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俱有了七、八分酒意。
黄虎胡言乱语,展梦白更是酩酊大醉,先去睡下了,那知破晓时分,唐府家人,竟突然为他带来了两位客人!
贺君雄与金鹰两人,年龄较长,行事最稳,两人虽也痛饮,却都留有后量,闻得声响,当先迎了出去。
只见唐府的管事唐福,恭身立在阶前,笑道:“这两位爷台匆匆赶来,定要一见展大爷,小人不敢不应命带来。”
贺君雄、金鹰顺着他手指之处瞧去,一盏高挑的红灯下,并肩立着两条枯竹般瘦长汉子。
这两人俱是瘦骨嶙峋,两腮无肉,须发又长又乱,几乎掩去半个颜面,一眼望去,彷佛只有四只眼睛在溜溜转动。
两人神情更是冷漠呆板,全无丝毫表情,身上俱都穿着件又宽又大的麻袍,在晓风中蜡蜡飞舞。
贺君雄。金鹰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些发毛,他两人虽都久走江湖,却也未见这样的角色。
金鹰倒底是不愧一代名捕,眼皮杂,手腕活,、心里虽吃惊,却仍含笑迎上,抱拳道:“两位高姓大名?”
左面的麻衣不等他话说完,冷冷道:“展梦白在那里?”
金鹰乾‘咳’一声,道:“不知两位寻他有何见教?”
麻衣人道:“展梦白在那里?”
金鹰呆了一呆,强笑道:“两位说明来意,在下才好回复。”
麻衣人道:“展梦白在那里?”
他两人不但面容枯涩生冷,言语更是冰冰硬硬,说来说去,就只这一句‘展梦白在那里’,既无表情,更无笑容。
金鹰虽然眼明手快,一时间却也看不透这两人的来沥,更看不出他两人是敌是友,呆在当地,竟愣住了。
贺君雄忽然心头一动,走过去附耳道:“四弦弓”
金鹰身子一震,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直着眼去瞧,暗暗忖道:“莫非当真是那话儿来了?”
两个麻衣人却已摇摇摆摆,走了过去,金鹰虽想迎面挡去,却只觉双膝发软,再一看,两人已走入厅中。
贺君雄,闪身一跃,随之而入,右手姆、中两指一弹,发出‘波’的一声轻响,正在饮酒的贺君杰、贺君侠立刻推案而起!
他兄弟三人连袂闯江湖,遇着敌踪,便是以这弹指为号,贺君杰、贺君侠虽然酒醉,但听得弹指之声,酒便醒了三分,三人身形转动,霎眼间使将那两个麻衣人围住,贺君杰酒意最重,也不问青红皂自,右手抄起只椅子,便向这麻衣人直掷而出,贺君侠也待抄椅,只觉手里一凉,原来金鹰已悄悄塞来一柄长刀,他有刀在手,如虎添翼,大喝一声,便待扑上!
那知麻衣人却望也不望他们一眼,一人转身接过飞来的木椅,一人笔直走向伏案歌唱的黄虎。
黄虎正自喃喃道:“铜琵琶,红牙板,小佳人喂!你们乓乓乒乒吵什么
”抬起头来,忽然大笑道:“呀!你们来了!”
贺君侠一刀还未砍下,听得笑声,手腕一挫,贺君杰也呆了呆,大喊道:“黄虎哥,你认得的么?”
黄虎大笑道:“认得认得,太认得了,李大哥、赵大哥、快来快来,咱敬上三杯!”
举壶斟酒,酒却都倒到桌上了!
贺君侠嘻嘻笑道:“大哥只怕也醉了,乱发讯号,看来大哥的酒量,还是不如小弟!
”嘻嘻一笑,歪倒了下去。
贺君杰拍手道:“哈,原来你也醉了”突觉前面飞来只椅子,他赶紧伸手去接,椅子虽接住,他人也倒了!
那唐福本待去告警求助,看见这一厅醉汉,苦笑着摇头道:“原来爷们醉得连朋友都认不得了?”迳自扬长而去! 贺君雄兴金鹰面面相觑,只见那麻衣人将椅子回敬给贺君杰后,两人一齐走向黄虎身畔坐下。
左面一人道:“黄虎,你醉了,展梦白在那里?”
黄虎大笑道:“谁说我醉了,喂,弟兄们,咱来为你们引见引见,这两位就是就是”
反手一拍头顶,大笑道:“想起来了,李大哥就是‘松风剑’,赵大哥就是‘点苍剑’,你们还不快来敬一杯?”
