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二十六。
长安。
高渐飞在等。
郑诚告诉他:“卓先生暂时还不能见你,但他说你可以在这里等。”
小高微笑:“我会等的。”他的笑容温和平静:“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定从来都没有见过像我这么样会等人的人。”
“哦?”“因为我比谁都有耐性,也许比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还有耐性。”小高说:“我从小住在深山里,有一次为了等着看一朵山茶开花,你猜我等了多久?”
“你等了多久?”
“我足足等了三天。”
“然后你就把那朵花摘下来插在衣襟上了”
“我没有,”小高说:“等到花开了,我就走了。”
“你等了三天,就为了要看花开时那一瞬间的情况?”
郑诚自己也是个很有耐性的人,而且好像能够明白小高的意思。
“不管你在等的是什么,通常都不会没有目的。”他对小高说:“你虽然没有把那朵花摘下来,可是你的目的一定已达到,而且你的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要看一朵山茶花开而已。”
“我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一朵花也是一个生命,在那朵花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生命诞生的时候,”郑诚说:“一个生命在天地孕育中诞生,其中变化之精微奇妙,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
他凝视着小高:“所以我想你那三天时间并没虚耗,经过那次观察后,你的剑法一定精进不少。”
小高吃惊的看着他,这个长着一张平平凡凡的四方脸的年轻人,远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得多。
“等人更不会没有目的,你当然也不会等到卓先生一来就走的。”郑诚淡淡的问小高:“你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让小高开口,又说:“这个问题你用不着回答我,我也不想知道。”
“这是你自己问我的,为什么又不要我回答,又不想知道?”
“因为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你既然根本不想知道,为什么又要问?”
“我只不过在提醒你,我既然会这么说,卓先生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郑诚说:“等到卓先生问你这个问题时,你最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回答他,而且能够让他满意,否则你最好就不要再等下去了。”
他很严肃而诚恳:“让卓先生觉得不满意的人,现在还能够活着的并不多。”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他并不想等着看小高对他说的这句话有什么反应。
可是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卓先生还吩咐过我,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不管你要什么都行。”
“他真的是这么样说的?”
“真的是。”
小高笑了,笑得非常愉快:“那就好极了,真的好极了。”
二
卓东来召见郑诚时,已经接近正午。郑诚完全看不出他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在昨天一日问发生的那些悲惨而可怕的事,看来就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卓青已经做出些什么事来报复他?他也绝口不问。
他只问郑诚“高渐飞是不是还在等?”
“是的,他还在等。”郑诚说:“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法子完全替他找到。”
“他要的是什么,连你都找不到?”
“他要我在一个时辰里替他准备二十桌最好的酒菜,而且限定要长安居和明湖春两个地方的厨子来做。”郑诚说:“他还要我在一个时辰里把城里所有的红姑娘都找来陪他喝酒。”
“你替他找来了多少?”
“我只替他找来七十三个,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从别的男人被窝里拉出来的。”
卓东来居然笑了笑。
“在那个时候,被窝里没有男人的姑娘,也就不能算红姑娘了。”他说:“这件事你办得已经很不错,今天早上我们这地方一定很热闹。”
“的确热闹极了,连镖局里会喝酒的弟兄们,都被他拉去陪他喝酒。”郑诚道:“他一定要每个人都好好的为他庆祝一番。”
“庆祝?庆祝什么?”卓东来问:“今天有什么值得他庆祝的事?”
“他没说。”郑诚道:“可是我以前听说过,有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都会这样做的。”
卓东来沉思着,瞳孔忽然又开始收缩,过了很久才说:“只可惜我知道他暂时还死不了。”
三
酒已醉,客已散,前面的花厅和走廊上,除了散满一地断钗落环、腰带罗袜和几个跌碎了的鼻烟壶和胭脂盒外,还有些让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好像特地要向主义证明,他们的确都已醉了。
他们的主人呢?
主人不醉,客人怎么能尽欢?
小高就像是个死人一样,但着肚子躺在一张软榻上,可是等到卓东来走到他面前时,这个死人忽然间就醒了,忽然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曲终人散才来?难道你天生就不喜欢看到别人开心的样子?”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淡淡的说:“我的确不喜欢,醒眼看醉人,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盯着小高的眼睛:“幸好你还没有醉,醉的是别人,不是你。”
小高的眼睛里连一点酒意都没有。
“我看得出你还很清醒,”卓东来说:“比三月天的兔子还清醒。”
小高笑了,大笑。
“你没有看错,确实没有看错。”他大笑道:“你的眼睛简直比九月天的狐狸还利。”
“你要别人醉,自己为什么不醉?”
