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药了。’
朱友珪望了一眼张锦,对方神色自然。
朱温点点头。
张锦先试过药,确定无毒后,这才将汤药倒入玉碗中,捧到朱温面前。
朱温对敬楚楚使个眼色,她微笑端起玉碗,纤纤素手拿起汤勺,轻轻吹凉后再服侍朱温服用,这般心细体贴,只看得朱友珪怒火中烧,
这老贼都快归天了,心思仍如此歹毒,把敬楚楚当成人质,甚至还想对她用药下毒!
朱友珪告退,一旋身,嘴角涌出一抹冷笑。
他还真以为至今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吗?
人人都见到朱温体衰老迈,自然会想另寻明主以求自保。
这老贼还在妄想向天借命?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早猜出是遥姬背后提议,八成是为了要偷天换日,救出朱友文那三个愚蠢手下,不点破,不过是想借力使力,祭天大典耗时整整七天七夜,朱温一旦离京,冯庭谔便会借机一一拜访满朝文武,说动他们支持朱友珪。
朱温自以为紧握兵权,却不知驻守边关的十八路军侯亦早已被他收买。
什么兵权圣旨都是死的,人心的欲望才是活的,只要给那些大臣军侯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心向朱友珪,甚至乐意暗中助他一把。
朱友珪回头,狠狠望了一眼寝殿。
等着吧,他朱友珪必将取而代之,成为大梁新主!
*
晋国太原城内,忽迎来一名贵客。
耶律宝娜风尘仆仆,赶了大半月的路,专程来到太原拜访摘星。
摘星得知宝娜忽然到访,又惊又喜,待她见到宝娜只带了两个随从,且一身狼狈,略感不对劲,还未开口询问,宝娜已气呼呼道:‘本公主逃婚了!’
‘逃婚?谁敢逼你嫁?’疾冲好笑问。
这小公主天不怕地不怕,竟然会逃婚?
‘是我王兄!他逼我嫁给朱友珪!’宝娜余怒未消。
此话一出,摘星与疾冲双双愕然,两人互看一眼,均觉此事不单纯。
‘为何妳王兄要妳嫁给朱友珪?’摘星问。
‘何时决定的?’疾冲也追问。
在朱友文投晋前,表面上虽是晋国取得胜利,扩大版图,实际上却是与朱梁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强攻不破,只能退守。朱友文投晋后,微妙的平衡打破,晋国已蓄势待发,准备再次攻晋,但若契丹此时插手,甚至冒出与朱梁联姻的话,契丹必出兵助朱梁,两国联兵,反倒是晋国屈于下风,处境堪危了。
摘星见兹事体大,顾不得避嫌,忙要疾冲将朱友文唤来。
宝娜在棠兴苑内好好梳洗一番后,摘星设宴款待,她旅途颠簸,又急着赶路,早已饿坏了,坐下拿筷就吃,一面吃喝一面歉疚对摘星道:‘本该先祝贺你与疾冲大婚,我真是失礼。’
‘这种小事不值得介意。’摘星淡然道。
疾冲刚好走进,听见这话,一脸难看。
马婧察觉到了,想说几句话缓缓颊,偏生这时朱友文也跟着走进,一时间场面尴尬,马婧放弃,找了个添茶水的借口,暂时离开。
错综复杂的三角恋,不,该是四角恋,主角全齐聚一堂了,不是她不想帮着自家郡主,而是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都不讨好,不如干脆躲起来,什么都没见到,什么都没听到。
宝娜看看朱友文,又看看疾冲,再看看摘星,然后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世事多变,一开始她还和摘星为了朱友文交恶,谁知后来朱友文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摘星,他竟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原本相爱的两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也就罢了,之后摘星成了皇女,理所当然成为晋国复兴前朝的象征,与朱梁对立,契丹夹在中间,原本只想保持中立,可朱友珪却派出特使,不断说服她的王兄耶律义,甚至开出极为诱人的条件,竟愿意将地沃物饶的燕云六州割与契丹。
‘割让领地?’疾冲大笑。‘朱友珪那人,是给了人三分,早晚吞回七分,这一点你王兄不知道吗?’拿起酒壶,往自己酒杯倒满,‘与其让地,不如与契丹增进交流,透过通商、农作,让众人互信互助,互通有无,增添友好与信任。我晋国长年促成此事,契丹几次天灾,父王得知后,还运送粮食牛马,助契丹度过难关。试问朱梁又为契丹做了什么?’
摘星道:‘契丹可汗不是曾言,若有朝一日,梁晋一战,契丹绝不插手?’
