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或许就能立即得知主人的样子。
大殿隆隆之声不绝,已经开始倒塌。
时间不多,是去拿刺青,还是过去揭开白纱,看清人偶的相貌?
聂隐娘一咬牙,从霍小玉身边掠过,一把抓起刺青,回身向窗下的湖泊跃去。
再次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聂隐娘也不由有些后悔。要知道,这也许是他们最接近谜底的时刻,只要看那么一眼!
然而,她竟然不忍心去分开他们,破坏这本来属于传奇的结局,更不忍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撕去人偶身上的白纱。
因为,那一定比撕开霍小玉的心还要痛。
霍小玉哀哀的哭声从火光中传来,是悲哀,还是欣喜?
噼啪轻响,宫殿中的人偶一个个被火焰吞没,被悉心雕琢后的木头发出最后的裂响,仿佛在欢呼,自己终能脱离了人类的姿态,化为尘埃,返归自由。
白烟袅袅,依稀当年的羽衣云裳
霍小玉的传奇,悲伤了千年,却依旧还是这样的结局。
聂隐娘的心竟也隐隐作痛。
突然,那人偶转过头来,她的目光透过白纱而出,竟然如此灵动,宛如真人,全然不似木偶!
她仿佛对着他们惨然一笑,跟着,手指在脖子上划过,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熊熊燃烧的火光中,这动作看上去极为幽秘而恐怖。
柳毅三人来不及细想,已然落入水中。
水波破空而起。
一头仿佛巨大无穷的蛟龙从湖心冲出,伴随着裂天怒吼声,本来宁静的湖泊刹那间激荡起千尺巨浪,宛如天崩地裂一般掀闹起来!
那条蛟龙遍体金鳞,头颅上生有三对犄角,寒光凛凛;一双巨眼宛如酒盏,突出眼眶足有三寸,看去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视;颔下数百道红须,长约丈余,迎风乱舞,狰狞之极。
柳毅脸上骇然变色,他只有奋力抓住聂隐娘的手,一口气闭住,随波逐流。在这狂猛的力道之前,武功的唯一用处,只是自保而已。
猛地一对蓝莹莹栲栳大的灯火逼近他们,巨兽牛吼之声震耳,四周水浪翻涌,腥风大作。柳毅心中一震,叫道:“这是蛟龙的眼睛,快避开!”
但说来轻松,在这狂猛奔涌的湖水中,又如何能够做到?硕大的蛟首宛如小山般悍然砸下,三人都是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被硬生生地砸到了水底!
从水下看去,周围都裹在一片幽蓝的净光中,看去那么温和而宁静,让人只愿意静静地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如果没有那条杀人巨蛟的话!
猛然水波翻动,那蛟竟然破水追来。它长大的身子在水中显得极为灵活,翻滚翔动着,夹着怒涌的水波,向柳毅三人冲了过来。柳毅回头对聂隐娘轻喝道:“看着我!”
他的双手在身前合抱,宽长的衣袖兜住了水流,鼓胀起来。聂隐娘见他行为古怪,忍不住也跟着他学,一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另一只手划动,让衣衫里也充满了水。谢小娥什么也不管,只管狠命抱住聂隐娘。
蓝光乍现,那巨蛟怒冲而来。长大的身子还未至,鼓涌的水浪已经潮卷迫压了来。柳毅双掌轻拍,击在那水浪上。他的力道跟着回撤,巨浪翻滚,推着他的身子向后溅去。他双掌舞动,控制着身周的水势,与那蛟首始终相隔一丈余远!
聂隐娘大喜,这样借力使力,他们便再无被这蛟追袭之虞了!
不料柳毅脸色猛地一变,脱口道:“不好!”便在此时,一股巨力猛然从身后袭来。两人措手不及,登时被那前后冲压的水浪挤得冲天而起,好不容易汇集的一点真气,更是立即消散!
却见湖中水浪鼓涌,原来那蛟久追不下,巨尾摇摆,赶在身子前面,一尾将他们轰飞!
柳毅脸色惨变,显然他没有料想到,此蛟竟能灵警至此!
如此神物,力大无穷,又机灵警醒,威力几近神魔,又怎会出现在这边陲小镇上?
神龙伏于千寻潭水之下。
身下潭水深不过十丈,万万不足养出这样的蛟龙。
柳毅和聂隐娘抬头望着它周身如钢铁一般的鳞片,蛟龙每一行动,鳞片都发出一声机械般的嘶响。两人心念不由一动——莫非它也是机关之一?
若这头蛟龙也是机关,那无疑比霍小玉制造的人偶还要高明数倍。
能造出这样机关的人,或许天下只有一个。
聂隐娘耳畔回响起霍小玉的话:“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
刚才,那个主人模样的人偶挥手做出一个斩首的动作,莫非指的就是这条机关制成的蛟龙?
聂隐娘的心笔直沉了下去,若这头机关蛟真是主人安排下的必杀一击,以他们此刻的状态,休说与之抗衡,就连脱身逃命,也是痴心妄想。
柳毅的脸色更为阴沉:“你还能不能用血影针?”
