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耿照心里,他始终还未敢完全相信连清波就是敌人,他走近约会的地点一步,心里就多一分惭愧与不安,暗自想道:
“连姐姐相信我绝对不会伤害她的,所以她才敢约我在此处会面,可是我却告诉了她的对头。蓬莱魔女虽然是侠义中人,但她对连姐姐却是一向有偏见的。她虽然答应过我不先动手,但却难保她怒气一起,不就忘了?哎,要是她们一言不合,打将起来,我怎么办?”“要是蓬莱魔女当真伤害了连姐姐又证实了不是敌人的话,我以后还怎能心安?”他越来越觉恐惧不安,心情混乱之极,一忽儿希望连清波不来赴会,一忽儿却又希望能快点见到她,弄个水落石出。终于他还是跨进了道观了。
殿上有几个小道土正在烧黄纸做法事,见有人来,便上前迎接,耿照掏出几钱银子签了香油,即道:“我是来游湖的,到宝殿歇歇,观光观光。今日香客多么?”小道士答道:“不多,总共还不到五人。”耿照道:“可有一位小娘子么?”那小道士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耿照脸上一红,说道:“她是我的表姐,也是今日游湖,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那小道士向一个方向指了一指,说道:“是有一位小娘子,向水仙祠那边去了,不知是不是你的表姐。那边的花卉这几日正开得茂盛,游客们都喜欢到那里看花。”耿照谢过了那小道土,心想:“连姐姐当然不会与我在人多的地方见面,对了,一定是在那一边。”
耿照已知道连清波来了,心里更是“卜卜”地跳个不休,三步并作两步,便走了大殿,穿过回廊,到了一个园子里,园中珍品的花草不少,但却不见有游入看花。耿照定了一定心神,想道:“蓬莱魔女和珊瑚不知来了没有?那么,她们大约还未曾到吧?”
园子的一角有间古庙,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千字,祠前一副破旧的对联,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耿照心道:“这道观以前的主持倒是风雅得很。”但他此时的紧张心情却与对联所表达的闲逸情趣,相差极远极远。
耿照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水仙祠,游目四顾,却还是未见连清波,心想:“难道地下在这里?”正要再到别处去看,忽见一角罗裙,在帐幔后面露出来,随即听得环佩叮咚,一个少女的半边身子也已经露出来了,可以想象,她是因为颤抖得厉害,所以发出环佩声响。耿照急忙叫道:“连姐姐,我在这儿!”他话声未了,只听得那少女已是一声尖叫,走了出来。耿照一见,呆若木鸡,半晌才叫得出未“是你?”那少女也喘着气颤声叫道:
“果然是你!”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耿照的表妹秦弄五!耿照在湖上曾见过她的背影,在历下亭前听说书之后,曾听过她的呗息,背影似曾相识,声音也似熟人,当时耿照已隐隐起了疑心,但却不敢相信天下有这样的“巧事”还以为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所见的只是个身材与他表妹相似的人。哪知天下竟有这般巧事,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有血有肉的入,是他所爱过的,而又恨过的人,不是梦也不是幻影!他和他所爱过的而又恨过的表妹,在这里陌路相逢了!
这刹那间耿照是呆若木鸡,秦弄玉也是心痛如绞。在那一声尖叫之后,大家也都是心乱如麻,茫然不知所措!在耿照这方面来说,秦弄玉是杀了他母亲的仇人;在秦弄玉来说,耿照是杀了她父亲的仇人,现在又知道多了一件事情,知道耿照对她无情无义,旧仇加上新恨,她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二人因为突然看到对方而大感意外。耿照心想:“是偶然相遇的呢?还是她已经知道我会到这儿,因而藏在这里等我的?听她那声‘果然是你’,似乎她已知道了我今日的行踪?但也似乎是她听得别人这么说而她还未敢十分相信,因而到这里来以求证实?”“为什么连姐姐不来,却是她来了?”秦弄玉则在想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在这里和另一个女人约会!他杀了我的爹爹,与我一分开就把我置之脑后,似此寡情薄义,我岂能还把他认作表哥?”
