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招供现行罪状,还供认去年在黄桥见财起意,将吕某杀死,因当时有人过桥,不及将吕某钱财掠走,便即逃窜。蒋小田将金阿顺口供据实禀告知府吴大人,吴大人已因此案名噪朝野,三月便要赴任都察院,此时岂容管双喜翻案?吴大人先许以重金,指使蒋小田将金阿顺杖死狱中,又亲自将蒋小田毒毙,这才赴京上任。”小顺子口齿伶俐,任吴再予再三大呼“住口”一口气说完。
辟邪问:“管双喜呢?”
小顺子道:“上元十一年秋在桐州斩首处决。”
辟邪点头道:“听上去是都御史大人的手段,都御史大人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连亲生儿子的官职也能一掳到底,发配充军,何况是个土财主?老实说大人这样喜欢沽名钓誉的人,奴婢真是挺瞧不上的。”
吴再予浑身发抖,颤着嘴唇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辟邪叹了口气“奴婢要是早生十几年,当时有幸服侍在大人,定会替大人将这种杀人灭口的勾当做得彻彻底底的。话说回来,吴大人这些年也不容易,今后惜福养生,找些个好欺负的文臣武官参参,解解闷也就罢了。奴婢这儿还请大人少费心。”毫不理会吴再予惨然神色,笑道“来了这么久,茶也没一盏,这端茶送客、端茶送客的,这茶是大人端哪、还是奴婢端呢?”站起身出门。
小顺子还回头叹道:“吴大人的脸色可不好,大人千万保重,大人有什么万一,奴婢的师傅挺作难的。”
夜已深沉,慈宁宫中只有太后的寝室仍有依稀灯光。康健小心翼翼舒展麻木的双腿,执著地伏身在窗下,紧咬牙关,只怕稍有松懈,便会令牙齿上下打架发出响声来,洪司言的声音压得虽低,每一字却都让他胆战心惊。
“他今早仍好端端地在乾清宫当值,下午还出宫去了一趟吴再予家。”
“那么就是没成事。”太后道“难不成是哪个奴才走漏了风声?”
康健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里面珠玉轻碰的声音,想必洪司言正在用轻柔的双手替太后梳头。“那倒也不是,”洪司言道“太医院的人说,昨晚有个小太监从内宫出来,风风火火地把陈襄叫走了。”
“难怪他没死成。”
“以奴婢看,这事也简单。太后主子把辟邪叫来,随便找个因由,一顿板子打死就完了。”
“办法有的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明着和皇帝做对。朝臣会怎么想?藩王们会怎么想?”
洪司言叹道:“主子要想儿子娘家两面兼顾,真是难上加难。”
“他们急着兵戎相见——哼,等我死了吧!”
康健只听得洪司言嗤地一笑,突然有一只冰冷的手从后将他的嘴捂住。康健魂飞魄散,转脸相望,辟邪正将雪白的手指竖在嘴唇上,朝他微微一笑。康健点点头,随辟邪悄悄离开,里面洪司言仍在道:“太后千秋万岁,说这种话没用的。”
两人出了慈宁宫,往北不远就是慈宁花园,几座假山玲珑高耸,辟邪当先走入,康健跟进来,扑倒在地,抱住辟邪的腿泣道:“师哥,我对不起你。”
辟邪“嘘”的一声“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康健摇了摇头“有人要害师哥,我是知道的,我想给师哥通风报信,可是又不敢,我、我”康健忍不住要失声痛哭,寂静夜里又不敢放声,掩着脸抽泣不已。
辟邪安抚道:“这与你无关,是师哥自己惹的麻烦。你不是来过居养院了么,你心里替我担心,我会不知道么?”
康健拉住辟邪的手道:“我原以为明珠姑娘整日在那里,那些人便无机可趁,想不到太后竟将她传走——师哥,你真的没事么?”
辟邪笑道:“我不是好端端的?你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实心眼儿?快起来。”
康健擦了擦眼泪,仍是跪在地上“师哥,这皇宫我是不能再呆了。”
辟邪将他拉起来“说什么傻话?咱们这种人出了宫廷,能去哪里?你才二十岁的人,能有多少家当供你在外逍遥?你一走,几个师哥岂不被你连累死?”