他口里虽说敬酒,手里却自顾自喝了三杯。
要知酒到八分时,兴致最高,酒量最豪,一杯杯喝下去,比喝水还方便,本是两斤的量,此刻却可再喝四斤。
贺君雄与金鹰听得这两人大名,心头却一惊。
两人抢步赶来,金鹰抱拳道:“想不到两位竟是李松风季大侠,赵明灯赵大侠,多年不见侠踪,今日真是幸会的很。”
左面的李松风道:“黄虎醉了,展梦白在那里?”词色仍是冰冰冷冷。
金鹰暗道:“这两人名声不弱,怎地如此不通情理?”
他却不知这两人在那迷林‘死圈’中多年,终日为饥渴挣扎,早已将人情世故,俱都忘得乾乾净净。
那边黄虎自斟自饮,喝光了两壶酒,又自倒在桌上,乱唱小调,到后来唱声渐渐低沉,竟睡着了。
他也不问这两人怎会突然出了迷林,来到此间。
金鹰呆了半晌,台起头来,只见对面两人,仍在眼灼灼的望着他,原来还在等他回话,不禁苦笑道:“展兄也醉了。”
李松风‘哼’了一声,木然坐了下去。
金鹰道:“两位有何要事,在下可去唤他起来。”
李松风冷冷道:“醉了的人,还能对他说话么?”
赵明灯忽然道:“老李,你有多少时候未曾饮酒了?”
李松风道:“十八年六个月另八天。”
赵明灯道:“我却已有十九牛三个月了!”
要知他两人在林中当真是渡日如年,自然将日子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冷冷说出,自己也不觉奇怪。
但金鹰与贺君雄却不禁听得目定口呆,又惊又奇。
金鹰见那赵明灯面上虽无表情,但目注酒杯,大有艳?之色,知道此人昔日也是个酒鬼,连忙笑道:“展兄小睡片刻,便可醒了,在下也陪两位饮酒消遣。”当下又取了?酒,满满斟了几壶。
赵明磴道:“老李,你昔日可饮多少?”
李松风道:“痛快时可饮一?,不痛快时却要喝两?。”
赵明灯道:“可喝两?,也算不错。”
金鹰腹中暗笑,也不说话,连忙取了四?酒来,要知他几人在唐府甚受款待,屋角中堆满了美酒。
于是四人坐下,各自饮酒,李松风、赵明灯一言不发,贺君雄、金鹰自也只能陪他们来喝闷酒。
他两人已有六分酒力,此刻再加上几杯‘早酒’下肚,便已头晕目眩,但生怕被人取笑,仍然勉强而饮。
只见李松风。赵明灯,果然酒量甚豪,一杯连着一杯,片刻问便喝完了一?,又开了一?。
金鹰暗暗忖道:“这两人每人最少可饮一?,我两人此刻怎能与他相拼?”
与贺君雄打了个眼色,李、赵喝一杯,他两人只喝一日,只见李松风面色越喝越青,赵明灯面色越喝越红,喝到日上参竿,五?酒只剩两?多了,金鹰眼前直冒金星,贺君雄更是摇摇欲倒。
赵明灯道:“老李,你喝了多少?”
李松风道:“约莫三?吧?”
赵明磴道:“我也喝了三?。”
金鹰呆了一呆,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赵明灯道:“你笑什么?”
金鹰大笑道:“一共只有五?酒,两位却已喝了六?!哈哈哈哈”伏在桌上,笑得透不过气来。
贺君雄咬牙忍住笑声,只见赵明灯与李松风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也一齐大笑起来。
金鹰暗暗忖道:“这些人里,看来还是我酒量好些。”举起酒杯,道:“来,再喝”一杯酒突然都倒入鼻子里。
贺君雄那里还忍得住,四人一齐伏在桌上,放声大笑,震得桌上杯盘碗盏,叮叮当当作响。
到后来笑声渐渐低微,四个人终于都一动也不动了。
原来‘酒量’一事,最是奇妙,每醉一场,酒量便加一分,连醉十场,本可饮半斤的,也可喝三斤了。
但若多日不喝,酒量便要减,李松风、赵明灯二十年滴酒未沾,酒肠已枯,三斤的量,也要变成半斤了。
他两人却偏偏只记得自己二十年前的酒量,这一番痛饮,自然大醉,而且醉倒之后,还不易醒。 等到展梦白酒醒走出,房中横七竖八,一地都是醉汉,他大笑着走了出去,方待寻些凉水解渴。
但走到厅门,他又顿住脚步,喃喃道:“怎地人似多了两个?”回身一看,这才发现赵明灯与李松风。
此刻他虽然头疼舌燥,但神智却清醒的很,一看之下,立刻大惊,迷林中若无娈故,这两人怎会突然来到这里?
