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经堂就坐落在一个乱巷里,从这里向北面可以望见开封城那高高的铁塔。薄灰的晨光中,那铁青的色泽给人以一种很强力的压迫。
天空不时有鸽哨的声音划过,故十爷望着站在院子里的京展——只要能站着,这男人就绝对不愿意坐下。他问道:“京爷这次南下,运河沿岸各码头的势力,可已疏通尽了吗?”京展回过头微微一笑。
——北地粮贵,南方粮贱,开封城及皇都这么一些年可以说全都是靠南方漕运来的粮养活着的。这是京展与故十爷筹谋已久的大事,他们要在这条运河上做大文章。更何况,这里面还关联着利润那么厚的私盐交易。
故十爷道:“京爷此举一旦成功,斩经堂就大业已成,从此不用再捞毛似的收下面那些头钱了。斩经堂的势力也就终于可以脱出开封,慢慢洗清堂子口沾染的这个‘黑’字了。”京展沉默地没有吭声。
平日里他的眼光总是近而急迫,逼着人,带着一种强力的干涉。但这一刻,他望向那铁塔的塔尖时,目光中却忽现苍远。
“黑”——为什么故十爷总这么在意这个“黑”字呢?
正说着,猛地一个人冲了进来,急急地道:“老大,今天金明街的老陈鸨真的疯了,居然敢不交我们的头钱!”冲进来的人是跛脚区。
斩经堂在开封府底层的势力极大。所有开赌局、粮栈以及立私炉、开窑子这些下九流的事他们都有插上一脚。
但他们却是黑吃黑。这些生意,他们并不真正插手,那些行当上,每一行也各有它那一行的香堂或大哥。斩经堂的生意才真的叫做“平地抠饼”、“铁公鸡身上拔毛”每到月尾,他们都直接伸手冲那些街坊、行当的香堂主拿钱,名之为“头钱”
只听跛脚区怒冲冲地道:“老陈鸨真的瞎了眼。大哥你出门才三个月,他就当真以为你不回来了,还反了起来。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他还真搞不清这开封城是谁的!”
“老陈鸨”名叫老陈保,是金明街一带操妓户生涯的黑帮老大,盘踞一街,就是他在罩着那些窑子的平安。斩经堂的人瞧不起他,都叫他老陈鸨——虽然,他其实是个大男人。
京展平静道:“那你怎么做的?”
“一开始,我叫小顺子去拿这个头钱。没想那家伙失心疯,居然把小顺子给赶了回来。我就叫铤子带着城南三十多个在家的兄弟去了。今天,非要灭了他不可!要都这么反起来,嘿嘿,还有谁来交咱们头钱。”
京展想了下道:“他该没这么胆大。”接着他脸色猛然一变:“不好,这里有文章!”话没说完,他已当先冲了出去。
上午的金明街说不出的邋遢与平静。金明街是个烟花之地,每到夜晚才会被灯光脂粉涂上一点华艳,但那一场华艳在早上以前就已消散了。然后,直到下午申时以前,这条街都会显得那么的臃肿与累赘,像一个老妓身上的肉。
京展已见惯了这些景象,他就是从这些充斥污泥的暗巷、满是汗腥味的脚行、拥挤的运河码头、廉价的烟花巷里混出来的。
看到这样的地方,总会让他觉得自己的脏,骨头已黑得不能再黑的脏。
虽说,他现在已是号令斩经堂下千余子弟的老大。
今早的金明街出奇的平静,但远远的篓子里忽传来厮杀声。
篓子里在金明街的街尾,是住龟奴的地方,口小肚大。厮杀声就被拘在那大肚子里,闷闷地传来,像钝刀子剁肉,一下下切在骨头上的闷响。
京展脸色变了,身子一蹿,已蹿向了篓子里。
篓子里的口上却已全是血,流成小溪的血。京展的身影才冲进口子,就见到已有二十多个兄弟尸横遍地。敌手的人数是如此的多,黑压压的,却并不大出声,只逼得自己的手下狂声呼喝。
原来他们还并没有真的放手搏杀。否则,以这样以一当三之局,铤子他们该早已被放倒了——那是为什么?
