在川北误杀小孩那件事和刚才孙女隔窗向自己责备,那种种伤心,更想道:“铁杖僧那个徒弟明日若把张志才、马志贤叫来,我可有甚么脸面与他们相见呢?即使被他们接下山回到家里,但只要江小鹤不死,他仍然是不能与我善罢干休的呀!”

    在山中徘徊终夜,后来就在松树之下睡眠。醒来,天色已然不早了,由地上拣了几个松子,剥著吃了。又见有三头鹿过来嗅他,仿佛是对他很熟。

    老拳师此时百般无聊,便拔了些草喂给鹿吃,又摸一摸鹿角。他跟这三头鹿玩了半天,却不见铁杖僧回来,也不见静玄把自己的徒弟们带来,心中就很疑惑。

    就想:莫非铁杖僧与江小鹤争斗到现在尚未决出胜负?或是铁杖僧也败在江小鹤的手中,他也无面再回到这里来了?我那几个离此不远的徒弟鲁志中、马志贤、张志才,他们也都不认我为师了?不肯前来接我了!心中种种忧疑、感叹兼杂著气愤和恐惧,同时腹中又饥饿了,可又不愿回到道姑殿中去和孙女乞食。

    在此际,江小鹤便来了。老拳师一看江小鹤的影子,他被吓得魂飞胆碎,慌忙著逃往九仙观内。

    到吕祖殿中见了孙女阿鸾,说:“江小鹤追来了!你快救我!”

    老拳师颤颤地拉住孙女的手,阿鸾悲愤交集,暗想:江小鹤你也太心狭了。我爷爷逃到这山上已然与世无忡,与人无争,你何必一定要斩尽杀绝呢?

    于是江小鹤在外面敲门,阿鸾慨然出去。见了江小鹤,她因情爱与怨恨交缠,血泪并死念齐涌,便蓦然夺了江小鹤的宝剑想要自杀。

    不料被江小鹤急忙拦住,宝剑方未割了她的咽喉,可是已然划伤了她的酥胸。此时她的爷爷又从里面走出,阿鸾负伤流血,直承认她自己与江小鹤从小相爱之事,希望她的祖父有所反悔,却不料她祖父反倒一怒扬长走去。

    她被江小鹤救到庙中,江小鹤加意的服侍,她一边呻吟著,一边诉说了肺俯之事。

    江小鹤的话也句句都使她感动。此时忽然那道澄道姑亦回到庙中,来与江小鹤作对。江小鹤折了道澄的钢刀,毁了道澄的铁弹弓,然后方纵道姑走去。

    晚间江小鹤又到了阿鸾的榻前,直言将要娶阿鸾为妻,重温儿时情爱,并言他这次下山到瘟神镇去觅车,明天就来接阿鸾往川北去,将伤养好,即成夫妇。

    阿鸾被江小鹤那浑厚的语声、真挚的感情、爽快的言语所动,就像给撕去了灵魂,又消除了些痛苦,就一切全都答应了。

    江小鹤欢欢喜喜地走了。阿鸾在榻上肉体负著伤痛,心灵却是悲感与喜慰交集,想起了往事,又猜测著将来。

    如已死枯木的一颗心,忽然又复活了,腾起来热爱的火焰,展开了灿烂的希望。并且她纤悔地想:当初的事谁也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心里既喜欢江小鹤,就该直说出来,不该听从我爷爷之意嫁纪广杰。假若那时我不跟昆仑派这些人搅在一块儿,有点儿决心,一人去找江小鹤,找著了他,就嫁了他,他大概也不至于再逼追我的爷爷了。咳!当初我只怎不这样作呢?

