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你高立道为我?”双双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高立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
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
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洗清自己手上的血腥。
他一直都在回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
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双双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
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双双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秋风梧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双双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美丽的心。
新坟。
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奇侠的尸体。
这是高立和秋风梧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
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黄昏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
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部洒在这块土地高立和双双并肩跪了下去。
“这是我们的喜酒中“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绝不再离开她“我一定会要她好好地活着中他们知道他一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世交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们对死者的诚意和尊敬。
然后双双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让这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互道珍重。暮色更浓,归鸦在风林中哀鸣,似乎也在悲伤着人间的离别。
秋风梧看着高立。
高立看着秋风梧,世上又有什么样的言词能叙述出离别的情绪?也不知过了多久,秋风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高立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秋风梧道现在你已用不着我来陪你。”
高立道你要回去了?”
秋风梧道我答应过,我一定要回去。”
高立道我明白。”
秋风梧道你们呢?”
高立道我也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秋风梧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高立道天下这么大,我们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秋风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但无论你们在哪里,以后一定要去找我。”高立道一定。”
秋风梧道带着她一起来。”
高立道当然秋风梧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高立的手,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高立道你说秋风梧道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去找我夜色已临。
秋风梧孤独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高立轻轻拥佳了双双,只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
双双柔声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高立点点头。
双双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高立俯下头,轻吻她的发脚,柔声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中他的确很幸福。
他有个好朋友,也有个好妻子。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竟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活下去。
双双抬起头,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高立勉强笑道我害怕?伯什么?”双双道怕我们没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找来,怕我们没有谋生之道中高立沉默。
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双双道其实你不该害怕,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高立道:“可是”双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乐的。”
高立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要你过好日子。”
双双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
高立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双双道能吃得好,穿得好,并不能算是过好口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高立慢慢挺起了胸,拉起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他知道现在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的了。
因为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五)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外去。
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在这里是绝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故事的结束。
高立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双双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
现在她已远比以前健康得多。
甜蜜快乐的生活,无论对什么样的病人来说,都无疑是一副良药高立看着桌上的酒菜,笑得就象个孩产今天晚上居然有酒双双甜甜地笑着,道这几天你实在太累,我应该好好稿赏稿赏你高立坐下来,先喝了口酒,才笑道我只希望今天交过租后,能多剩下几担谷子,去替你换些好玩的东两来双双就象被宠坏了的孩子,坐到他膝亡,眨着眼睛道我只想要一样东西高立道你要什么?”
双双道你。”
她用她纤弱的小手,捏佐了他的鼻子。
他张大嘴,假装喘不过气来。
她吃吃地笑着,将一杯酒倒下去,他拿起筷子,挟了块排骨,要塞进她的嘴。突然,他的筷子掉了下来。
他的手已冰冷。
筷子挟的不是排骨,是条娱蚁。
七寸长的娱蚣。
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脸色也变了,还是勉强笑道没什么,只不过菜里有条娱蚁,定是刚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看样子今天晚上这糖醋排骨我已吃不到嘴了。”
双双沉默了很久,终于也勉强笑了笑,道幸好厨房里还有蛋,我们煎蛋疙她一站起来,高立也立刻站起来,道我陪你去双双道我去,你坐在这里喝酒高立道我要陪你去,我喜欢看你煎蛋的样子。”
双双笑道煎蛋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高立笑道我偏偏就喜欢看。”
两个人虽然还是在笑着,但心里却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厨房里很干净。
你绝对想不到象双双这么样一个女人,也能将厨房收拾得这么干净。
爱的力量实在奇妙得很,它几乎可以做得出任何事,几乎可以造成奇迹。双双走进去,高立也走进去,双双去拿蛋,高立也跟着去拿蛋。
他跟着她,简直已寸步不离。
双双开了炉门,高立煽了煽火,双双拿起锅摆上去,高立掀起了锅盖。
突然,锅盖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
他的手更冷,心也更冷。
锅并不是空的,锅里有两个纸人。
用纸剪成的人,没有头的人。
头已被撕裂,脖子上已被鲜血染红。
炉火很旺,纸人被烤热,突然开始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双双的脸色苍白,似乎已将晕过去,她有种奇妙的第六感,可以感觉到高立的恐惧。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知道这时候他们已一定要想法子坚强起来。她忽然柔声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老实话了?”
高立握紧双拳道是。”双双道娱蚁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这里绝不会有娱蚁高立点点头,面上充满了痛苦之色。
因为他知道他们平静甜蜜的生活,现在已结柬了!要承认这件事,的确实在太痛苦。
但双双却反而很镇静,握紧了他的手,道我们早巳知道他们迟早总会找来的,是不是?”
高立道是。”
双双道所以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我早已有了准备她的声音更温柔,接着道我女]总算已过了两年好日子,就算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何况,我们还未必会死高立挺起胸,大声道你以为我会怕他们?”
双双道你当然不怕,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怕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她脸上发出了光,因为她本就一直在为他而骄傲。
高立忽然又有了勇气。
你若也爱过人,你就会知道这种勇气来得多么奇妙。
双双道:“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锅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高立呐呐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两个纸人而已。”
双双道纸人?”
