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申氏笑道:“老爷赏钱,你就收下吧!留着做你嫁奁装箱用好了!还不快谢谢?”高恒做好做歹总算把金瓜子儿放在卧龙袋上,芳芳蹲身谢赏出去了。
高恒看着芳芳进了东厢房,听着摆弄织机的声音,这才回到座儿上,笑咪眯看着马申氏不言语,马申氏慌得心里突突直跳,捧弄着衣裳角,半晌才道:“您渴了吧,我给您换杯茶——”说着泼了案上残茶,从茶吊子里又重倒一碗双手端过来。高恒却不去接,只怔怔盯着马申氏,仿佛在欣赏一盆花。半晌才道:“我渴,渴极了,通身上下渴透了”马申氏将碗一放回身便走,却被高恒抢先一步紧紧握住了双腕,抽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口中颤声说道:“好乖乖亲亲的,哪里要什么茶?你就能解我的渴”
“你们当老爷的,也这么不正经的?”马申氏既不能喊、又不能怒,挣了几下挣不脱,偎在高恒怀里,那温热的男子气息也荡得她心意不定,立时浑身软了下来,闭上眼一动不动,口中只是喃喃道:“你放开我这太不成后话给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高恒信手抽出一张银票甩在桌上,将马申氏抱起骑坐在自己腿上,腾出一只手伸进马申氏小衣,在她两乳间摩娑揉搓,口中一边咂嘴儿亲吻,一边乱嘈道:“那是五百两银票——谁瞧见了是他的福身上怎么这么香?呀”那妇人大约从来没有和丈夫这样温存过,早已被他揉得一团软泥似的,一双纤手紧紧搂住高恒的腰,口中喃喃呢呢哼着。二人在凳子上死命搂着,偌大屋里一片牛喘的声音。高恒问道:
“嫂子”
“唔”“比马大哥如何?”
“嗯!”高恒见马申氏一脸娇羞,已是晕迷如醉,忽然,远处传来唢呐笙篁齐奏声,鞭炮开锅粥似地响成一片,马申氏才惊悟过来。二人起身整理衣装,高恒笑着替马申氏整整鬓角,说道:“二哥没进洞房,大嫂先尝鱼水之乐——我只问你,比马大哥如何?”
马申氏小声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又急着要儿子,天天骂我‘不如一只猫,猫还懂得从别处叼野食儿呢!’我家老爷子你别看正经,背地里也摸过我几次呢他那一把年纪,胡子拉渣的,没的叫人恶心!——你要愿意,差使完了在这多住几天。”说着“嗤”地一笑。说话间,芳芳在外轻咳一声,接着推门进来,说道:“早已绣完了,又到二门上看了看,该来的客听说都来了”她把卧龙袋双手捧过来,躲着高恒的目光,小声道:“粗针大线的,难入国舅爷的眼”
肩恒接过细看,笑道:“这个针线谁敢说不好?——你听谁说我是‘国舅’?”马申氏想不到方才和自己如此这般的竟是一位皇亲国戚,心里甜润,脸上更觉生光,倍感身价不凡。芳芳忸怩地说道:“就是跟着老爷的那位姓黄的后生。”正说着,黄天霸一撩帘子匆匆进来,向高恒一揖说道:“藩台爷,臬台在前头等着呢,咱们的人都到齐了。您是摈相,耍陪新娘子进了洞房才能完礼呢!”高恒听了,问道:“来了多少人?”说着便拔脚就走。
“摆了一百桌,”黄天霸一边紧跟着,一边回道“有千把人吧!”
“黑风寨那边呢?”
“还没有消息。已经派人打探去了。”
“也许已经有人潜进马家庄了?”
“肯定会混进来不少,不过刘三秃子还没有露脸”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马家大院正厅,高恒沿着石阶走了上来,穿过大厅,迎面便是一片两亩多大的空场,西边已搭起戏台,刚刚开戏,正唱跳加官等帽子戏。空场东边摆满了桌子,前一排十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穿长袍套马褂的缙绅,后面一排是一些教读先生、老秀才、医生、郎中之类,一个个嗑着瓜子儿、吃着茶聊天,漫不经心地看着戏文,显得矜持斯文。往后几排的人越来越穷,有蹲在凳子上喝茶,抽旱烟的,有敞着怀、斜披老羊袄的,还有些蓬头垢面的孩子在桌子腿间又钻又爬、叽叽嘎嘎又笑又叫捉迷藏的,满场的人声鼎沸。四班吹鼓手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吹打响亮,和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所有这些融汇在一起,显示出主人的交际之广和他的气派为人。高恒抬头看看正厅两侧的楹联。只见门楣中央挂着一个门扇大的“喜喜”字,门楹上写着斗大的字:
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
高恒看了不禁一笑,见黄天霸在门洞里捐看新郎新娘直使眼色,他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赶着紧走了几步,跟着新娘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向正堂,满地满院的都是核桃、红枣、粟子,爆竹声在头顶、耳边响着,火星儿迸到脖子上灼得他不住打颤儿——至此高恒才明白新娘子那块蒙头红巾的妙用,没那玩艺儿这滋味确实受不得——从门口到堂房不过三丈余地。那两名兴歌郎不知得了多少赏银,扯着又宽又亮又有弹性的嗓子唱得欢快:
绛绡银丝裹嫦娥,见说青蚨办得多。
锦绣铺陈千百贯,便同萧史上鸾坡。
另一位立即答应:
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
欲望诸亲聊阔叙,毋烦介绍父老心。高恒细忖量,黄天霸紧随新郎,显见他扮的是马家的傧相了,照此类推,兴歌郎必定也是一家一个——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北京就没这些规矩。正胡思乱想,上头司礼郎立在堂口手秉银烛高声道:“傧相交职!”