    此时江小鹤已走去多时,寺中虽无更鼓,可是那一些道姑都已诵经完毕,各自睡眠。惟有松籁如海潮一般地响,夜枭子扑扑地飞,吱吱地叫。服侍阿鸾的那个道姑,大概已睡熟。阿鸾的伤处还时时地疼痛,心波还层层地起伏。

    在这时,不料那道澄道姑忽然又回来了。道澄本是铁杖僧的师姊,她跟铁杖僧是一样,身负奇技,行踪不定,在江湖上虽无淫邪之行,但偷盗及杀人之事却是免不了的。他们曾作过许多恶事,可也偶然作过几件好事。

    只是有一件,他们决不许江湖上有比他们武艺更高的人存在。当年蜀中龙便是巴中、岷水一带的奇侠,在壮年时铁杖僧与道澄尚未出世;可是一到蜀中龙年老,他们便去逼迫,逼得蜀中龙不得不往外省出家隐遁。

    只是有一个人,那便是那位行踪镖纱、武艺绝伦的老先生。他们师姊弟全都在那老先生的手中吃过大亏,被折服得头耳贴地。

    但那位老先生并无杀害他们之心,曾向他们嘱戒过,说:“你们虽然横行江湖,杀过不少的人,但我知道有时你们也作过一些善举,所以叫你们的功罪相抵,饶你们的性命。可是以后你们应当各自入山修行,不准再在江湖行走!”

    这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跟铁杖僧是满口答应,但二人也都心中不服,还要设法将来报仇。可是那位老先生的行踪也常在秦岭与峨媚山各处出现,这二人不得不敛迹。他们还设法要收徒弟,以作膀臂。

    十年以来,铁杖僧收了个静玄,再收了个张黑虎,他算是已经有了两个膀臂。

    道澄还一个也没有收著,因为她若收徒弟,必须要收女子,而且还须学过武艺的。川陕南省,会武艺的女子只有一个阿鸾,一个秦小仙,再没有第三个人,而且一个是昆仑派老拳师的孙女,一个还是阆中侠的儿媳。这二人就是跟她学好了武艺,也不能永远跟随著她为她所用。

    如今昆仑派势败,鲍阿鸾单身负伤为铁杖僧救到这观中,她倒是正想收阿鸾为徒,给他作个膀臂,或作个丫鬟。

    不料江小鹤来到,江小鹤是那老先生的徒弟,这第一使她痛恨;昨天江小鹤将铁杖僧打死,这是第二深仇;今日江小鹤再把她的弓毁刀折,点了她的穴,使她半天不能动转,这是她第三奇辱。所以她怀恨在心,便没有走远,还藏在松树之上。看见江小鹤下山去了,她就再回到观中。

    一进到阿鸾住的屋里,阿鸾听见了足声,就呻吟著说:“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你不必雇车去了,我觉得我的伤很重,我的旧伤也还不好,不能跟你走去。可是,你放心吧!现在我想过了!我不能再后悔,我一定作你的妻子!”

    道澄却嗤地一声怪笑,说:“前天你还说你要作女道姑,现在你又想嫁人,还是抛下了丈夫去改嫁,你这个无耻的荡女!”

    阿鸾吃了一惊。道澄手里有个松香折子,一抖,火光烘然而起。

    阿鸾看见火光中的那张老雕似的嘴脸,她就哭泣著说:“师姑!你不知道我跟江小鹤这十年来的事情!”道澄嗤嗤地笑着,找著了两根绳子,熄了火折,她便过去用绳将阿鸾绑起。她的手很重,用绳在阿鸾受伤的身上,狠命地勒著。

    阿鸾也无力挣扎,便疼痛地惨叫了一声,就昏晕了过去。

    那道澄一面系紧了扣儿,一面狠狠的说:“我带著你走,叫你去嫁人:你嫁一个,我杀一个,叫你永远有新女婿!”

    她将阿鸾背在背后,离了观往山下走。

    阿鸾在昏晕之中,甚么也不觉得。后来她渐渐地苏醒了,可是仍然被绑得很紧,仍旧是背在道澄的身上。道澄只要一迈步,她的身上就一阵疼痛。可是道澄还总不歇息,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慌张。

    忽然阿鸾听见身后远远有一阵马啼之声,道澄就向道旁一跳。只听噗通一声,原来她跳在水里了。水虽不深,可是她的两只足也浸在水里。

    道澄背著阿鸾藏在一处桥下,并发著狠声嘱咐道:“不准哼哼!”此时就听得一阵马蹄之声,由石桥之上跑过。等到蹄声去远,道澄才背著阿鸾出了水,就上桥去,再跑。

    阿鸾心中就暗暗想道:这一定是小鹤追赶过来了,道澄她是怕江小鹤。因为伤痛加上心痛,就不禁惨切地呻吟几声。

    道澄就大怒,立时一松手将阿鸾摔在地上,并且踹了两足。阿鸾惨叫了两声,就再昏晕了过去。昏了许多时,及至渐渐醒来,就见自己仍然背在道澄的背上,道澄仍然向前急急跑著。

    此时天光已然发亮,路上尚没有行人。忽然道澄止住了步,原来是路旁有一匹马,也没栓系著,只是在那里卧著。

    道澄再把阿鸾放下,她面上现出惊讶之色,站著发了半天怔,再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她就上前揪住缰绳,将那匹马揪起。她正要抱著阿鸾上马去跑,不料由道旁的秋禾里忽然跑出一个男子。