“因为我知道狐狸迟早会来的。”小高说:“有狐狸要来,兔子怎么能不保持清醒?”
“如果狐狸来了,兔子再清醒也没有用的。”
“哦?”“如果知道有狐狸要来,免子就应该赶快逃走才对。”卓东来笑道:“除非这个兔子根本就不怕狐狸!”
“兔子怎么会不怕狐狸?”
“因为它后面还有一根抢,这根枪已经对准了狐狸的心,随时都可以刺进去。”
“枪?”小高眨了眨眼:“哪里来的枪?”
卓东未笑了笑:“当然是从一口箱干里来的,一口失而复得的箱子。”
小高不笑了,眼睛也不再眨,而且露出了一种从心里就觉得很佩服的表情。
“你已经知道了?”他问卓东来:“你怎么知道了?”
“你以为我知道了什么?”卓东来说:“我只不过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如果吃了别人一次亏,就一定会想法子加十倍去讨回来,我只不过知道萧泪血恰巧就是这种人,而且恰巧找到了你。”
他又笑了笑:“我知道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这已经不是如此而已了,已经够多了。”他叹息着道:“难怪萧泪血告诉我,能够和卓先生谈生意绝对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有些事你根本不必说出来,他已经完全知道。”
卓东来的微笑仿佛已变为苦笑:“可惜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你知不知道这次是萧泪血要我来的?”小高自己回答了这问题。“你当然已经知道,而且你一定已经知道他要我来跟你谈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好的事也有很多种。”卓东来问:“他要你来谈的是哪一种?”
“大概是最不好的一种。”小高又在叹息:“如果不是因为我欠他一点情,这种事连我都不愿意来跟你谈。”
“你错了!”卓东来居然又在微笑:“这一点你错了。”
“哪一点?”
“在某一方面来说,最好的事往往都是最不好的事,所以在另一方面来说,最不好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事。”卓东来说:“人间事往往就有很多皆如是。”
他又解释:“如果萧先生根本就不要人来跟我谈,却在夜半无人时提着他的那口箱子来找我,那种事才是最不好的一种。”
“所以不管他要我未跟你谈的是什么事,你都不会觉得不太愉快?”
“我不会。”
“那就好极了。”
可是小高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很严肃,仿效着卓东来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他要我来接替司马起群的位置,来接拿大镖局的令符,当大镖局的总局主。”
这句话说出来,无论谁都认为卓东来一定会跳起来的。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只淡淡的问小高:“这真是萧先生的意思?”
“是的。”
小高反问卓东来:“你的意思呢?”
卓东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简简单单的说出了两个字。
“很好。”
“很好?”小高反而觉得很惊讶:“很好是什么意思?”
卓东来微笑,向小高鞠躬。
“很好的意思就是说,现在阁下已经是大镖局的第一号首脑,已经坐上大镶局的第一把交椅了。”
小高怔住。
卓东来对他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得很恭敬。
“从今以后,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好汉,已经全部属于你的统辖之下,如果有人不服,卓东来愿为先锋,将他立斩于刀下。”
他用他那双暗灰色的眼睛正视看小高:“可是从今以后,你也是大镖局的人了,大镖局唯你马首是瞻,你也要为大镖局尽忠尽力,大镖局的困难,就是你的困难,大镖局的仇敌,也就是你的仇敌。”
小高终于吐出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高苦笑:“本来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得这么快,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正如宝剑的双锋一样。”卓东未的声音严肃面平静:“要有所收获,就必需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司马超群曾经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你呢?”小高忽然问他:“你付出过什么?”
卓东来笑了笑。
“我付出过什么?我又得到什么?”他的笑容中竟然充满伤感:“这个问题我恐怕不能回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句话也不是谎话,而且说得确实有点感伤,甚至连小高都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幸好卓东来立刻恢复了岩石般的冷静,而且立刻提出了一个比刀锋更尖锐的问题。
“我愿意拥立你为镖局之主,我也愿意为你效忠效力。我相信我们彼此都已经很了解,这样做对我们都有好处!”他问小高:“可是别人呢?”
“别人?”
“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人马,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角色,要他们诚心拥戴你为总瓢把子,很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问小高:“你准备怎么做?”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先要有威,才能有信,有了威信,才能号今群雄,才能让别人服于你。”卓东来说“你身居此位,当然要先立威。”
“立威?”小高问:“要怎样立威?”