“我想过了,顶多剃度出家”
辟邪嗔道:“住口,只这一件万万不可。好在我今晚来了,否则不知你会做什么傻事。”说着从袖筒里抽出手帕,递给康健“擦擦脸,个子比我还高了,仍是个没出息的样儿。”
康健被他喝住哭声,望着他淡静面容,稍稍平静了些。辟邪道:“我来就是为你指一条活路。从今往后,只当你我从没有师兄弟的情分,无论太后要做什么,你都不要管,也不要打听,更不要给我报信。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
“师哥!”
辟邪笑道:“你放心,师哥现在每天与皇上同食,总不成有人在皇上碗里下毒;就算有人来硬的行刺,师哥我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顶多我不走运被他们算计死了,也是我自己倒霉,你千万不要趟这淌混水。你是师傅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临走时特别嘱咐大伙照应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什么脸面到地下见师傅?回去吧。”
辟邪转身就走,被康健一把拉住袖子“为什么从来都是师哥照应我?从小哪一样吃的用的不是师哥给我?从来不是师哥替我挨打?现在师哥说这样的话,真是把我当成没心没肺的畜生了么?”
辟邪脸色一沉“你以为长大了就能造反了么?有这么说话的么?”见康健满脸悲色,转而柔声道“咱们师兄弟里没有几个有好心眼儿,你为人良善,定能长命百岁,善始善终,今后大伙儿还要靠你烧香呐。回去吧!”他洒脱一笑,跃出山石向北而去,只留下康健紧握手帕,一个人辗转思量。
辟邪身法迅若流星,眼前景物如飞,不刻回到居养院门前。明珠仍在等候,见他无事回来,迎上前问:“成了么?”
辟邪刹那间将康健那悲戚感激的神色从心中抹去,笑了笑道:“瞧着吧。”
辟邪此番遭人下毒,饮食上便小心万分,白日在乾清宫均食皇帝赏下来的菜肴,不然便是和吉祥、如意同餐;居养院中也一色的换了银筷子,小顺子日夜不离院中,以防他人有机可乘,凡是饭菜、茶水都由明珠先尝过,才奉与辟邪吃。辟邪虽不愿意,架不住明珠坚持,也只得由她。
如此小心翼翼,连着一个多月风平浪静,其间朝中大臣也都重金打点遍了。他既在皇帝面前极受宠幸,又和成亲王私交甚好,加上善解人意,执礼甚恭,群臣更无多言,每日在乾清宫候见,必要先和他点头致意,不久便有青袍总管的名声在外。
这时今科武进士的一月省亲之期已满,都回兵部报到。陆过韬略过人,早被兵部选中入仕,游云谣、郁知秋等四十人被调入大内侍卫营中,归领侍卫大臣贺冶年、姜放分派,其余四十四人先在九门提督衙门任职。
纸中包不住火,辟邪早已禀明皇帝,一架千金的屏风由董里州孝敬给东王,又被转送给贺冶年,可知他与东王素有勾结。皇帝对贺冶年早生戒心,去年便时不时将他遣出宫去,又因东王世子杜闵这个疙瘩,更不让他护卫太后去上江。贺冶年为官多年,岂不知这种时候避嫌,只管告病在家,因此侍卫营宴请新人的时候,便只有姜放一人主持做东。
想到次日便要进入大内为官,年轻人个个兴奋紧张,面有雀跃之色。门前两个人突然一声欢呼,原是今科状元陆过也被宴请,如期而至。
姜放从内堂步出,众人上前行礼。姜放笑道:“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咱们都是武人,不来文绉绉的一套。”对家人道“开宴!”
众人都是放声大笑,依次入席,相互斟酒祝愿,共抒雄心大志。姜放在各席上筛了一遍酒,连连击掌,众人静下来听他道:“拿出来。”
四个小厮抬出两张礼案,上面覆着红缎,瞧不见是什么。姜放道:“咱们那天都在场,知道状元和探花郎并未分出高下,今日大喜,不宜再动凶器,只看你们将来战场上谁立功更多,建树更大,不要辜负这两件好器具。”抬手将红缎揭开,正是两张遒劲巨弓。
陆过和郁知秋连忙起身,刚要推辞,被姜放喝住:“你们眼里分明说是喜欢得紧,可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这两张弓,一名‘仁’,一名‘义’,乃是分不开的兄弟,你们也当有兄弟般的情谊,将来沙场上并肩作战,共驱鞑虏。”
“‘仁义弓’?”陆过和郁知秋神色已变。陆过道:“当今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与成亲王在上江遭遇猛虎,当时有位将军飞箭来救,竟将所用的两张弓拉折,先帝赞他骁勇,命人特别揉制两张举世无双的强弓,并用两位皇子的名字命名,赐予这位将军,原来”
姜放倒反而吃了一惊“你们知道?”