    道澄赶紧再扔下了阿鸾,过去与那男子交手,并问道:“你是甚么人?”

    那男子也不还言,两三个照面,那男子就将道澄打倒。

    道澄将要爬起来,那男子再一腿踢去,将道澄踢得在地上一滚。

    男子就趁势由地上将阿鸾挟起,上马飞驰而去。

    此时阿鸾呻吟著,喘息著,问说:“你是甚么人?是江小鹤叫你来救我的吗?”

    这男子连一声也不语,他的胳臂是非常有力,但把阿鸾挟得很轻。马驰如箭,得得的蹄声如击鼓一般,一霎时就跑出了三四十里地,这男子挟著阿鸾的胳臂并没换一换。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这男子便下了马,把阿鸾轻轻放在地上。他由身边取出个小刀子来,割断了阿鸾身上的绑绳,并向阿鸾摆手,但没说一句话。

    阿鸾此时的神智倒还清醒,她见这男子年纪有四十多岁了,身材不高,面目也不怎么清爽。头上盘著辫子,身穿一件灰布短拾袄,是又破又脏,下面一条短裤,本来是黑色的,可是沾了许多泥土,也跟夹袄的颜色差不多了。光著两只泥足,捆著草鞋,简直像个乡村中的穷人,不然就是野店里烧火的小二。

    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便使阿鸾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因为远处有车马来了,这个人就把阿鸾再托起来,放在马上。

    阿鸾就如同个死人一般,侧卧在马上,她亦无力再说话,就一任这男子扶著她,慢慢去跑。再跑了几里地,就听见了犬吠声,原来是已跑进了一所大庄院之内。

    庄里仿佛有许多人迎上来,都惊讶著说:“这位大爷是怎么回事?从哪里背个娘儿们?”

    这个男子只向那些庄丁笑了笑,他一句也不说,便把阿鸾托下马,托到一间土屋里,这像是个打更的人住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铺土炕,炕上放一份被褥。这人将阿鸾平放被褥上,他就直著眼望着阿鸾。外面许多庄丁也都齐进屋来,挤满了门。

    阿鸾呻吟两声,就问说:“我知你是好人,但这是甚么地方呢?”

    这个人并不回答,只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再伸出大拇指,然后双臂摇动著,再伸出一个小指。

    阿鸾不禁十分惊异,旁边的人都齐哈哈大笑,有个老年纪的壮丁便告诉阿鸾说:“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不会听。他作的手势只有我们员外能明白。”

    阿鸾更是惊讶,心说:怎么来了个哑巴将我救了呢?那哑巴见阿鸾不明白他的手势,他便十分着急;再连振著双臂,仿佛学鸟飞的样子,招得一些庄丁全都笑得闭不上嘴。此时已有人报告了他们的员外,这里的员外便来到了。立时屋里的庄丁们都不敢笑了,并且都跑出屋去。

    那位员外进来,原是个柱著拐杖的有胡子的老人,穿青绸缎衣裳,相貌很和善。

    哑巴一见了这位员外,他便再直著眼作手势,再学了飞鸟的样式,然后指指炕上的阿鸾再作出打鼓吹喇叭之状。

    老员外翻著眼睛想了想,就似乎明白了,笑着点头,指著那哑巴向阿鸾说:“他是个哑巴,但他是一位侠客,武艺很好。二十年前我在外作官,我名叫颜伯,曾作过安徽省芜湖道的道台。这哑侠曾两次救过我的性命,他实在是一位侠义。

    最近他到我这里来找我;按他的手势来猜,他大概是有个师弟或是兄弟,名字叫甚么鹤或是甚么鸥。他来到陕南就是为访查那人,我便留他住在这里。他时常出去,也时常回来。

    刚才我看他作出敲鼓和吹喇叭的样子,大概他是告诉我,你就是他那个兄弟的妻子,所以他将你带到这里来。我猜的对与不对,请姑娘不要恼我才是!”再问说:“我看姑娘的身上有伤,不知是被甚么人欺辱了?姑娘的家住在哪里呢?”