“现在司马和我已决裂,他已经负气而去,不知去向。”
“我知道,”
“不但你知道,我相信还有很多别的人也知道了。”卓东来说:“卓青临死之前,一定不会忘记派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只要能够报复你,而且是他能够做到的事,我相信他连一件都不会忘记做的。”
小高说:“我也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一定很不少。”
“的确不少。”
“所以你听到萧先生要我来接掌镖局,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小高苦笑:“因为你也很需要我来帮你收拾残局。”
这一点卓东来居然也不否认。
“现在我们的情况的确不太稳定,萧先生想必也很明白这种情况。所以才会要你来。”
卓东来说:“萧先生和我之间彼此也很了解,也算准我绝不会拒绝的。”
他盯着高渐飞,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要立威,当然要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小高也在盯着他,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要我杀朱猛来立威?”
“是的。”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是条件,而是大势。”卓东来冷冷的说:“大势如此,你我都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高渐飞霍然站起,走到窗口。
窗外积雪未溶,天气却已晴了,大地仍然是一片银白,夭色却已转为湛蓝。远方忽然有一片白云飞来,忽然停下,又忽然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卓东来才轻轻的叹息。
“我了解你们,你和朱猛都是江湖人,重应诺而轻生死,因为,生死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弹指问的事。”他说得很诚恳:“所以你们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便能以生死相许。”
他的叹息声中的确有些感慨:“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朋友’为何物的君子先生眼中看来,你们也许根本就不能算朋友,但是我了解你们。”
卓东来说:“所以我也了解,要你去杀朱猛,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不仅是你的悲哀,也不仅是他的,而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悲哀。”
小高无语。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了解一件事。”卓东来说:“你不去杀朱猛,也一样有人会去杀他的,他不死在你手里,也一样会死在别人手里。”
“为什么?”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马超群失去了他的地位,情况也一样。”卓东来说:“所以朱猛的头颅,现在已成为大镖局属下三十六路豪杰逐鹿的对象。”
他又解释:“因为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镖局的死敌,大镖局中无论谁能取下他的头颅,都可以借此立威于诸路英豪间,取司马之位而代之。”
卓东来说:“其中最少有三个人有希望。”
“你怕他们?”
“我怕的不是他们。”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取而代之?”
“因为你。”卓东来说:“我也不怕你,可是再加上萧先生,天下无人能敌。”
这次他说的也是实话。
“以前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司马,而这次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你。”卓东来说:“与其让别人杀了他,就不如让他死在你手里了,反正他迟早都已必死无疑。”
小高霍然转身,盯着他,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你刚才说的那三个人,现在是不是也到了长安?”小高问卓东来。
“很可能。”
“他们是推?”
“是一口无情的剑,一柄夺命的枪,和一袋见血封喉的暗器。”卓东来说:“每一种都有资格列入天下最可怕的七十件武器之中。”
“我问的是他们的人,不是他们的武器,”
“他们的人都是杀人的人,在长安都有眼线,都能在一两个时辰中找到朱猛。”卓东来说:“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已足够。”
“你为什么不说出他们的名字?”
“因为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之后,很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斗志和心情。”“我们能不能在他们之前找到朱猛?”
“你不能,我能。”
“朱猛此刻在哪里?”
“在我的掌握中。”卓东来悠然道:“他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中。”
四
暮云四合,群山在苍茫的暮色中,朱猛也在,在一坯黄土前。
一坯新堆起的黄土,墓上的春草犹未生,墓前石碑也未立,因为墓中的人可能已化作蝴蝶飞去。
墓中埋葬着的也许只不过是一段逝去的英雄岁月,和一段永远不会消逝的儿女柔情而已。
但是朱猛仍在。司马仍在。
所以他们之间纠缠错综的恩怨清仇也仍在,他们之间这个结本来就是任何人都解不开的。
暮色渐深。
朱猛痴痴的站在那里,已不知站了多久,他仅存的十余兄弟痴痴的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道他的兄弟们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是他门自己心里都知道,如果人生真的如戏,如果他的这一生也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那么这出戏无疑已将到落幕的时候。
无论这出戏多么惨烈悲壮轰动,现在都已将到了落幕的时候。
蝶舞只不过先走了一步,他们却还要把最后这段路走完。
不管多艰苦都耍走完,他们只希望能把仇人的血洒满他们的归途。
朱猛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这班生死与共的兄弟,用他那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看着他们,从他们脸上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很久,就好像看过这一眼后就永远不会再见了。
然后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
“人生从来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就算儿子跟老子,也总有分手的时候,现在就已经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
他的兄弟们脸色已变了,朱猛装作看不见。
“所以现在我就要你们走,最好分成几路走,不要超过两人一路。”朱猛说:“因为我要你们活下去,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雄狮堂就还有再起的希望。”
没有人走,没有人动。
朱猛跳起来,嘶声大吼,
“**你们的祖宗,你们难道没听见老子在说什么?你们难道希望雄狮堂的人都死尽死光死绝?”