他扳起赵明灯,赵明灯道:“伊唔”他又扳起李松风,李松风道:“呀
嗯”两人俱已烂醉如泥,那里还问得出话来!
只听大厅外又是一连串鞭炮之声响起,听在展梦白的耳里,当真有如雷震一般,震得双耳‘嗡嗡’作响。
他赶紧寻了壶冷茶饮下,心中正是满心疑虑,在厅里左转右转,忖道:“师傅怎么样了?他两人怎会来到这里?”
突听赵明灯呻吟着道:“水水”
展梦白大喜,赶过去扳起他身子,道:“赵兄,赵兄!”
赵明灯眯开一线眼睛,嘻的一笑,道:“你在这里,好酒好酒”伸出手掌,又要去摸酒杯。
展梦白急地捉住他手掌,道:“师傅”
赵明灯道:“师傅要我告诉你那‘情人箭’”
展梦白着急道:“情人箭怎么样?”
赵明灯道:“解解铃常常是系铃人知道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解铃常是系铃人,解铃常是系铃人”心头突然一惊,掌心淌满了冷汗。
再看赵明灯,却又已倒下去了。
展梦白也不再管他,背负双手,绕厅而走,忽而?胸,忽而大笑,喃喃道:“是了,是了,一定是他!”
‘银雁’贺君侠最先醉倒,此刻最先醒来,瞧见展梦白神态,揉揉眼睛,道:“展展兄,你疯了么?”
展梦白跳过去一把抓住了他肩头,哈哈大笑道:“贺兄,喜事喜事天大的喜事来了。”
贺君侠大笑道:“原来要做新郎的人这么高兴。”
展梦白道:“什么新郎,我已知道那‘情人箭’的主人是谁了。”
贺君侠这一惊当真非同不可,酒意早已走得乾乾净净,翻身跃起,瞪起眼睛,嘶声道‘谁?谁?谁?’展梦白道:“秦瘦翁!”
贺君侠‘噗’地又坐到地上,道:“你你怎知道?”
展梦白蹲下去,沉声道:“金山寺的灰衣僧人,那日在方丈室中拾得一本贩卖‘情人箭’的秘记,而那日在方丈室中之人,便有秦瘦翁,那秘记便是秦瘦翁失落的,是以他在山上转来转去,总不肯走!”
贺君侠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他一心想要‘催梦草’,不惜用他女儿交换,只因那‘催梦草’,正是炼制‘情人箭’必需之物!”
贺君侠失色道:“呀!这个我还不知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还有林软红本是跟随他之人,却突然跑到塞外截劫唐家兄妹,唉其余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多了,一时间那里说得清,起先我心里只是怀疑,却不敢断定,但那一句话却提醒了我,使我豁然贯通,恍然大悟!”
贺君侠道:“什么话?”
展梦白道:“解铃常是系铃人,这?制出了‘情人箭’,自然只有他才能解得了‘情人箭’之毒。”
贺君侠额上已流下冷汗,颤声道:“好阴毒的人,他如此做法,当真教人永远也猜不到是他,还一心想要保护着他!”
展梦白嘶声道:“但仔细想想,他所救之人,是否都是无关重要的人,我爹爹我爹爹他就故意不肯救了,他他只是藉此制造烟幕,哪是要救人?只可怜江湖中却偏偏有些呆子竟要去保护着他!”
贺君侠:“他他就要来了,展兄你切切切切要小心些,莫要惊慌,莫要沉不住气”
展梦白恨声道:“这个我省得,今日”
突听院外有人大笑道:“展兄弟,你竟醉得这么厉害么?到此时还蹲在地上划圈子?
当真兴致高的好。”
展梦白一惊,转身,回首,只见唐豹已大笑而入,转目笑道:“好极好极,醉了一地,看来今日喜酒都喝不成了。”一把拉住展梦白手臂:“幸好展兄弟你还站得住,外面的宾客,还等着你哩?”
此人笑声爽朗,与他弟妹俱大不相同。
展梦白强笑道:“小弟本就要出去了。”
唐豹道:“还等什么,走吧!贺兄还走得动么?”
展梦白与贺君侠使了个眼色,贺君侠笑道:“小弟在这里照顾这些酒醉之人,少时便出去。”
唐豹大笑道:“妙极妙极,连喜酒都等不及喝就醉倒了”拉着展梦白手臂,大步走了出去! 宽广辽阔的大厅中,匆匆搭成的长棚里,早已宾客满堂,若想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寻人,当真有如大海捞针一般!