    阿鸾此时渐明白了,知道这哑巴必是江小鹤的师兄。她不禁一阵伤心,就哭了起来,并且呻吟著,半天,她才简略地说了说。因为无力多说话,而且有许多话也不便对这位老员外说,她就爽然承认自己是江小鹤的妻子,因被一个女强盗给杀伤抢跑,半途再为这哑巴所教。自己也无家可归,只愿再见江小鹤一面。

    颜老员外也惋惜著,感叹著,就再问阿鸾晓得不晓得江小鹤现在哪里?阿鸾就呻吟著说:“大概他是在云栖岭九仙观里。”

    颜老员外对这个地名似手不大熟悉,而且也无法比出姿势,令哑侠明白。他便也学了学飞的样式,再伸手向空抓了抓。

    哑侠也明白了,知道是叫他把江小鹤找来,他立时点了点头高高兴与地跑出屋去了。

    颜老员外再命人到庄院中,叫出几个仆妇专在屋中伺候。颜老夫人带著孙女、儿媳也过来看这哑侠的弟妇,并嘱咐阿鸾在这里放心地休养。

    阿鸾心中自十分感激,不过这时觉得伤势较前更重,瞻前想后,不免泪落纷纷。

    此时哑侠在外院吃了一顿早饭,庄丁们都向他伸大拇指,他也自己拍拍胸脯,表现出高兴的样子。然后,他出屋牵马,离了村庄直顺著大道向西飞驰而去。

    这哑侠虽然不会说话,并且不认识字,但是在二十年前就跟随他师父闯过江湖,所以各省的地理,他非常的熟悉。哪个山上有几间庙,哪个地方有几块石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本来自江小鹤辞师下山之后,那老先生犹恐江小鹤的武艺未精,或是在江湖作甚么歹事,别人难以制服,所以在第二天,老先生拿著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清晰的路线,便命哑侠也下山去暗中追随江小鹤。

    哑侠与江小鹤作了十几年的师兄弟,可是他并不知道江小鹤的姓名。只是有一次在山上看见过几只仙鹤,江小鹤指指他自己,告诉了哑侠,哑侠才晓得他叫仙鹤。

    下了山,哑侠并不知江小鹤过了江买了马,所以他按著路线用腿去跑。他虽腿快,可也赶不上马匹,所以前半月方才到了城口县颜道台的家中。他向来是最崇拜颜道台的,因为颜道台是一位清官,而且最能明白他的手势。

    住了两日,他再住镇巴,镇巴地方是他师父在路线上特别指定的地点,所以他一来到这里,便不跑了。他遍处找寻江小鹤,把鲍家村、米仓山、云栖岭各处都寻遍了;虽然没找著江小鹤,可是看见了铁杖僧和道澄。

    他原认得这两人是江湖上的强暴。这两人常在山上山下徘徊,有时到外省去化缘,有时再远去,常常两三日也不归。所以,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些事,于是白天在一个镇上一家小店匿居,晚间便来到云栖岭上窥探。被他窥探出来在那九仙观内藏著一个俗家妇人,他就越发生疑,天天不离开云栖岭,要想探出铁杖僧他们的劣迹,他好下手除恶。

    不料在这天,江小鹤便押解鲍振飞至此。江小鹤回去寻觅东西,铁杖僧打死了伍金彪及猎户夫妇,救跑了鲍昆仑,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江小鹤和铁杖僧殴斗之时,他也在暗处。他很佩服江小鹤武艺高强。当江小鹤把铁杖僧打下山去之时,他就趁势将铁杖僧杀死,然后他拐了一匹马,就跑去了。