京展眉毛一跳就想明白了,那是:为了引出自己!
局面虽乱,但京展还有他久历江湖的沉静——老陈保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手下也没这么多人。那这些人是哪儿调来的?
那边斩经堂的兄弟一见他现身,已有人大叫道:“展哥!”这一声尾音极其凄厉,因为叫的人一开口、不虞之下已挨了一刀。
京展却还没有动,他在观察四周的形势。
——已有多少年了?开封府没再发生过这样惨恶的群殴了?
京展一挑眉:以前,在他斩经堂还没有在开封正式开堂立字号之前,开封城里是时时都有这样的群殴场面的:搅赌局、争脚行、夺地盘、抢老店时时都会发生黑帮间的火并。那时的人,是成百成百地死去。
但自从他京展当家立字号,这些场面就都在开封销声匿迹了。京展有一句话开封城里混黑道的几乎人人尽知:“你吃人可以,但也要给别人留下点儿命。谁要想吃人不吐渣子,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他是真的从底层杀出来的,让他痛心的一向就是:大家都是在这个世界没活路,被逼得干上了娼优佣保、流氓青皮这下九流的行当,不得已不结党以求生存,在江湖上被目为黑道,在朝廷里被目为贱民,却为什么一定要相互杀个血流遍地?
各行当都有各行当的门规,那是昭扬于衙门口外、不是那几句王法就可以包罗的种种潜规则。京展熟悉它们,那其实也是像他这样出身的子弟在这个社会上打拼、不得不依从、从血身子上流出来的一些规则。
他就是这些规则的梳理者与守护者。现在,他就是开封府里掌握这些潜规则的老大,手里握的是一整部“不成文法”他漆黑的眼睛里有愤怒的压抑——都是这个城里最底层的苦哈哈们,都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人,没有家产、没有祖庭、没有恒业。他无力解救掉这一切的苦难,但起码,他可以给人以一个有规则的“生”
开封城里黑道巨擘的声名,就是这么来的。
已有兄弟在大叫:“老大,救救我!”但声音却马上被铤子一声怒喝打断——铤子是京展手下在城南的得力干将,他是个歪肩膀。这时他歪肩膀上已被砍断了一条筋,肩膀更歪了,还在那里奋起余勇硬拼着。
只听他大叫道:“大哥,你走!这里有埋伏,不知老陈鸨勾结的是哪来的孙子,他们就是要暗算你的。这儿有我们顶着,你走!”
身后篓子里进来之路的那个细口已被人封上了,十来个身材极剽悍的人把住了退路。京展却已平静了下来,冷声道:“开王府、灾星九动?”
暗里有人哧声道:“还算你明白!京老大,你在开封城泥巴里想怎么混就怎么混,你怎么当你的老大我们王爷都不会管,但你居然敢惹上我们王爷!今天,你死定了。”
——难道,他杀灾星九动之人还是被开王府发现了?可他们凭什么认定是他?开封城里,能杀出那样刀口的不只他一个。而且,是他们先惹斩经堂门下子弟!
“壁虎!”——京展长吸了一口气。
刚才说话的是灾星九动里的绝杀手“壁虎”这是他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开王府中的“灾星九动”到现在外人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灾星九动中的人都是开王爷在江湖上招揽的名重一时的高手。他们一入开王府,就改姓易名,没有人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
京展黑脸上忽涌现出一股悲愤:今天,他斩经堂居然跟开封城里最堂皇最有官威的开王府干上了!——不用拼,他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局。
他的肩忽然塌了下去,软软地塌了下去。刹那间,显出说不出的无力。
“壁虎”在人堆后已哧声笑着:“你要是缴械,你这些手下我还可以给你个面子,不赶尽杀绝,只留下他们一条胳臂。”
他在笑着这个黑老大这一瞬间的萎靡——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知道所有的勇气都不过是拼死一搏而已。现在,他已列名开王府灾星九动之一,凭借着这么大的势力,终于可以看到别的道上强者在自己面前显露出这样一种无力了。
铤子已在旁边怒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但刃光,一瞬间,一道刃光已经飞起。那是一道刺眼的光,不为它的亮,而为它的窄。尖窄尖窄的、像把一整个八月十五的朗月之色逼在一条细缝里流泻——像眯着的眼里发出的仇恨之光。
——像名优高音一唱,抛向天际险险的一线钢丝。
铤子忽然逼尖了喉咙地叫道:“啊,大哥的斩月轮!”