高立冷笑道他们想吓我们,却不知我们是永远吓不倒的死娱蚁和纸人当然要不了任何人的命,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只不过是种威胁,是种警告。
他们显然并不想要他死得太快。双双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洗洗锅,我替你煮蛋吃,煮六个,你吃四个大的,我吃两个。”
高立道你你还吃得下?”双双道为什么吃不下?吃不下就表示怕了他们,我们非但要吃,而且还要多吃些高立大笑道对,我吃四个,你吃两个也只有连壳煮的蛋,才是最安全的。于是开始吃蛋。
双双道这蛋真好吃。”
高立道瞩,比排骨好吃多了。”
双双道他们若敢象个男人般堂堂正正走进来,我可以请他们吃两个蛋的只可惜他们不敢,那种人只敢鬼鬼祟祟地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突然间,窗外也有人冷笑。
高立霍然长身而立,道付‘么人?”
没有回应,当然没有回应。高立想追出去,却又慢慢地坐下来,淡淡道果然又是个见不得人的双双道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这种人最好?”
高立道你说什么法子?”
双双道就是不理他们。”高立大笑道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他笑的声音很大,可是他真的在笑么?窗外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事,多少可怕的人?屋子里却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小的一间屋子,小小的两个人,外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已完全包围佳他们。他真的能不怕?银枪已从床下取出来。
枪上积满了灰尘,但却没有生锈。
有些事是永远不会生锈的,有些回忆也一样。
高立想起了秋风梧。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找着了他?”他希望没有。
这件事,他希望就在这里结束,就在他身上结柬。
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双双。
如果他不在了,双双会怎么样?他连想都不想。
双双好象也没有想,似已睡着。
她实在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坚强得多,勇敢得多,但在睡着的时候,她看来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忍心抛下她?他怎么能死?窗外风在呼啸,夜更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枪,他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眼泪流下来。
可是他泪已流下。
双双翻了一个身,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高立道我我还不想睡。”
双双道莫忘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下田去。”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明天我可不可以偷一次懒?”
双双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后天呢?大后天呢?”她叹了一声,接着道他们若一直不出现,难道你就一直在这里陪着我?难道你能在这小屋里陪我一辈子?”高立道为什么不能?”
双双道就算你能,这样子我什i又能持续到几时?”高立道维持到他们出现的时候,等着他们来找我,总比我去找他们好双双道但他们几时才来找你呢?”
高立肯定道他们既已来了,就绝不会等太久的?”双双道他们这样做,也许就是要将你困死在这屋子里,要等你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高立苦笑道可是他们不必等,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必要。”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缀然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说老实话的时候?”
双双道是高立接着道那么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要你答应,无论我出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己没钕氯ァ双双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立凄然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双双道你怕他们?”
高立道我不能不怕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道你永远么可怕的,这次他们既然又找来了,就一定已经有十分的把握。”
双双沉默着。
她仿佛忽然变得很冷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若真的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为什么不立刻下手呢?”
高立道因为他们故意要让我痛苦。”
双双道但他们下手捉佐你之后,岂非还是一样可以令你痛苦?”
高立怔住。
然后他眼睛渐渐发亮,突然跳起来,道我想通了。”
双双道你想通了什么?”
高立道青龙会的人并没有来双双道来的是什么人?”
高立道来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才要这么样做,要逼得我精疲力竭,逼得我发疯,然后他才好慢慢地收拾我双双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高立道麻锋一定是麻锋麻锋很少杀人。
但他若要杀人,就从不失手。
他杀人很慢,慢得可怕。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高立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道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来的,我知道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他要来报复。”
双双道报复?”
高立道有些人可以自己做一万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但别人却不能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否则他就一定要亲手来报复他咬着牙,一宇宇道他却忘了,我也正在找他!”
他当然永远忘不了谁杀了金开甲。
双双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带青龙会的人来?”
高立道他绝不会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报复是种享受,杀人也是,他绝不会要别人来分享的双双紧握住他的手,道:“他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
高立冷笑着说道他的确是,但是我并不怕他。”
他声音突然停顿,外面竟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声音很轻、很慢。每一下仿佛敲在他们心上。
高立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有把握。
这两年来,他拿的是锄头,不是枪。
敲门声还在继续着,轻轻的,慢慢的,一声又一声
双双的手好冷。
他忽然发现她也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胆子那么大。
双双终于忍不住地说道外面好象有人在敲门。”
高立道我听见了。”
双双道你不去开门?”
高立冷笑道他若要进来,用不着我去开门,他也一样能进来。”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种藉口。
他的确是在畏惧。
因为他不能死,所以他怕死。
怕死并不是件可耻的事,绝不是!
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有双双这么一个爱你的女人需要你照顾,你也会怕死的。双双的心仿佛在被针刺着。
她当然了解他,没有人 比她更了解他。
她空洞灰暗的眼睛里,忽然泉水般涌出了一连中晶莹的泪珠。
高立道你你在哭?”
双双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为你而骄傲的。”
高立道我知道双双道但现在——现在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了高立垂下头。
他当然也了解双双的心情。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是懦夫,更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在面对困难和危险的时候畏惧逃避。
双双凄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但我却不愿你为了我这么样做,因为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因为你本不是懦夫。”
高立道可是你”双双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无论我怎么样,只要是你应该去做的事,你还是一定要去做的,否则我也许会比你更痛苦。
高立看着她,只有真正的女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为她而骄傲。
他俯下身,轻吻她面颊上的泪珠,然后就转身走丁出去。
她伏在枕上,数着他的脚步声。
每天早上,她都在数他的脚步声,从床边只要走十三步,就可以走到外面的门。一步、两步四步、五步
这一去他是不是还能回来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就算她明知他这一去水不复返,也同样不会拦阻他,因为这件事是他非解决不可的。他已不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