    但他并没去远,将马上带著的那龙志起的人头抛在山涧里,马则藏在山中僻静之处。他依然在暗中看着江小鹤的一举一动。

    江小鹤在山路中拾著绣花鞋,在阿鸾的屋中对著阿鸾受伤的身体发愁,他全都偷偷看见了。他就猜著阿鸾一定是江小鹤的媳妇,他在暗中不住的笑。可是有一件事是使他非常的生气,是江小鹤用点穴法点倒了道澄,这是违背了师父的嘱咐,便要出头把江小鹤打一顿。

    但又见那道澄被江小鹤解救之后,出了庙便藏在树上并没跑,他就觉得其中一定还有事。他要看着江小鹤能否敌得过那道澄,所以他便藏在暗处要“坐山观虎斗”不料到底是江小鹤疏神,晚间他反而下山去了。道澄趁江小鹤走后,她再返回庙中,将阿鸾抢跑。

    道澄道姑的双腿比哑侠更快,而且对附近路径比哑侠更熟,所以哑侠立时追截没有截住。他赶紧跑回山中将马取来,骑马再追,终于被他施用巧计将阿鸾夺到了手中。

    本来他是想将道澄杀死的,可是因为道澄是个女的,所以他亦不屑于下手,就把道澄放了。如今他把阿鸾在颜道台家中安置好了,他再去找江小鹤。

    心想:找著了江小鹤,我先打他几个耳光,揪著他去见师父,叫师父问他为甚么不听嘱咐,滥用点穴法。罚完了他,才能叫他回来见他的媳妇呢!

    哑侠的骑艺精绝,一口气儿,跑上了云栖岭。

    到了岭上一看,见这里是车,是马,是人!真是十分热闹。哑侠觉得诧异,下了马,将马交给一个人。

    那人张著口问他几句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拍拍自己的马,再摸摸那人的脑袋,他直往山上跑去。跑到九仙观内,见里面有几个人正在跟道姑们顿足张嘴。

    哑侠又搀在里面,振著双臂,跳几跳,表示是问说:“仙鹤在甚么地方啦?”

    此时这几个人是:马志贤、鲁志中和纪广杰。

    纪广杰的伤已养好,几日前随鲁志中来到镇巴。

    因为静玄和尚给鲍家村去送信,叫他们派人往云栖岭去接鲍老拳师,可是鲍家村中自张志才受伤之后,鲍志霖再搬到他妻子的娘家去躲藏,大门关锁,里面连一个人也没有。去问附近的人,有知道昆仑派人在哪里居住的没有?别人就都摇头。

    因此,静玄就无处去找鲍老拳师的徒弟。他在镇巴城内徘徊一天,晚间到一家酒铺里吃饭,这才遇见一个带著宝剑的人在那里喝酒。向他问一问,才知道这人是纪广杰,纪广杰听静玄说明来意,鲍老拳师在不在云栖岭,他却是不大关心,只是听说了阿鸾的下落,他是又喜又急,赶紧带著静玄去找马志贤和鲁志中。

    因为当天已经关城,纪广杰忍住一夜的急躁,到今日才来到此一看,不料“凤去楼空”!鲍老拳师跟阿鸾全都没有踪影。

    纪广杰把道姑寻著去问,道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只有跟著他们感到惊异。纪广杰跟静玄又往山中各处搜寻,只把伍金彪和猎户夫妇的尸体发现,并找著铁杖僧的那件兵器和他的两只腿、一堆肌肉。

    静玄尚在山中对著他师父的残体哭泣,纪广杰就回到了九仙观内。他焦躁地,又执著宝剑把观内的道姑都拘在一起,他一一地审问。

    这时哑侠便赶到了,纪广杰正在怒气冲冲,无抡怎样发威,他也问不出来阿鸾的下落。只听说是昨天江小鹤在这里闹了一天,打了他们的道澄师姑。

    今天早晨江小鹤又来此搅闹,才知道那受伤的女子是失了踪影。纪广杰几个人来此之时,江小鹤正是闹完了一阵才走。

    纪广杰气得头部晕了,他觉得女道姑们一定都知情不说,所以要想用马鞭子施刑逼问,但又被鲁志中、马志贤拦住。在急得乱跳脚之际,忽见一个直眉瞪眼的人又杂在里面,纪广杰气忿忿地过去向哑侠就是一脚,哑侠就闪身躲了。纪广杰骂道:“哪儿来的小子,敢到这儿来乱搅?”抖剑嗖地一声向哑侠劈去。

    鲁志中、马志贤齐喊说:“纪姑爷不要急躁!”却只听“啷呛!咕咚!”两声响,哑侠倒是没受伤,可是纪广杰的宝剑被夺过去给扔远了,肚子也挨了一脚,被踢得躺在地下。

    鲁志中、马志贤齐都大惊失色。纪广杰爬起来,也杀了威风,倒后两步,才瞪著眼问说:“小子!你是干甚么的?你姓甚名谁,你敢打纪大爷?”