还是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开口。
朱猛用力抽下了腰上一条巴掌宽的皮板带,往他们冲了过去。
“你们不走,你们要死,好,老子就先把你们活活抽死在这里,免得惹老子生气。”
板带抽下,一板带一条青紫,一板带一条血痕。
可是他这些既不知死活也不知疼痛的兄弟们,只是闭着嘴,咬着牙,这一动都不动。
司马超群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是他的嘴角已经有一丝鲜血沁出。
他的牙齿咬得太紧,已咬出了血。
起了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刮起了风。刮在人身上好像小刀子一样的那种冷风。
朱猛的手终于垂落。
“好。你们要留下来陪我一起死,我就让你们留下来,”他厉声说:“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不管我跟司马超群这一战是谁胜准负,都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绝不能动他。”
司马起群忽然冷笑。
“没有用的,不管你想用什么法子来感动我都没有用的。”
“你说什么?”朱猛嘶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只不过想妥你明白,现在我虽然已经家破人亡,也绝不会故意成全你,故意让你杀了我,让你拿我的头颅去重振你的声成,重振雄狮堂。”司马超群的声音也已完全嘶哑:“你若想要我颈上这颗人头,还是要拿出真功夫来。”
“放你娘的狗屁。”朱猛暴怒“谁想要你故意放老子这一马?老子本来还把你当作一个人,谁知道你放的却是狗屁。”
“好,骂得好。”司马仰面而笑:“你有种就过来吧!”
朱猛本来已经准备扑过去,忽然又停下,那种雷霆般的暴怒居然也忽然平息,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司马超群,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
“你怎么不敢过来了?”司马又在挑衅“难道你只有胆子对付你自己的兄弟?难道‘雄狮’朱猛竟是个这样的孬种?”
朱猛忽然也笑了,仰面狂笑。
“好,骂得好,骂得真他娘的好极了。”他的笑声如猿啼:“只可惜你这么样做也没有用的。”
“你在说什么?”司马超群还在冷笑“你放的是什么屁!”
这次朱猛非但没有发怒,反而长长叹息:“司马超群,你是条好汉。我朱猛纵横一生,从未服人,却已经有点佩服你。”他说“可是你若认为我朱猛只不过是条不知好歹的莽汉而已,你就错了,你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你用不着激我去杀你,也用不着用这种法子来激我的火气。”朱猛说:“我虽然已经垮了,而旦为了一个女人就变得像白痴一样失魂落魄,变得比死了亲娘还伤心。”
他忽然用力一拍胸膛:“可是只要我朱猛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拼到底的,用不着你未激我,我也会拼到底。”
“哦?”“朱猛颈上这颗人头也不是随便就会让人拿走的,也不会成全你。”朱猛厉声道“可是我也不要你来成全我。”
他以大眼逼视司马:“今日你我一战,生死胜负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你若有一点意思要成全我,”朱猛的声音更惨厉:“只要你有。一点这种意思,你司马超群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就是个狗养的杂种,只要你让了我一招一式,我就马上死在你面前,化为厉鬼也不饶你。”
司马超群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看着这位虽然已形销骨立却仍有雄狮般气概的人,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今日我都会施尽全力与你决个死战。”
朱猛也正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被当世天下英豪捧在天上而今却已落入泥涂的英雄偶像,忽然仰天长叹:“你我今世已注定为敌,我朱猛但愿能有来生而已,但愿来生我们能交个朋友,不管今日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都如此。”
五
风更冷。
远山已冷,青家已冷,人也在冷风中,可是胸中却都有一般热血。
这股热血是永远冷不了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胸中有这么样一股永远冷不了的热血,所以我们心中就应该永无畏惧,因为我们应该知道只要人们胸中还有这一般热血存在,正义就必然常存。
这一点必定要强调,因为这就是义的精神。
暮色也更深了。
司马超群和朱猛两个人在暮色中看来,已经变得只不过是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而已。
可是在这些热血沸腾的好汉们眼中看来,这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却远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形象都要鲜明强烈伟大得多。
因为他们争的并不是生死荣辱成败胜负。
他们将世人们不能舍弃的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他们只不过是在做一件他们自己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因为这是他们做人的原则。
头可断、血可流,富贵荣华可以弃如敝屐,这一点原则却绝不可弃。
——他们这么样做,是不是会有人认为他们大愚蠢?
——如果有人认为他们太愚蠢,那种人是种什么样的人?
六
朱猛肃立,与司马超群肃然对立,生死已决定于一瞬间。
奇怪的是,排斥激荡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一股气并不是仇恨,而是一股血气。
朱猛忽然问:“近十年来,你战无不胜,从未遇过对手,你克敌时用的是不是一口千锤大铁剑?”