‘那是看在渤王的面子。’朱友文插话。‘如今朱梁已无渤王,他发下的誓言,自然可无视。’
宝娜叹了口气,‘摘星是前朝长公主之女,我力劝王兄做人不可忘恩负义,可王兄给我看了一样东西……’宝娜看了看眼前三人,面色为难,‘是朱友珪命人送来,一封前朝皇帝的家书,上头写着我契丹乃为蛮夷,人面兽心,狡诈无信,甚至还说契丹蛮族教化无用,当需杀尽男丁,女子永世为奴……’
摘星等人为之愕然,中原与契丹民情不同,确实存有歧异,容易导致误解,但朱友珪居然利用这些误解,挑拨离间,从中获利。
‘王兄见信后气得跳脚,这时我再提长公主,只怕会让情况更糟。’宝娜无奈。‘之后王兄提出条件,若要契丹出兵协助朱梁,除了割让领地,朱友珪还必须娶我为后,我才不想嫁给那个狡诈无比的家伙!一想到他我就恶心,二话不说,隔天就逃了出来,一路逃到晋国,顺便给你们通风报信。’
摘星等人听了宝娜的消息,都觉心情沉重,朱友珪动作之快,出乎意料,显然早有所谋。
疾冲看着宝娜,称赞道:‘认识妳这么久,妳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要是妳没逃婚,真的被迫下嫁给朱友珪那家伙,朱梁势力瞬间庞大,我晋国处境怕是危如累卵。’
摘星沉重点头,对宝娜不无感激,‘宝娜,谢谢妳冒险赶来晋国,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宝娜逃婚,契丹与朱梁连手合作,必会受到耽搁,这代表他们还有时间能想出对策,反击朱友珪。
‘还有一件事,是我在来晋的途中听说的。’宝娜望向朱友文,‘朱梁那老皇帝苟延残喘,欲举办祭天大典,向天借命,要用活人献祭……’
朱友文垂下了目光,被宝娜看出破绽。
‘你果然知道。’宝娜道。
‘知道什么?’疾冲问。
宝娜道:‘是文衍他们。’
摘星大吃一惊。
‘你早已知道消息,并且打定主意要去救他们了,是吧?’宝娜担忧道。‘这八成也是朱友珪的阴谋,故意放出消息,让你回到朱梁救人,自投罗网。’
在场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朱友文身上,他也不打算隐瞒,点点头,‘我的确打算只身赴险救人。’
‘不行!’摘星脱口而道。
不止疾冲与宝娜一愣,朱友文也对她异常激动的反应感到讶异。
摘星却是一脸严肃对朱友文道:‘攻梁大计,你是关键,要是出事,岂不误了大局?’
朱友文心中滋味难明,然后为自己先前那一瞬间闪过的惊喜感到懊恼。
他还是期待太多了。
‘皇女不必担忧。’他淡淡道,压抑翻涌心口。‘遥姬将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遥姬?’她记得那个女子的绝艳与狠辣。‘她能信任吗?’
朱友文缓缓点头,‘我信任她。’
摘星脸上略显失落。
从朱友文的态度,她看得出来,他十分信任遥姬。
可遥姬不是他的死对头吗?他们两人何时和解了?
遥姬又为何愿意暗中相助?她理应效忠朱梁,不是吗?
原来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人,能得到他如此信任。
心口那莫名的翻腾是妒意,她无法克制。
遥姬。
遥姬虽处处与他作对,但如今回想,遥姬不过是不想让他变回狼仔,而是要他继续当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大梁渤王,手段残忍、掌管生杀的渤军之首。
为何?理由都是一样。
遥姬和她想要的,都是他。
只是她要的是狼仔,遥姬要的是渤王。
如今他被贬为奴,遥姬依旧全力相挺,理由是什么,可想而知。
她羡慕遥姬,能如此正大光明为他付出,而她只能做壁上观,甚至连为他担忧都已没有资格。
疾冲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回过神,望向自己的夫君,两人相视一笑。
但疾冲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微笑,心不在焉,状似敷衍。
疾冲的心再度一沈。
自朱友文出现后,他的妻子虽刻意避嫌,但只要两人相见,即便她再克制,仍时不时在无意间流露出对朱友文的在意。
他曾要自己相信摘星,摘星也这么告诉他,但如今眼前所见,让他的信心再度动摇。
可当初冒险潜入朱梁救出朱友文,不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吗?
他更加握紧了摘星的手。
不放,说什么都不想放,她已是他的人,朱友文别想从他身边夺走。
宝娜看着他俩相握的手,又看了眼朱友文,什么都没说。
桌上四人,心思各异。
*
长生林外已搭起王帐,迎接朱温的到来。
六匹骏马拉着镶金带玉的龙辇,声势浩荡而来,朱温一身隆重,由马车上走下时,身形晃了晃,紧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脚步不稳,竟整个人向前翻倒,一旁侍卫反应不及,堂堂大梁皇帝竟趴倒在地,头上王冠也狼狈落了地。
‘父皇!’朱友珪大惊,连忙上前欲扶,但随侍在朱温身旁的遥姬动作更快,抢上扶起朱温。
‘陛下,您怎么了?’她发现朱温眼神茫然,双手更不由自主向前探索。
遥姬扶住他之后,他立即反手紧握住遥姬的手臂,力道极大,彷佛溺水之人紧抓住浮木不放。
‘父皇!您没事吧?’朱友珪上前问道。
朱温仍微微出神,并未答话,目光直视前方,未落在朱友珪身上。
遥姬反应快,‘该是陛下临行前服用的人蔘汤,药性起了些冲突,才导致晕眩。’
朱温微愣,随即点点头。
‘友珪。’朱温闭上眼,‘朕有些累了,想先歇息,祭天之事,由你先去操办吧。’
朱友珪领命而去,敬楚楚本欲留下照顾朱温,朱温却不乐意,直说想独处歇息,谁都不准打扰,敬楚楚只能随朱友珪而去,心中却不免疑惑:自太医院说换了新药方之后,父皇的精神与气色本都大有好转,为何今日状似恶化?竟连脚步都踩不稳?是真如遥姬所说,那药性与人蔘汤起了冲突,还是……
她望向朱友珪,见他亦是一脸担忧,‘喜郎,你看父皇这身子到底是……’
‘我也很担心,但目前得先打起精神,替父皇处理祭仪,让祭天大典能圆满结束,完成父皇心愿。毕竟,我还想多陪陪父皇,多尽尽孝道。’朱友珪说得恳切。
敬楚楚温柔笑了。
*
朱温进入王帐后,将所有人赶出,直至夜深,都不曾踏出一步。
王帐内,朱温只是呆坐于王座上,目光空洞,双手不住颤抖。
他看不清了!