旁边还活着拼命,仅剩的十来个斩经堂下兄弟不由齐齐回首。他们像是突发神勇,手下加劲,齐声大叫道:“斩月轮!”
铤子那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上,喉头突然耸动了起来,只听他似吟似叹地道:“十多年了,十多年后,大哥你终于又被逼出了这把斩月轮!哥们儿,咱们今天就是死也值了!”
那光直飞袭向伏在巷子墙上的“壁虎”“壁虎”身子立刻游走,他经行过的墙头似乎都留下黏液。那是他的成名毒液——刃光太凶,连他也不得不暂避。京展的斩月轮已发——是的,十多年下来,他已是一方枭雄,斗智之多远超斗力,兄弟们也有十多年没看到他的斩月轮了,那兵器在新入伙的小兄弟心里甚至已只是传说。那是高悬于斩经堂子弟们头顶的一个图腾。
但今天,他终于出招了。
“壁虎”之所以名为“壁虎”除了他攀墙走壁的功夫,还为,他畸形的身体上长有一条短短的尾巴。他并不避讳,每当出手,还招摇出这条短尾。可这一刀一出,壁虎的尾巴已应声而断。他痛哼一声,手向回一打,一点火光冒起,他留下的黏液立时燃烧起来。
火一下舔到了京展的眉毛,眉毛立焦。京展第二刃已出,壁虎退;刃进,壁虎死。但四周他的援手也在京展身旁趁势而上,给京展身子上也添了一刀。
京展带着血就向巷口外冲去,回身喝道:“是兄弟的,就跟我走!”
——这一场厮杀极为惨烈。
开王府看来已打定主意要灭了京展,动用府中好手、府外援手的阵仗极为强悍。血,不停地流,流也流不尽的血。京展却借了壁虎留下的火在纵火。那是毒火。
——近二十年了,开封城里重新泛起当年一样凶狠的火并
“京展现在在哪里?”
三更时分,血早已被冲刷干静的篓子里入口处,一个瘦瘦的人影问。
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宁默石。
宁默石在开封城里被人称为“兜底师爷”其实他并不是“开王府”里的师爷,而是开封府府衙的师爷。
当然,当初这位置也是开王爷把他安插进去的。
开封城龙盘虎踞,要想在这地儿混下去可不容易。“开边王”与“封疆侯”当年俱是自有本朝以来就受封袭爵的开封城里两大王侯势力。可十几年前“封疆侯”封家就式微了,据说就是被开王爷假传圣旨以大逆之罪逼的,于是开封城里的官家势力也只剩下了一家,那就是“开边王”开承荫。
宁默石与开王爷一向走得很近。久而久之,他在开王府也可当半个家了。可令他在江湖中真正让人挂心的却是开封府里白道上的势力。开封城里的镖行极盛,当今天下四大镖行,就有两家的总行在开封城里。可无论是在镖局,还是在六扇门,以及护院武行,宁师爷都是绝对说得上话。
所以这时被他问话的手下也就答得极为细心:“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还活着。”宁默石掰了掰手指:“灾星九动今天像已全面出动。但京展不会不顾属下独自逃生,最后他究竟护出去了几个?”
“五个。”
宁默石一惊:“五个?”