“是。”
“你的剑呢?”
“剑不在,可是我的人在,”司马超样说:“你要战的并不是我的剑,而是我的人,所以只要我的人在就已足够。”
“你要来眼我拼生死决胜负,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因为我赤手也一样可以搏杀狮虎。”
朱猛慢慢的把他的板带系在腰上,也只剩下一双空拳赤手。
“我朱猛一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无情无义无廉无耻的小人已不知有多少被我刺杀于刀下。”他说:“我杀人时用的通常都是一柄大扫刀。”
“你的刀呢?”
“刀在。”朱猛说:“我的刀在。”
他伸出手,就有人把他那柄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的大扫刀送了来。
“好刀。”司马超群大声说:“这才是杀人的刀。”
“这的确是把杀人的好刀。”朱猛轻抚刀锋:“只不过这把刀杀的一向都是小人,不是英雄。”
刀在他的手里。
他左手握刀柄,右手拗刀锋“嘣”的一声响,一柄刀仍在他手里,却已被拗成两截。
断刀化为飞虹,飞入更深更浓更暗更远的暮色中,飞得不见了。
朱猛的声音虽然更嘶哑,几乎已不能成声,可是豪气仍在:“司马超群可以用一双赤手搏杀狮虎,我朱猛又何尝不能?”
他紧握双拳,他的拳如铁,司马超群的一双铁拳也利如刀锋。
“你远来,你是客。”司马说:“我不让你,可是你应先出手。”
“好!”听到朱猛说出这一个“好”字,蛮牛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
七
“蛮牛”是个人,是条好汉。
但是他有的时候长得就像是条牛一样,牛一样的脾气,牛一样的倔强,比野牛还野,比蛮牛还蛮,一身铜筋铁骨,简直就像是条铁牛。
可惜这条铁牛的心,却像是瓷器做的,碰都碰不得,一碰就碎了。
所以他一直都坐得最远。
别人都站着,他坐着,因为他怕自己受不了。
有很多事他却受不了。
他最受不了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碰到那种人,他随时都可以用他唯一的一条命去拼一拼。
他也受不了那种对朋友太够义气的人,因为碰到这种人,他也随时都会把自己唯一的一条命拿去卖给他。毫无条件的卖出去,绝不后悔。
所以他一听见朱猛说“好”一看见朱猛一拳击出,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就好像钉鞋看见朱猛已经站到小高身旁的情况一样。除了死之外,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他只希望能够在临死之前看到朱猛击倒司马超群。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还能跟随着朱猛,到大镖局去跟卓东来拼一拼。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老天爷就是待他不薄了,他自己也已死而无怨。
千古艰难唯一死,他现在已经准备死了,这一点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可惜老天爷偏偏不肯答应他。
就在他看到朱猛仿佛又回复了往日的雄风,挥动铁拳,着着抢攻时,忽然有一条黑色的绞索轻轻柔柔的从后面飞来,套住了他的咽喉。
蛮牛想挣扎反抗呼喊时,已经太迟了。
绞索已经收紧,嵌入了他的喉结,他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全身的肌肉忽然松弛,所有的排泄物忽然同时流出。
这时候朱猛和司马犹在苦战,别的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们这一战,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也没有人口过头来看一眼。
于是这么样一条铁牛般的好汉,就这样静悄悄的离别了人世。
他死得实在比钉鞋更惨。
八
高手相争,往往是一招间的事,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司马和朱猛这一肌却不同。
这一战打得很苦。
他们都已很疲倦,不但心神交瘁,而且精疲力竭。
那些本来在眸息间就可以致人于死的招式,在他们手里已经发挥不出原有的威力来。
有时候司马明明一举就可以将朱猛击倒的,可是一掌击出后,力量和部位都差了两分。
朱猛的情况也一样。
看着两位叱咤江湖不可一世的当世英雄,如今竟像两余野兽般作殊死之斗,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
奇怪的是,朱猛的那些兄弟们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朱猛被一掌击倒,再挣扎着爬起,他们也完全没有反应,竟似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都被对方击倒过。只要倒下去之后还能站起来,被击倒也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这一次司马倒下去时,眼中却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忽然在地上翻身一滚,滚过去抱住了朱猛的腿。
这一招绝不是英雄好汉所用的招式。
司马超群纵横一生,从未用过这样的招式,朱猛也想不到他会用出来。
所以他一下子就被拖倒,两个人同时滚在地上,朱猛的火气已经上来了。“砰”的一拳,擂在司马的后背上。
司马却还是紧紧抱住他不放,却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兄弟们大概已经全都死了。可是我们一定要装作不知道。”
朱猛大惊,正想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出一个字,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司马堵住。又在他耳边说:“我们还要继续拼下去,让别人以为我们已经快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
朱猛并不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汉。
他也是老江湖了,也已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情势的变化。
他的兄弟们虽然还在那里,可是每个人的脖子都已软软的垂下。
他已经嗅到一种令人从心里作呕的恶臭。
就在他们苦战时,已经有人在无声无息中拗断了他这些兄弟的咽喉。
他这些身经百故的兄弟,真能会如此轻易就死在别人手里?