本来在那一场意外的惨变之后,他们二人都是同样的矛盾心情,一方面是把对方当作仇人,一方面却又对旧日之情忘怀不了。因而双方都在竭力掩盖心底的创伤,避免想起这件事,避免谈起这件事,也避免和对方再次相逢,要在心上抹去对方的影子!
可是,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有人故意安排,他们逃避不开,终于还是在这里陌路相逢了!刹那间心底的创伤再被撕开,他们的心头都在流血,灵魂都在颤栗!是爱?是恨?是要报仇?
还是要求谅解呢?
耿照经许多磨练,还比较冷静一些,秦弄玉则被极度的痛苦所煎熬,已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了,蓦地把心一横,叫道:
“耿照,你好,我与你一同死!”“铮”的一声,一枚透骨钉射了出来,距离这么近,而且耿照又是在精神恍惚的时候,本来是非中不可、但却不知怎的,只听得“铮”的一声,微风飒然,透骨钉在耿照的身边飞过,却井没有打着他。原来秦弄玉在发暗器的刹那间,终是心中不忍,把准头打偏了。
耿照再也忍受不住,叫道:“弄玉,咱们是不是还可以谈谈?”话犹未了,只听得秦弄玉一声长叹,叫道:“好,我就让你称心如意吧!”
秦弄玉掌心还扣着一枚透骨钉,她这句话一出口,掌心已是移到自己的胸前,透骨钉对准了胸口的“璇玑穴”猛地一戳!
就在这性命俄顷的瞬息之间,猛听得“叮”的一声,秦弄玉的透骨钉脱手飞去!就在这同一时候,耿照也失声惊呼,猛地跳上来抱住了秦弄玉。
秦弄玉叫道:“放开,放开!我死了不正是遂你所愿么?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她用力挣扎,但耿照哪肯放手?秦弄玉在他强有力的臂膊中,心情混乱之极,有说不出的痛苦,但也似有说不出的舒服,只觉四肢乏力,身子软绵绵地倒在耿照怀里。
忽听得有人说道:“秦姑娘,你用不着死。我看,你是上了当了。”声到人到,只见人影一晃,屋子里已多了两个人,正是蓬莱魔女和珊瑚。原来她们早已伏在梁上,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们都已看在眼中,秦弄玉那枚拿来自杀的透骨钉,就是被蓬莱魔女打落的。蓬莱魔女是以最上乘的内功,飞出了一条拂尘的尘尾,在她的虎口刺了一下,令她的透骨钉脱手飞出,但秦弄玉却不知道这是蓬莱魔女所为,还以为是耿照做的手脚。
耿照是早已知道蓬莱魔女会来的,所以并不怎样惊奇,但这时他正把秦弄玉抱在怀中,突然看见蓬莱魔女与珊瑚来到,也不禁感到有点难以为情。秦弄玉可是大大惊奇,暗自想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她怎么知道我是姓秦?她又为什么说我上当,这是什么意思?”她蓦然看见两个陌生人,更是难以为情,用力一挣,耿照也正好在这时松手,秦弄玉身体失了重心,踉踉跄跄地转出几步,蓬莱魔女走上前去将她扶住。
珊瑚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心中有几分惊奇又有几分妒忌,她所见的情形令地面思不得其解,暗自想道:“这女子最初想杀照哥,后来又想自杀,为什么?看来她似是照哥的仇人,但照哥却又为什么把她抱在怀里?在照哥凝视看她的眼色之中,为什么似有愤恨又似有爱怜。”这时秦弄玉已离开耿照的怀抱了,但珊瑚冷眼旁观,耿照的眼神却始终未离开秦弄玉,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珊瑚来到他的身边,他也似视而不见。珊瑚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更不舒服了。
珊瑚捡起了那枚透骨钉,送到蓬莱魔女面前,说道:“你瞧,这是一枚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的透骨钉。”蓬莱魔女看了一眼。
说道:“我知道,好狠毒的妖狐!”珊瑚冷冷说道:“那妖狐没来,却是她来了!”言下之意,直指秦弄玉是妖狐同党。蓬莱魔女却笑道:“这里面大有文章,你且少安毋躁,今日总会查个水落石出便是了。”珊瑚将那枚透骨钉在秦弄玉面前一晃,峭声问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狠毒的暗器来害耿照?”