——连斩经堂的老大也只护送出去五个;在灾星九动的全力攻杀下,他居然还护出去了五个!看来,今天的战况一定很惨烈,非常非常惨烈。
京展现在正坐在“老老店”里。
老老店是开封城粮行一条街上最有名的粮栈,也是最老字号的老店,以至这一片地方都被人叫做老老店了。
老老店在黑道人眼中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不说别的,把持了这里的“衡所”所有这条街的粮食交易过磅时都必须过老老店的公秤,光这一项的抽头,油水就不是一般。
所以老老店的张家在开封城里声势极盛。
但没有人会想到京展会坐在老老店。
斩经堂一向与老老店有仇,世仇。老老店当年当家的是混混出身的大张佬儿,本名张绍曾。斩经堂二十年前要整合开封城的黑道,以此立威,为此曾进行过一场极凶悍的并吞之举。
但老老店却一向不与他们合作。那一场约斗,是京展在开封街上最后一次亮出了自己的斩月轮。他一身技业,确实也称得上时下无双。大张佬儿当时跳脚冲京展大骂道:“姓京的,你功夫高,满开封城黑白两道公认,我姓张的也说不出话。但老老店是我们张家祖上用血打出的地盘。你他妈这样的功夫,就去当独脚大盗呀!要么去当个侠客。凭什么强横插入我们黑道上混!这老老店是我们混混们的产业。”
京展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道:“我看不得开封城里的苦哈哈们一年到头为了一点细故火并。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要立,就要重新立些规矩起来。”大张佬儿突然拿眼看着京展,半晌,他大笑道:“好汉子,好志气!”
那天京展是一个人来的,但老老店这一帮却有数百人。大张佬儿叫人在门口架起了一口大油锅,烧了起来。没人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却听大张佬儿惨笑一声道:“没错,你是大丈夫,也有志气,这点我老张儿确不如你。你确实也算我们开封城从小地痞流氓里混出来的第一人。一身绝学,已当得绝顶高手,却不惜混入黑道。我斗不过你。不过,要收了我这地盘,且让你先看看我们混混行的规矩。”
说着,他就脱衣。当时他已六十七岁了,也不用怕丑,直脱得赤条条的,全身的皮和胯下男人的标识都已衰老得晃荡荡的。
然后,他身子一耸,就往那油锅里一跳。跳进去一沉,然后却挣死地冒了出来,满脸红泡地大叫了一句:“姓京的,你要敢依样来一套,我老老店就给你收了去。”这一叫的惨狠至今都让开封城中人难忘。
——大张佬儿是活活被炸死的,斩经堂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动老老店一根手指。他们不动,别人自然也更不敢动。老老店的基业就这么一直被张家把持了下来。
此时,京展正坐在老老店现在当家的小张佬儿家中的密室里。
“我没有别处可去,就来了你这里。”京展大马金刀地坐着。虎倒威犹在,以他的声名,确实也撑得起这种霸气。
小张佬儿天生长了愁眉苦脸的烦恼样子,一张脸上皮皱皱的。
“我猜到你会来。当年大张爷爷死前,就曾嘱咐过我们,说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以后,切切不要与你为敌。”他似在回想前事。眯着眼,似又看见那个跳进油锅的大张佬儿的身体。
他虽是小张佬儿,论辈分却已是大张佬儿的侄孙。只听他叹了口气:“何况大张爷爷临死前还吩咐过,只要是还能跟你做朋友,就是豁出命去也该帮你。不管怎么说,这么些年,老老店人才凋零,是在你的照应下才混下去的。开封城里的黑道,也是在你的管制下也才开始慢慢有些规矩。”
京展没有说话——看着小张佬儿一脸须眉皆白的样子,却叫另一个老头儿爷爷,他觉得那简直是生命的一场恶谑。
他突然发问:“我被逼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想知道的是,其中,你老老店出了多少力?”小张佬儿忽大笑起来:“自从你要整顿运河沿岸的势力,疏浚粮盐交易,另开黑市,找我们老老店合作,你就该知道,这已经得罪了开王府,他们久惯把持粮盐交易。你说,挑动王府与你为仇,我们出了多少力?”
京展不由为他的坦白一笑:“可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小张佬儿的一张脸上皮都皱了起来:“这个世道,强者生存。大浪淘沙,你跟开王爷这一场拼下来,我们才能知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强者。我们,只选择依存那活下来的。”
京展默默地盯着他的眼,半晌没说话。良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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