朱猛不信,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是他全身都已凉透。
司马居然乘机一翻压在他身上,挥拳痛击他的软胁和肋骨。
可是他打得并不重,声音更轻。
“不管我们究竟是敌是友,这一次要听我的活,否则你我都死不瞑目。”
“你要我怎么样?”
“我们走,一起走。”司马超群道:“我说走的时候,我们就跳起来一起走。”
忽然有人笑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小司马果然还有点儿聪明,只可惜对朱猛还是没有用的。”这个人阴恻恻的笑道:“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
司马忽然跳起来,轻叱一声:“走。”
九
夜,寒冷而黑暗,就算是一个目为经过严格良好训练的人,都很难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岩石。当然更无法分别路途和方向。
何况这里根本没有路。
一个人如果已经走到没有路的地方,通常就是说这个人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了。
司马超群在喘息,他的肺部虽然几乎已将爆裂,却还是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喘息声。
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部好像已摆在屠夫的肉案上,在被人用小刀切割。
朱猛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两个人肩靠着肩,站在这一片荒寒的黑暗中,不停的喘息着,虽然听不见猎人的弓弦和脚步声,却已经可以感觉到野兽负伤后还在被猎人追捕时那种绝望的沉痛与悲伤。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司马说:“他们来的不止一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也许都已经足够对付我们。”
朱猛冷笑:“想不到天下无双的司马超群也会说出这种泄气话。”
“这不是泄气话,”司马说“这是实话。”
朱猛沉默,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的,这是实话。”他的声音里充满悲伤:“司马已非昔日之司马,朱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朱猛了,否则怎么会被人像野狗般追得无路可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本来宁死也不会逃走的,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司马超群说:“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你这颗大好头颅送给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什么要让他提着我们的头颅去换取他的声名荣耀美酒高歌欢唱?”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朱猛厉声道:“就算是我们要把这颗头颅送人,也要选一个值得我们送的人,绝不能送给卓东来。”
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又是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又是那种阴恻恻的笑声:“这么好的两颗头颅,怎么能送给卓未来那种大坏蛋?我看你们不如还是送给我吧。”
他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让人根本听不出他这个人究竟在哪里。
朱猛的全身都已僵硬。
这个人不是卓东来,却比卓东来更可怕,朱猛这一生中还没遇到过轻功如此可怕的人。
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练成这般鬼魅般飘忽来去自如的轻功。
可是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因为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的耳语:“说话的不是一人,是挛生兄弟两个。”司马超群说:“只要我们能沉住气,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看出我们的虚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忽然被照亮了,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每一道伤痕每一种表情都被照亮了。
最少有三十盏巧手精制的孔明灯,三十道强烈的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在他们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身子已经站得笔直,脸上已经全无表情。
他们虽然还是看不见对方的人在哪里,可是他们也没有让对方看出他们的疲乏伤痛和恐惧。
两个身经百战、百炼成钢的人,两条永不屈服的命,无论谁想要他们颈上的人头都很不容易。
灯光虽亮,远方的黑暗仍然是一片黑暗。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笑。
“公孙公孙,别来无恙?”他微笑着道:“我一向知道你们都是很知道好歹的人,如果我成全了你们,成就了你们的霸业,你们一定会把我们这具没有头的尸体好好安葬,每到春秋祭日,一定会以香花美酒供奉在我们的坟前。”
黑暗中又立刻响起了掌声和笑声“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这一次笑声从左右两边同时响起来的,然后就有两个人从左右两边同时由黑暗中走入了灯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
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头戴珠冠,腰束玉带,带上悬长剑,剑上缀宝玉,衣着华丽如贵公子。
另一个却好像是个乞丐,手里拄着根长木杖的跛足乞丐。
可是如果你仔细去看,这两个人的身材容貌却是完全一样的。
一一一公孙公孙。
——孪生兄弟。
朱猛忽然想起了两个人,两个他本来一直认为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总领关东二十七大寨,钟呜鼎食,饮食起居比王侯贵公更讲究的“富贵公子”公孙宝剑。
——浪迹天涯,三餐不继,经常醉卧在沟渠中,连丐帮却不肯收留的公孙乞儿。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兄弟,而且是挛生兄弟。
既然是亲生的兄弟,为什么要让其中一个锦衣玉食,另一个却自甘贫贱?