许多威镇一方的武林豪客,到了这里,才忽然发觉自身的渺小,只因在这里显赫的名字,实在太多了!
唐门当代掌门人‘搜魂手’唐迪,满身吉服,周旋在宾客间,见到贺客盈门,心里不觉踌躇满志。
但女方的家长,当代的神医秦瘦翁,却始终未曾露面,不如有多少人都在引颈而望,要看一看这能解‘情人箭’之毒的名医,究竟是何风采?
要知这时江湖群众,都已被‘情人箭’吓得心惊胆颤,见过‘情人箭’之毒的人,虽然害怕,还倒好些。
那些未曾眼见‘情人箭’之毒的人,捕风捉影,听来些传说,更是将‘情人箭’说得玄之又玄,此番他们虽被唐迪具帖相邀,本还不敢出来,只因帖上还有那‘神医’秦瘦翁的名子,众人心想,纵然中毒,还有人解救,再加上也实在闷得慌了,这才连袂而来,否则唐府又怎会有这般盛况?
是以这‘神医’秦瘦翁,实是群豪心目中最最关心之人,怎奈时过中午,还是见不到秦瘦翁的影子。
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不知是谁,指点着道:“看,那边随着铁豹子前来的,便是唐府未来的娇客展梦白了!”
又有人道:“展梦白?哎呀,此人声名,近日在江湖中当真响亮的很,只是闻得此人喜恶无常,好事坏事都干!”
于是就有人笑道:“兄弟,这个你又不知道了,展梦白当真是条汉子,那些坏事,都是别人栽赃的。”
耳语在人群中流传,目光却都望在展梦白身上。
展梦白之目光,却在寻找着秦瘦翁,闻得秦瘦翁还未到来,连花轿都还未台至,他心头不禁有些失望。
但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紧张,随时都等着出手一击。 唐豹将他拉到唐迪身前,匆匆未了个礼,便立刻又将他拉走,去引见四下群豪,显然他颇为这未来妹夫自豪。
展梦白周旋在人群中,面上虽带笑容,暗地却是心事重重,别人恭维他的言语,他一句都未曾听入耳里。
忽然问,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掌,铁爪般抓住他手腕,展梦白一惊之下,身不由主被那人拖了出去。
走了几步,他方自发现此人竟是杜云天,群豪虽然还想与展梦白说话,但又有谁敢拦阻‘离弦箭’?
杜云天面沉如水,将展梦白拉入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下,游目瞧了他半晌,冷冷道:“是否你要成亲了?”
展梦白苦笑道:“这个”
杜云天道:“你要成亲,便不管鹃儿了么?”
展梦白想起杜鹃此刻的下落不明,黯然垂首不语。
杜云天道:“鹃儿为了找你,乘夜偷走出来,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却要成婚了,你岂非是个畜牲?”
展梦白双眉一轩,微生怒意,但转念想到,自己实是有负于她,不禁长叹道:“谁说在下就要成婚了?”
杜云天呆了一呆,道:“但那唐”
展梦白缓缓道:“展某永生也不会和唐姑娘成亲的?”
杜云天凝目瞧了他两眼,心中虽然奇怪,但知道这少年一诺千金,说出的话,死了也不会娈更。
他说不与唐凤成亲,便是刀斧加身,也休想逼他兴唐凤成亲的,一念至此,杜云天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忽然自袖中抽出一张纸笺,道:“拿去!”
展梦白接过一看,只见纸笺上写着:“温州项家庄项明夫妻,三月十二日夜,险遭恶人围攻而死,嘉兴钱塘赵长虹之妻,五月中险遭逼奸”
下面一连串,写的俱是人命。时日,以及所遇的危急之情,展梦白看了半晌,不禁大奇道:“这是什么?”
杜云天道:“这些人都是被你救了性命,他日你若用得着他们时,只要吩咐一声,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展梦白目注纸笺,道:“但但这些人我连面都未曾见过,前辈莫非弄错了么?”
台起头来,杜云天却已走了。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恍然大悟,忖道:“杜老前辈想必是以我之名,救了这些性命”
突听那边一阵骚动,几个人并肩而立,拍掌大呼道:“新娘子,快出来,羞答答,为何来?”
几个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叫得声音本已颇为响亮,忽然间,另外几个人也随掌声,呼喊起来。
刹时间,只听大厅中人人都在喊道:“新娘子,快出来,羞答答,为何来”反来覆去,掌声不断,原来这些人久候新娘不至,已在起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