这个不可一世的老人,感到巨大的不安与羞愤,以及几乎要将他灭顶的惊惧。
此时的朱温如同惊弓之鸟,任何细微声响举动,都让他胆颤心惊。
‘大胆!是谁?’
有人步入王帐内。
‘给朕滚出去!朕说过了,谁都不见!’朱温怒吼。
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看不清了!绝对不能!
‘陛下。’
是遥姬。
朱温稍微松了口气,却仍是余怒未消。
‘都是些无用蠢材!朕的身子……成了这副模样,还要你们何用?’
遥姬一面观察,一面缓缓走近,直走到朱温面前,才低声道:‘陛下,恕遥姬斗胆一问,陛下的双眼……是否有损?’
‘放肆!’朱温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遥姬说中,恼羞成怒,随手拿起什么便往地上狠砸,‘朕只是一时疲乏!休得胡言!’
遥姬立即跪下,‘陛下请息怒!请听遥姬一言!’
朱温乱砸了一阵,稍微发泄怒气后,狼狈跌坐回王座上,胸膛剧烈起伏,却不再赶遥姬出去。
‘陛下身子大损,而后药石罔效,甚至双目受损,原因并非单单是泊襄大败、心神受创,而是有人暗中要谋害陛下……’遥姬道。
朱温不敢置信。
他自以为防范严密,可仍有人暗中对他下手,致使他双目毁损?
‘把人带进来。’遥姬低声朝王帐外头道。
子神推着张锦入内,张锦自知事机败露,一入王帐后便跪下求饶,‘陛、陛下……小的、小的绝非有心……小的只是——’
‘张锦?’朱温听见张锦声音,大为震惊。
居然是他一向视为心腹的张锦?
朱温痛心道:‘亏我这么信任你,你居然……居然……’张锦跟在他身边多年,向来忠心不二,他压根没想过张锦会背叛自己!
朱温怒极攻心,尽管双目已损,仍伸出双手盲目地想要取剑,好不容易摸着了,抽出剑就要上前砍人,却一个踉跄,重重摔跪于地,手上利剑也脱手而飞。
遥姬与张锦双双就要上前扶起狼狈挣扎起身的朱温,却遭喝叱:‘不准过来!’
他不要这些人的怜悯与同情!
他是朱温,亲手灭了前朝而立国大梁的雄图霸主,他曾叱咤风云,腰佩赤霄剑,一声呼喝,手下精兵数十万皆听他号令,一手掌控所有人生死,可那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吗?命运要将他彻底抛弃了吗?
朱温身形摇晃着起身,冷笑,‘张锦,是朱友珪那孽子指使你的,是吗?’
朱温心下雪亮,如今除了朱友珪,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敢暗中毒害他?
那孽子看来是巴不得他早日归天,好登上王位了是吗?
作梦!
张锦只是连连磕头,‘小的……小的是被郢王逼迫才下药的……’
遥姬道:‘陛下,此刻若杀了张锦,郢王见事机败露,极有可能破釜沈舟,不惜用上一切手段。’
遥姬所言,让朱温很快冷静下来。
朱友珪这孽子阴险至此,连跟随他多年的张锦都为其收买逼迫,如今除了遥姬,他还有谁能信?就连外头护卫王帐的那些御前侍卫,说不定也都是朱友珪的人马。
朱温无奈叹了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瞬间更加苍老。
遥姬道:‘陛下,遥姬斗胆,想请陛下先饶过张锦,让他继续掩饰,不让郢王再起疑心,好争取反扑的机会。’
朱温却是心灰意冷,或许他早就看不清了,看不透每个儿子都在处心积虑地想将他从这王座上拉下……
遥姬见朱温颓丧模样,急道:‘陛下断不可在此时丧志,不然岂不正中了郢王的计算?’
朱温重重叹了口气,朝遥姬道:‘张锦就交由你发落处置,都下去吧……’
子神将张锦带了出去。
遥姬离去前,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一垂暮老者斜靠在王座上,意志消沈,哪里还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一手将她亲自训练成夜煞的狠毒枭雄?
王座上的那个人,何时竟老得连她都快认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