朱猛还没有想通这种道理,却想到了另外两个人。
他忽然想到了司马超群和卓东来。
一一卓东来为什么要将司马超群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
这其中的道理,既复杂又简单,虽简单却复杂,非但朱猛在一时间想不通,别人也同样想不通。
可是朱猛总算想通了一点。
如果司马超群也不知道他们是孪生兄弟,一定也会认为公孙宝剑是天下无双的轻功高手,听到那种鬼魅般的笑声后,一定也会被他们震慑,就好像朱猛自己刚才的情况一样。
现在朱猛已明白,那只不过是一种烟幕而已。
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皇宫大内中施放的烟火也是这样子的,看来辉煌灿烂,千变万幻,如七宝楼台,如鱼龙曼衍。
其实却都是假的,空的,在一瞬间就化作了虚无空假,空假虚无。
但是它却掌握了那一瞬间的辉煌光彩。
在某些人心日中,能掌握这一瞬间的辉煌,就已足永恒。
如果说人生本如逆旅,那么在这悠悠不变的天地间“一瞬”和“永恒”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宁愿为一个人去牺牲,而且毫无怨尤。
唯一的问题是——
真正被牺牲的是谁?真正得到满足的又是谁?
这问题朱猛非但更想不通,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他再想这些事。
他听到司马超群正在对公孙兄弟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两位会来的。”司马仍在微笑:“多年之前,两位就已想将我驱出大镖局,只不过一直没有把握而已,没有把握的事,两位自然不会做的,所以才会等到今日。”
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两位怎么会来得如此快。”
“你应该想得到的。”
公孙宝剑说:“像今日这样的机会,我已等了很久。”
“你怎么会知道机会已经来了?”
“我当然知道。”
“你几时知道的?”司马超群说:”我知道你的马厩中不乏千里良驹,可是就算你能日行千里,最快也要穷四五日之力才能赶来这里。”
他问公孙宝剑“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会有昨日之事发生?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我会和卓东来反目成仇,拔刀相对?”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我在大镖局中也有卧底的人?”
“我想到过,可是那也没有用的。”
“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五天之前,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别人怎么会知道?”
“卓东来呢?”
“他也想不到的。”司马的声音中已有了感伤:“直到我拔刀之前,他还不信我真的会拔刀。”
“哦?”“就算那时他己想到,也不会告诉你。”
“哦?”“我与他数十年交情,虽然已毁于一瞬间,可是当今世上,还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司马说:“就算他要出卖我,也不会卖给你。”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配,”司马超群淡淡的说:“在卓东亲眼中,阁下两兄弟加起来还不值一文。”
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能在今日赶到达里,除非你真的有那种未卜先知的本事。”
公孙乞儿忽然也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可见我已经想到了。”
公孙宝剑立刻问他的兄弟“你想到了?你想到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你实在也应该跟我一样,多到江湖中来走动走动的.”
“为什么?”
“因为你如果也跟我一样老好巨猾,你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只不过是要我们多陪他聊聊天,说说话。”公孙乞儿道:“因为他的胆已丧,气已馁,力已竭,正好利用我们陪他说话的时候恢复恢复元气,等我们出手时,说不定还可以招架一两下子。”
他摇头叹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村不掉泪,不等到脑袋真的被砍下来时,我们的小司马是绝不会死心的。”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朱猛也笑了,两个人居然同时大笑。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朱猛大笑着向乞儿招手:“未来来,你赶快过来,越快越好。”
“你要我过去?”
“因为朱大太爷已经看上你这个老好巨猾的小王八羔子了,很想把老子这个脑袋送给你,只看你有没有本事能拿得走。”
司马超群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好。这个小王八羔子就给你,那个比他大一点的王八羔子归我。”
“好!就这么办。”朱猛的笑声豪气如云:“若是凭咱们两个还对付不了这两个小王八蛋,那么咱们不如赶快去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两个人并肩而立,纵声大笑,什么叫“生”什么叫“死”都被他们笑得滚到一边去了。
公孙兄弟的脸色没有变。
有些人的脸色永远都不会变的,脸上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新表情。
他们兄弟就是这种人,只不过公孙乞儿又叹了口气,叹着气问他的兄弟:“你有没有听见那位仁兄说的话?”
“我听见了。”
“那位仁兄是谁?”
“好像是雄狮堂的朱猛。”
“不会吧,不会是朱猛吧。”公孙乞儿说:“雄狮堂的朱猛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和大镖局的小司马一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现在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忽然变得穿起一条裤子来了?”