席上众人大笑,郁知秋道:“大统领,这事虽未传于史,却是武将子弟耳熟能详的故事,只是大统领不爱炫耀,无人知道那将军便是大统领了。”
陆过手抚弓弦,道:“承蒙大统领青睐,陆过恭敬不如从命,这便领赐了。”和郁知秋跪倒在地,双双接过。
姜放望着他们生气勃勃的面庞,知道又是一代新人卷入了朝廷纷争的漩涡中,宫墙之内,到处都是谎言陷阱,这些年轻人中有多少能青云直上,又有多少会混沌梦死——姜放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的一阵欢呼倒能驱走姜放许多惆怅,今夜开怀畅饮,直到戌时将过,众人告辞时,姜放又再三嘱咐,明日要在上驷院的校场整队,万万不可迟误,这才散了。
姜放为将众人向各门各处分派,须再看各人武艺,亲自选出现职侍卫中武功出众的二十人,要他们与新人一试身手。殿试之际,以游云谣、郁知秋二人剑法最高,此时便成了众矢之的,贺天庆上前对游云谣笑道:“榜眼,怎么样?赏个脸赐教几招?”
游云谣为人不喜与人争斗,又知他是侍卫总管贺冶年的亲兄弟,见他目光不怀好意,辞道:“在下花拳绣腿,怎么能入贺把总的眼?贺把总高抬贵手,在下也免当众出丑。”
贺天庆道:“榜眼好大的架子!”
姜放离着不远,对游云谣道:“前辈要指教你几招,你还推辞什么?”
游云谣无奈,从兵器架子上取了剑,施礼道:“在下得罪了,贺把总手下留情。”执后辈礼先攻一招。
贺天庆使的是刀,举火烧天式自下相格,一招下来,游云谣便知他天生力大,内力根基却浅薄,不便以内力和他硬碰,游家剑瞬息万变,力自心生,剑招微缩,轻松将他蛮力化解。贺天庆轻身功夫也不错,揉身而上与他游斗。游云谣长剑只在他身边翻飞,兵刃相碰之时施展粘字心法,将他单刀荡开,既不能伤到他,又找不到让他知难而退的法子,一时僵持不下。
那边郁知秋也是遭人一番抢攻,剑也不出鞘,将对手一脚踢翻在地。钱越、张出、黄诞等人交情甚好,一人吃亏众人皆怒。郁知秋笑道:“你们不服气,只管一齐上来。”他以一敌三,面无惧色,抽空还对游云谣道:“那个人不是游兄的对手,何不早将他打发?”
贺天庆此时已筋疲力尽,气喘如牛,见游云谣仍是半点汗也不出,仍有闲暇道:“贺把总,既然分不出高下,何不就此罢手?”贺天庆本想说两句体面的话,便打算收招,却听姜放大喝一声:“都住手!”
姜放的声音犹如雷霆,贺天庆离他最近,吓得手一颤,几乎将单刀摔落在地。游云谣手快,用长剑在刀背上一托,笑道:“承让了。”
上驷院不知何时进来两个内臣,前面的一个身穿杏色宫服,可知是首领太监,后面跟的是个青衣小监,两人在廊下对姜放作揖行礼,姜放也甚是恭谨客气。手脚快的侍卫却早已搬了椅子,沏了茶,请两人坐了。那杏衣太监尖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有劳、有劳。”在姜放耳边低语几句,姜放随即道:“游云谣、郁知秋过来。”
两人走近,向内打量,廊下垂着竹帘,两个内臣都隐在阴暗里,看不真切,只觉那杏衣太监坐得四平八稳,颇有大将风度。姜放道:“你们两人捉对演练。”
游云谣和郁知秋甚是为难,两人自会试那日起,便知对方身手了得,加之最近总相处在一块儿,早生惺惺相惜之感,此间不过两个内臣出来看热闹,如何能让他们拼力相搏?两人心意相同,只将一场比试变作舞剑,上窜下跳,煞是纷繁好看。
帘内杏衣太监看了一会儿,失声一笑“大统领,这就是今科武进士中的佼佼者了么?怎么到大统领这儿没几天就成花架子了?”