聂隐娘的手一颤,情不自禁地伸手探入针囊。那细长的冰冷感刺激着她的肌肤,她的手指渐渐沉稳起来,咬牙道:“能!”
但她随即苦笑:“这一囊针全都是无毒的。”
柳毅慢慢笑了:“不必用毒,聂隐娘的血影针,就算无毒也可以刺瞎它的眼睛。”
聂隐娘有些疑惑:“可是它是机关!”
柳毅沉声道:“正因为是机关。”他眉头微皱,望着正在水中狂舞的蛟龙:“刚才在大殿中,我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些机关如出一辄,制造得最为逼肖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双眼或许,这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双眼也是机簧的核心所在——刺下去!”
他的声音无比坚决,聂隐娘似乎也受他感染,握针的手也更加沉稳。无论他的推测对不对,目前也只好赌上一赌了。
柳毅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在她腰上一推,聂隐娘借力跃起,右手一翻,血影针银芒倏显!为防有失,她一出手就是四根!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为了聚集这口真气,她的心都收缩了起来。也许,这是她最后的一击了,决不容失!
突然,她的腰眼上一痛,这口辛苦凝聚而成的真气,顷刻涣散!只听谢小娥狞笑道:“我决不容许你们逃走!这条蛟是上天赐给我的,它是助我报仇的!”
她狠命抱着聂隐娘的腰,双手狠力收紧,大叫道:“跟我一起下去吧!”
聂隐娘本借着柳毅之力,蹿空而起,毫无凭借之处,哪里禁得起她如此折腾?就连柳毅也被她扯得笔直坠下,而那蛟仿佛知道美食来投,一声嘹亮的怒吼,张开了那比水缸还大的阔口。
他们三人就向那蛟口中跌落!
蛟口漆黑,竟似望不到底的深渊一般,只是口缘的牙齿雪亮,有如剑刃。电光石火之际,柳毅双脚在蛟牙上一蹬,勉强在聂隐娘腰间一推,聂隐娘此刻全身真气已竭,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凌空斜走一步,带着谢小娥堪堪避开那冷森森的蛟牙。
她本不以轻功见长,这一步,已超越了她的极限。
聂隐娘大口喘息着,回头望着柳毅,心中不由对他升起一阵感激。
同伴,或许会让一个人变得依赖,但同样也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坚强,激发出本来没有的力量。
柳毅也正在看她,在这对视的短短一瞬中,两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猛然,聂隐娘就感觉身子一沉,腾起的身子再度坠下。她骇然下望,就见谢小娥双脚勾住巨蛟的牙齿,用力将她下拉!她半面浴血,脸上还挂着疯狂而狞恶的笑容,似乎她的心底已空无一物,只剩下了满盈盈的仇恨!
或许,她的生命早已空空如也,完全是这仇恨,才支撑着她,行尸走肉一般活在这空虚的世界上。
现在,她只想借着巨蛟之口,杀死聂隐娘,就算为此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因为她已看出,聂隐娘跟柳毅的联手越来越默契,一旦脱离此地,她将再无报仇的机会!
聂隐娘无奈,只得回手用血影针向她颅顶刺下。
谢小娥猛地仰头,竟向血影针上咬去!聂隐娘被她的强悍所摄,手上微微一松,血影针直透双唇,将她的一枚牙齿生生崩断。鲜血顺着谢小娥的嘴角滴落,但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为怨毒地盯着聂隐娘,跟着双掌用力一拉!
聂隐娘本已真力虚残,再也无法抵受她这拼死一击,被拉得直向蛟口跌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惨叫,那叫声实在太过凄惨,聂隐娘忍不住垂目下顾,只见蛟口猛力合起,勾在蛟牙上的谢小娥的腿被齐中咬断,鲜血倾泄而出!但她拉着聂隐娘的手却死活都不肯放开!
那蛟似乎闻到血腥,凶性大发,又是一口猛然咬下!柳毅欲要驰援,却鞭长莫及,聂隐娘再无处可躲,只得闭目待死。突然,她就听到咯的一声轻响,跟着身子飞了出去。
她猛然睁目,谢小娥的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脚踝——但只有这一双手而已!她身体剩余的部分,已被那只蛟噙在口中。只有她的疯狂大叫之声还回荡在湖波之中:“我终于为你报仇了,哥哥!”
最后一声凄厉无比,在湖水中远远荡了开去。跟着,那巨蛟一口咬下,将谢小娥整个吞没。
她活在自己虚假的复仇中,然后又在虚假的结果中死去。
她要骗的,究竟是别人,还是自己?
无论如何,十八年萦绕不灭的恶梦,终于到了尽头。无尽的杀戮与血腥,也终会被这千年古潭涤荡得淡无痕迹。
谢小娥,这个倔强而疯狂的刺客,最终在为亲人复仇的喜悦中,率先解脱而去,不知道该悲哀,还是该羡慕?
又或者,只有重逢于黄泉的王仙客与谢小娥,才能泯灭仇怨,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水中血花澹荡,开谢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