    哑侠却没听见,伸伸大姆指,指指他自己,伸伸小指,又飞了一飞。

    纪广杰气得直冒火,骂道:“小子你跟我装个蝴蝶的样子就算了吗?”

    奔上来抡拳向哑侠又打,哑侠却躲在一旁,连连摆手,表示著:“别打!”然后又指指他自己,又学学飞,更学出个忸忸怩怩女人的样子。

    纪广杰气得倒笑了,说:“你是个疯子吗?”

    鲁志中赶紧走过来,拉开纪广杰说:“不要急躁!我看他是个哑巴,他来此一定有事。让我慢慢猜他的意思。”

    于是马志贤也上前来,看哑侠的手势。

    哑侠指指旁边的女道姑,又扭一扭,然后作背负之状。

    鲁志中就略略明白了,说:“这哑巴来此是一番好意,他是告诉咱们,阿鸾是被女道姑背走了。那女道姑一定就是本庙的道澄师姑。”

    纪广杰这才消了点气,又皱眉向鲁志中说:“你想想办法跟他说说,问道澄把阿鸾背到甚么地方去了?叫他带咱们去。”

    于是鲁志中也作手势,拍拍哑侠的肩膀,指指门;又作了几步走路的样子,哑侠却连连摆手摇头。

    纪广杰又愤怒起来,说:“我看此人是来成七捣乱,一定是个假哑巴。不然为甚么他这嘴都不张,连啊啊一声也不会?”

    马志贤却悄声嘱咐说:“不要性急!我看这人确是哑侠,而且他武艺高强,与我们又素不相识。他决不是故意和咱们捣乱。”

    这时,忽然静玄和尚又进到庙中。静玄是才从山中把他师父铁杖僧的残体用火焚化了,现在他眼角的泪尚未干。

    哑侠原来认识静玄,当时他过去就一把将静玄抓住,静玄的面色都吓得苍白了。

    马志贤与鲁志中也过去劝解,哑侠却又同静玄笑了笑,又作作手势。

    马志贤就说:“静玄师父你不要生气,这人是个哑巴。他刚才来到,施展了几手武艺,我们看他确实受过真传。刚才他作出些手势,我们猜他那意思,是来告诉我们,鲍阿鸾姑娘是被那道澄道姑带走了。大概江小鹤今天早晨来此不见了阿鸾,他也是追下去了。静玄师父,你可晓得那道澄师姑的去处吗?”

    静玄脸色苍白,发了半天怔,才先指指哑侠,说:“这人我晓得,他是江小鹤的师兄。我师父没死时曾告诉过我,说江小鹤有个哑巴师兄,武艺几乎与他的师父相等。”

    这句话一说出来,鲁志中等三个人也齐都惊异,齐用眼去看哑侠。

    这时哑侠却跑到了墙根,用手刷下一块石灰,在砖上画了一只似像似不像的仙鹤,然后又像蚯蚓似的昼了几条路。

    静玄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向鲁志中说:“哑侠是向咱们打听江小鹤现在何处?我知道道澄师姑往武当山去了。武当山上的七大剑仙全是她的好友,她将鲍姑娘一定是带往那里去了。江小鹤必是也找了去了。”

    此时纪广杰一听说到了武当山,他就不禁又威风振起说:“武当山那可是我的熟地方。好了!他去找他的师弟,我去找我的妻子。我们两人就往武当山去走一趟吧!”

    这时他拍拍自己的心,又指点哑侠的心;然后伸个大拇指,表示彼此佩服,从此就交朋友了。又指指地下昼的仙鹤,点头说:“我知道江小鹤的去处,我带你找他去。”

    纪广杰遂就走过去,由地下拣起宝剑,向鲁志中、马志实说:“你们也快下山去找老爷子去吧!老爷子前天由此走了没回家,一定是他自觉无颜,可是他一定走不了多远。”

    又同静玄抱拳说:“静玄师父,咱们后会有期!”