姜放笑道:“他们年轻不懂事,不知在大爷面前显露真功夫。”
郁知秋低声对游云谣嘀咕了一句“一个太监懂些什么?”
帘内有人道:“适才说话的是郁探花么?请两位上前一步说话。”
郁知秋和游云谣均是大吃一惊,都道刚才那句话声音极低,距廊下又远,不知如何被帘内人听见,只得讪讪然上前。竹帘一掀,那个青衣小监从内步出,咳了几声,才道:“侍卫之职,关系圣上安危,社稷祸福,不可有半分懈怠。万岁爷身边要的是全心全意服侍的人,就算是你们的至亲,只要危及万岁爷分毫,你们一样要拼尽全力、豁出性命搏杀。你们现在就因同科的情谊各自留手,今后万岁爷怎么能将自身性命交托各位?”虽然他咳得厉害破了嗓子,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但仍是说不出的清雅好听。
郁知秋见他年级不到二十,又是没有品级的宦官,心中轻视,刚想开口反驳,那青衣小监仿佛知他心思,目光微露喝止之意,郁知秋似猛然被冰棱在脸上刺了一记,不敢平视,垂目不言。
那青衣小监冷冷一笑,道:“我一个小小内臣不懂什么,若非皇上差遣,我们师兄弟怎会到这儿来招各位厌烦?奴婢送一句话给各位:大内里卧虎藏龙,剑法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各位知道上进才好。”他似乎伸手往郁知秋腰间指了指,郁知秋腰中长剑呛然跳出鞘外,小监青袖一拂,已持剑在手,剑身反射着灿烂阳光,将他的面庞映得犹如透明一般。“宫里的兵刃都是难得一见的利器,你们须得相配才好。”
那杏衣太监此时走出来,端庄的面容显得稳重和蔼,口中笑道:“你才多大的年纪,懂些什么,胡乱议论剑法,也不知脸红。”
那青衣小监这才婉转一笑,丽色夺人“大师哥教训的是,这剑法上,我还差得远呢!”他手腕一震,长剑夺的钉入鞘中,兀自清啸不已。
那杏衣太监见他又咳起来,嗔道:“才变了变天就咳成这样,明知身子不好,也不知保重,这是动什么气?大统领,”他对姜放笑道“我们哥俩儿该看的都看了,该说的也说了,不碍着大统领正事,这便告辞。”
郁知秋和游云谣瞠目结舌,愣在当场,突听“叮”的一声,郁知秋腰中一轻,那柄长剑竟将剑鞘震得粉碎,落在地上。两人相视一眼,悚然动容,都是手足发颤,满额冷汗。
贺天庆上前笑道:“只要是七宝太监的弟子,别说皇上宠幸,就是从未在主子跟前露过面,将来也是总管级的人物。连姜统领见了他们师兄弟都要尊称一声爷。你们第一天便得罪两个,嘿嘿——真是你们的造化。”
游云谣拱手问:“敢问贺把总,那两位是”
贺天庆因他刚才手下留情,没让自己丢丑,才诚心诚意道:“你们麻烦大了,那个杏衣的,是皇上身边的尚宝领事太监吉祥,那个青衣的便是替皇上将你们点中进士及第的青袍总管辟邪了。”
辟邪这个名字在新科进士中极为响亮,会试那一天众人只管匍匐在地,听见他清澈的声音报出自己的名字,除了陆过,全没有人注意一个皇帝身边的青衣宦官长什么样子,今日见了才知道他不但武功高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原来竟是如此年轻。众人大哗,议论纷纷。
“可惜他身子不好,”胡动月叹道“不然可请他留下来再露一两手,吉祥是他师兄,想必武功更高,指点我们一二,便能获益匪浅。”
这句话却触动姜放的心事,他已多日未见辟邪,现在才知他病得不轻,不由面有忧色。
辟邪最近着实咳嗽地辛苦,不便在皇帝跟前当差,从上驷院回来,径直回居养院,东大天道里静悄悄没有人,只有他的咳嗽四处回声。转过北五所,过了月亮门,他在门后停住脚步,抚着胸口叹道:“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后面的人紧走几步上前在辟邪耳边低声道:“今天皇后、谊妃定省慈宁宫,太后屏退众人说了会儿话,师哥小心。”他匆匆说完疾疾走了,辟邪看着他的背影,知道唯一的师弟已经如自己所料落入彀中——象康健这样单纯的人,能在宫里活多久呢——辟邪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