秦弄玉冷笑道:“你这样关心他。想必是和他很要好的了?
哼,哼,那你为什么不间他去?你问问他,我为什么要杀他?你问问他,是我狠毒还是他狠毒?”蓬莱魔女忽地笑道:“珊瑚,你看不出她打耿照的这枚透骨钉是故意打歪的么?看来,她最初是想杀耿照,但最后却还是狠不起心肠。她意图自杀那却是真的。”
珊瑚回过头来,只见耿照仍是呆若木鸡,原来他也正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弄五说我狠毒?不错,我夫手杀了她的父亲,但她却是先杀了我的母亲的。为什么她竟是如此这般理直气壮的样子,只是一味指责我呢?她既然与我势不两立,却又为什么终于手下留情放过了我?”
珊瑚疑心大起,问道:“耿照,你是认识她的,她是你的什么人?”耿照再也忍受不住,掩面哭道:“从前我是知道她的,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你别问了,我难过得很!”珊瑚心中一震,想道:“难道他们的情形,也是像我和孟钊一样?”不禁也伤感起来,掏出手帕,轻轻替耿照拭了眼泪。
蓬莱魔女柔声说道:“姑娘,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秦弄玉冷冷说道:“我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要审问我么,那可是办不到。”
蓬莱魔女微笑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金刚手秦重的女儿!”秦弄玉心想:“你们和耿照相熟,知道我的名字那也没有什么稀奇。”心念未已,却忽听得珊瑚“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怎么,她原来是秦重的女儿?”
蓬莱匿女又道:“我还知道,在你爹爹被仇家杀害的前夕,曾接了一封书信,这是桐柏山李寨主派人送来的,这李寨主是抗主的义军首领之一。”
此言一出,秦弄玉可就禁不任大吃一惊了,心想:“这个秘密是耿照也还未知道的,他却怎么知道?”
蓬莱魔女又道:“你可知道这封信是谁叫李寨主写的吗?”秦弄玉本来是打定主意不回答她的任何问题的,这时却不知不觉反问道:“难道是你吗?”蓬莱魔女点点头道:“不错,你爹爹和我的师父是老朋友,我小时候也曾见过你的爹爹,知道你爹爹的为人。李寨主要人相助,我想起你的爹爹,他又谈起和你的爹爹也是朋友,只是不知你爹爹的下落。刚好你爹爹的下落,我的手下已访查到了,因此我就授意要李寨主写这封信。你要是不相信,信中的内容我还约略记得,”
当下将内容一一说了出来,除了几个字眼记得不周全之外,几乎是通篇背了出来,听得秦弄玉目瞪口呆。
蓬莱魔女继续说道:“那送信的走了之后不久,又有两个金国军官到你家中,是也不是?”秦弄玉道:“不错,这件事情,你也知道了?”蓬莱魔女道:“送信的人在路口遇上这两个军官,很不放心,因此又偷偷折回去,那两个军官在你家逗留了一会子。
放下了礼物,就出来了。那送信的人这才敢离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秦弄玉道:“那两个军官是金国皇帝的御前侍卫,他们是来请我爹爹出去做官的,他们不知怎的打探到我爹爹就是当牢威震江湖的金刚手,要请我爹爹当他们禁卫军的教头。我爹爹怕当场拒绝,会惹起麻烦,因此假意答允,收下了他们的礼物。第二天一早,就叫我的师哥将金狗送来的金银绸缎,散给村里的贫民。”秦弄玉所说的那个师哥,就是耿照那天早上所碰见的。那个挑着两个萝筐的李家骏,秦弄玉所说的和李家骏所说的完全相同。耿照的心卜卜乱跳。
蓬莱魔女问道:“那天晚上,你离开过家里没有?”秦弄玉此时对蓬莱魔女已是深信不疑,蓬莱魔女问什么她都如实回答。
当下说道:“那晚上我和爹爹商量今后的行动,一晚都没睡过。”蓬莱魔女道:“这么说,你是一步也未离开过家里了?”秦弄玉道:“爹爹和我商量好明天一早,就弃家远走,随后就收拾行装,还要安排一些未了之事,哪有工夫离开。咦,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蓬莱魔女道:“我是什么人,等下你就会知道。我之所以要这样问你,那是因为就在那一天晚上,蓟州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可知道么?”秦弄玉茫然说道:“什么大事阿,我一点也不知道。”