    静玄又托付说:“见了道澄道姑你们千万跟她好说,不可翻脸。她的性格虽凶暴,不逼她,她决不能杀害阿鸾。可是若把她招恼了,那就鲍姑娘的性命难保了。还请你们见著江小鹤,告诉他,我的师父铁杖僧虽死在他的手中,可是我决不找他报仇,一来是我跟他旧日有交情,二来是我现在专心要去入山修行,不愿管这些江湖上的闲事了。”

    纪广杰连连答应,顾不得多说话,他拉著哑侠的胳臂往外就走。

    二人一同下了山岭,骑上马。纪广杰的马在前,哑侠的马在后,双骑如飞,迤逦宛转,往东走了七八十里路。

    这时,日色已向西了,哑巴并没有吃午饭,他饿得在马上啊啊的直叫。

    纪广杰仍然扬鞭向东指著,回身作著手势说:“快走!”他马不停蹄。

    哑侠可气急了,催马赶上去,一手抓住了纪广杰,就揪下马来。

    纪广杰喘着气骂说:“混账哑巴!纪大爷若不是看你有点本事,能带著你去往武当山?”

    哑侠却指指嘴,又摸摸肚子。

    纪广杰见他这样一作手势,自己的腹中也觉得饿了,便点点头,喘喘气,上了马就缓缓地走。

    行了不远,来到一座镇上,纪广杰就在一家酒店前下了马,哑侠也喜欢得笑了笑。

    纪广杰把马系在门前的柱子上,先走进去了,哑侠也随之进来。

    纪广杰心中十分急躁烦恼,就自己要了酒,给哑侠要了菜饭。

    少时,伙计都给送上来,哑侠大口地吞饭,纪广杰闷闷地饮著酒。

    此时,他是一粒米也吃不下去。心想:早知江小鹤与阿鸾有私,我就连他们昆仑派全不帮助。现在落得我人不人鬼不鬼,身上受了伤,如今才算痊愈。此次到武当还未必找得著阿鸾,即或找到了她,也一定先有一场大战。大战之后自己得胜了,老婆又许归江小鹤,算来真是不值。可是我就像被人催著似的,总不能撒手不管。

    他自己真恨自己,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捶了一下桌子。

    哑侠看出他这发愁的样子,就笑着指指菜碟,那意思是请他也吃,纪广杰却摇摇头。

    哑侠也显出纳闷的样子,他仿佛不明白纪广杰为甚么这样烦恼。喝过了几忠酒后,哑巴的菜饭也吃光了。纪广杰正向身边掏钱,哑侠却抢著会账。他从身边掏出个很脏的小布包,里面却有几块碎银和一些铜钱。哑侠就把一叠钱放在桌上,大概是足以付酒饭有余。他就笑着向纪广杰指指门外,那意思是说:“我们走吧!”

    纪广杰倒觉得哑侠很明白交情。

    于是出了酒馆,二人又马上往东走去,又走了三十多里路,方才投店歇下。

    明天清早又起身,走到午间,又找地方用饭。

    哑侠虽然不会说话,可是纪广杰一切必须得听他的。哑侠是不急不忙地,但纪广杰的心里,时时像燃烧著一把烈火,只是因为自己还要藉重哑侠的武艺到武当山去斗七大剑仙,所以也不敢半途把哑侠抛弃。

    走了三日,方才到了竹溪县,此地距武当山尚有百余里。

    纪广杰的马在前,哑侠的马在后,正在走近县城之时,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纪广杰!”

    纪广杰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从外面来了两匹马,一黑一白,黑马上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白马上却是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纪广杰定睛一看,不由冷笑了,说:“啊呀!李凤杰,渭水县交战之时,你负伤逃走,原来你还没死?现在怎样?你还要跟我较量吗?”

    李凤杰马到近前,他却笑着说:“江湖人身上受点伤,未必就死,何况我只是肋间受了轻轻一剑。我若是因此便死,你纪广杰又受伤又中镖也早已不能够活了!”