朱猛忽然用力握住司马超群的臂,沉声问:“那乞儿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我听得很清楚。”
“乞儿说的活虽然总带着些乞儿气,却也一语道破了你我今日的处境。”朱猛说:“你我本是一世之死敌,谁能想得到今日竟成为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
“是的。”朱猛大声道:“从今日起,你我不妨将昔日的怨仇一笔勾销。”
司马大笑。
“好,好极了。”
“你我一日为友,终生为友。”朱猛厉声道:“只要我朱猛不死,如违此约,人神共殛。”
司马超群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你放心,我们都死不了的。”
这股热血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们的豪气,连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分潜力都已彼引发燃烧。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寂寞。
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一个同生共死、生死不渝的朋友。
人生至此,死有何憾。
两个人互相用力一握对方的手,只觉得这股热血已带一股神奇的力量,自胸中奔泻而出,连脸上都焕发出辉煌的光采。
公孙兄弟的脸色却变了。
朱猛与司马同时转身,以背靠背。
“你们来吧。”司马超群厉声道:“不管你们有多少人,都一起来吧。”
夕阳已没于西山,英雄已到了末路,公孙兄弟本来已将他们当作釜中的鱼,砧上的肉。
可是现在这兄弟两人却不约而同后退了两步。
现在他们才知道,英雄虽然已至末路,仍然还是英雄,仍然不可轻侮。
这时候天色更暗了,仿佛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候。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凄冷的萧声,一个哀婉柔美的少女声音,伴着萧声曼声唱起了一曲令人永难忘怀的悲歌。
歌声是从哪里来的?
在一个如此寒冷黑暗的晚上,如此荒凉肃杀的深山里,怎么会有人唱这曲今人心碎的悲歌?
英雄不死
一
二月二十七日。
长安城外,荒野穷山。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天地间仍是一片黑暗。
在数十盏孔明灯照射下的光影外,有两条人影随着歌声如幽魂般出现,一人抱琵琶,一人吹洞萧。
人影朦胧,歌声凄婉,在余光反映中,依然可以分辨出他们就是那一夜在长安居第一楼楼头卖唱的盲目白头乐师,伴着他的依然是那个让人一看见就会心碎的瞎眼小女孩。
他们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不是有人特地要他们到这里来唱这曲悲歌?
“宝髻匆匆梳就,
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紫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春蚕已死,丝犹未尽。蜡炬已残,泪犹来干。
朱猛满脸的热血与豪气,忽然间就已化成了无定的游丝。
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个人出现了,就像是梦中蝴蝶的幽灵,以轻纱蒙面,穿一身羽蝉般的轻纱舞衣。
舞衣飘起。
“相见不如不见,
有情恰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
庭院月斜人静。”
舞衣飘飘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没有流泪,朱猛已无泪。甚至热血都似已流干了。
他知道她不是蝶舞,可是她的舞却又把他带入了蝴蝶的梦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挂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义如何?如此短暂的生命,如此珍贵的感情,又何必太认真?
就让他去吧!什么事都让他去吧!随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他知道现在无论谁都可以在拔剑间将他刺杀,可是他已经不在乎。
他已经准备放弃一切。
司马超群却不让他放弃,歌者仍在歌,舞者仍在舞,司马超群忽然猫一般扑过去,要把这只蝴蝶扑杀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种无比轻盈的舞姿迎了上去,先闪过了他这一击,忽然在他耳边轻轻说出了两个字。
没有人听得见她说的是两个什么字,可是每个人都看到了司马超群的变化。
“同同。”
这就是她说的那两个字,两个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字。
“同同。”
无论谁听到这两个字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可是对司马超群来说。这两个字却像是一道忽然自半空中击下的闪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动作忽然停止,他的身体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忽然充满了惊讶与恐惧,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后退。
“同同。”
这两个字就像是某种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间就已摄去了司马超群的魂魄。
为什么会这样子?
一个谁也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舞者,两个任何人听起来部认为毫无意义的字,为什么能让司马超群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能解释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却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司马超群和朱猛都已经完了,他们的头颅在转瞬间就将要被人提在手里。
瞎眼的白头乐师,虽然什么都看不出,可是他的萧声里也已隐隐有了种苍凉的肃杀之意。
天地间忽然充满了杀机,连灯光都变得苍白而惨烈,照在司马和朱猛苍白的脸上,也照亮了公孙宝剑握剑的手。
宝剑已将出鞘,人头已将落地。
惨烈的灯光忽然闪了闪,闪动的灯光中仿佛忽然又闪起了一道比灯光更惨烈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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