蓬莱魔女所说的那件大事,秦弄玉毫不知情,耿照却是明白的,那就是指他家中发生的事了。他的母亲和家人王安、小风,都被人暗杀,王安、小凤中了透骨钉,母亲被点了“笑腰穴”气绝而亡,随后金兵就到他家里捕人,他靠了连清波之助,这才逃了性命。
透骨钉是秦家的独门暗器,点“笑腰穴”的手法,也是秦家的独门手法,而且据连清波的说法,她那晚来到他家,看见一个少女的影子正从他家溜出,从连清波所描绘的那少女的形貌,与秦弄玉又十分相似,因此耿照一直以为杀害他母亲的凶手,就是他的表妹。
可是现在听了秦弄玉的说法,他以前所确信的种种证据突然都给戳破了,种种疑团,长期来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也突然间全都揭开了,他不禁心头大惊,暗自想道:“怪不得表妹她那日早上没有赴我之约,原来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家里也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他们也正要弃家远走。她那天晚上未离开过家门半步,那么杀害我母亲的决不可能是她了?”
本来他那口遇上李家骏之后,心里已隐隐起疑,但只凭着李家骏一面之辞他还不敢完全相信。他家破人亡,这刺激实在是人大了,莫说是李家骏的话,即算是表妹当时向他剖白,他也不敢完全相信的。但现在蓬莱魔女说出了内中的隐秘,她与秦弄玉决不能预先约好口供,再拿她们二人所说的与李家骏所说的对证,三方面说的相符,真相也就一点一滴的显露出来,终于豁然大白,这可由不得耿照再不相信了。
耿照一片茫然,猛地想道:“这么说来,我姨父非但不是私通金虏,而且是个大节凛然的义士了。我、我当真是杀错了人了?”就在此时,只听得蓬莱魔女问道“秦姑娘,我只有一事还未明白,杀你爹爹的究竟是谁?”秦弄玉泣不成声,蓦地一指耿照说道:“是他!”几乎就在同一时候,耿照也蓦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是我!”倏然拔剑出鞘,叫道:“表妹,是我错了,我对不住姨父,对不住你!”一剑就朝着自己的胸口猛刺!
只听得“当”的一声,蓬莱魔女一展拂尘,已把耿照的宝剑打落,说道:“你们都错了,杀你爹爹的决不是耿照。”
秦弄玉愕然望着蓬莱魔女,心想:“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怎说不是他?”但她心里却又希望真的不是耿照,所以没有立即反驳,只盼望蓬莱魔女说出理由。耿照却已是陷入半疯狂的状态,大声大嚷道:“杀人偿命,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我杀错了人,只有用我的血才能洗去我罪孽!”
蓬莱魔女道:“你静下来,我只问你一句话。”珊瑚捉住耿照的手,把他按下禾,低声说道:“你就听听柳姐姐的话吧。”珊瑚这时也是一片茫然,心情非常混乱。
蓬莱魔女道:“你的武功比你的姨父如何?”耿照道:“差得很远!”蓬莱魔女道:“那你又怎能杀得了他?你记得你从前也曾对我说过杀了秦重之事,我当时就大起疑心。不过,当时你没有说出秦重是你姨父,也没有说出这许多细节。现在我不但敢确定不是你,而且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们查获真凶!你将当日动手的详细经过,对我说吧。”
耿照疑信不定,说道:“我的武功是远不及姨父,但他却确是死在我的剑下的。因为他那时正要夺我的宝剑,误撞在我的剑尖之上。”蓬莱魔女道:“他当时用的是哪一招?”耿照道:
“我说不上来。”秦弄玉道:“我还记得,我爹爹使的是一招拂云手,手指已勾着了他的剑环。”蓬莱魔女又对耿照说道:“你说不出对方的招数,你当时自己用的是哪一招,总还记得吧。”耿照道:“我当时甩的是一招自固我围。”蓬莱魔女沉吟半晌,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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