    纪广杰一听李凤杰侮辱了他,立时锵的一声,从鞘中抽出剑来,怒目看着李凤杰。

    李凤杰却躲也不躲,只笑着说:“何必呢?即使你再刺我一剑,你的名声也决压不过江小鹤去。”

    纪广杰不住持剑冷笑。冷笑未已,忽然哑侠惊叫了一声。

    纪广杰赶紧跳下马来,只见坐下的马一声长嘶,滚了两步,就躺在地下了。

    原来是当纪广杰提剑冷笑之时,跟随李凤杰的那个骑黑马的汉子,早已拨马到了纪广杰的身旁。他鞍下挂著一只锤,二尺多长的把子,甜瓜大小的一个浑圆的铁锤头。他悄悄摘下来向纪广杰的后腰就擂。

    幸亏哑侠一惊叫,纪广杰才算躲开,可是那一锤已擂在马背上了。

    哑侠张著两手在大笑,纪广杰却拧剑向马上的李凤杰刺去。

    李凤杰却拨马走开,同时抽剑下马。那大汉下了马,抡著锤冒冒失失地还要擂纪广杰。

    李凤杰却怒喝一声:“住手!”把大汉止住。

    纪广杰气得连话也不说,只抡剑向前,向李凤杰劈来。

    李凤杰一手用剑按住了纪广杰的宝剑,一手连连摇摆,说:“纪广杰你听我说!我并没想要暗算你,是跟随我的这个人太粗鲁。我并非怕你,是我不愿再与你争斗了。咱们有本领应当到武当山上去使,现在江小鹤正在武当山独斗七大剑仙,咱们应当去帮助他!”

    纪广杰听了这话,他才撤回宝剑,退后两步。

    此时有不少往来的人全都停住了,要看他们二人斗剑。

    哑侠也在马上笑着,作著手势,仿佛是说:“你们打吧!叫我看着你们谁的本领大!”

    李凤杰先将剑入鞘,又把跟随他的那个大汉推到一边,过来拍拍纪广杰的肩膀,笑着说:“也怪你,你若不先抽出剑来,我这个朋友也不至于要用锤打你。他叫胡二怔,他是专保护我的!”

    纪广杰冷笑道:“不料你还雇了个保镖的。”

    李凤杰随他讥笑,并不还言,只指指那骑著马的哑侠问道:“那人是谁?”

    纪广杰说:“那人是个哑巴,他是江小鹤的师兄。现在我是要带著他往武当,去找江小鹤。”

    李凤杰却笑着,又拍拍纪广杰的肩膀,说:“原来你也要保镖?”

    纪广杰不禁脸红了。

    李凤杰走过去,向哑巴抱拳。

    哑侠也向李凤杰拱拱手,下了马,先学了飞的样式。

    李凤杰发著怔,纪广杰就过来说:“他是问你认识江小鹤不认识?”

    李凤杰笑了笑,向哑侠点点头,哑侠也笑了。

    李凤杰又转身向纪广杰说:“你我到城内我家铺子饮酒,谈一谈好不好?”

    纪广杰却摇头说:“我现在急于要同哑侠往武当山,没时间跟你谈天。你若真愿意和我交朋友,就请你先赔我一匹马!”

    李凤杰点头说:“这很容易!”他随又回身走去,怨声向胡二怔呵斥了一番;就把胡二怔那匹马要了过来,交给纪广杰,剑鞘也亲自解下送过来。

    纪广杰倒觉有点不好意思,随向李凤杰问说:“咱们走了,这匹受伤的马可怎样处置?我想不如把它卖了。”

    李凤杰却摇头说:“不用,这匹马还能够治得好。就叫胡二怔在此地等候著我,我们把事办完,再回来找他。”

    于是李凤杰又过去,同胡二怔嘱咐一番,说:“你就在这里找店住了吧!把那匹马找兽医治一治。你就在这竹溪县等候我,千万别离开!我到武当山把事办完就回来找你,你在此可千万不要惹祸!

    胡二怔一声一声地答应著。

    李凤杰又给他留下一些银钱,随就向纪广杰招呼了一声,说:“咱们走吧!”

    纪广杰又向哑侠打了个手势,就一同上马。当时三匹马荡起飞尘向东走去。

    这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笑着围观,胡二怔费力由地下扶起那匹受伤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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