“怎么还有这个仪节?”高恒见两个兴歌郎舞拜着近前来,不禁心里发慌,不知怎么个“交职”法,看黄天霸时,他也是一脸茫然。两个兴歌郎舞到他们面前略一照面,即返身面向司仪,齐声高唱:
佳期刘阮会真仙,多谢东君傧命专。
自愧才疏颂辞难,即当高阁侍华筵。
高恒听了肚里暗笑,这词编得有趣,代我谦逊了,又请我上筵吃酒!正自抿嘴儿高兴,两个兴歌郎却向黄天霸和高恒唱道:
星娥窈窕望仙郎,莫道迢迢玉漏长。
愿觅红绡并利市,便归洞府效鸾凰。
又唱:
青鸾衔信入秦楼,红叶题诗寄楚沟。
令夕佳期欣会遇,不妨略赐锦缠头。
二人这才明白“交职”也不是白代替,是要掏腰包儿的,不禁相视一笑。高恒带的一把金瓜子都给了芳芳,而且那种物件在民间也不合用,袖子里倒是还有几张银票,却都是当五百两的大银票。惶乱间马家两个总角小厮已是各提一串红绸包裹的制钱送了过来接着迈火盆、跨马鞍、摆苹果、趋步登堂入室、给新人行插花礼、处处有诗有赞。新娘子这才算迈进了马家的门。赞礼司仪一声高唱:“乐起!”几十挂爆竹同时燃起,四部吹鼓手都披红挂绿站在大门口使足了吃奶气力拼命吹打。霎时间堂里堂外紫雾弥漫,金花缤纷。司礼的扯足了嗓门请马本善上座,一对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高恒和黄天霸不知不觉已退到两边,只见芳芳穿戴齐楚,上前搀起新嫂嫂,马骥远随后跟着送入洞房。
此刻厅里厅外爆竹燃尽,鼓乐歇止,稍觉安静了一些。高恒这才从喜庆心绪中回过神来,用目光四处搜寻丁世雄。厅里院里挤满人,那里寻得见。丁世雄见高恒盯着人群瞧,便从侧面沿墙挤了过来,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小声道:“八爷,我在这儿呢,这里太乱,借一步说话!”高恒一转脸,见丁世雄满脸都是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不禁笑道:“我说的呢,大睁着两眼就是寻不到你!”说着便随了世雄,绕过西边专为女眷设的席幕,到了正堂后边。只听西边院里闹洞房的欢声笑语热火朝天,撤帐先生正在扯嗓门儿高唱撤帐歌:
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揭起一重重
众人拍手相和:“——一重重呐!”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恒娥面,好与仙郎折一技”
众人和道:“——折一枝啊!”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呀众声齐唱:“佩宜男呀!”
高恒想起方才和马申氏那番风流,不禁一笑。丁世雄见他如此沉着,倒由衷地佩服,笑道:“这时分爷还有心听这俚歌儿!中庭里一半土匪一半官兵,一个不小心,点着了炮捻儿就不可收拾!”高恒看着庄丁们抱着一捆一捆的蜡烛往筵席上去,心里陡地也是一紧,望了望暮色愈来愈重的天穹,问道:“刘三秃子来了么?怎么没看见?”
“申牌时分来的,在蒋三哥屋里。”
“不是说好的?先灌醉他!”
“他拿得很稳,滴酒不沾。”
高恒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点点头说道:“告诉黄天霸,死死看牢了他!筵席一散,先一刀砍死他,其余的群龙无首,就逃走几个也无所谓!”丁世雄抚着满脸假胡子,说道:“八爷说的是。不过我觉得总有点不对,好像要出别的枝节似的”
“唔?”
“我也说不大清土匪一共才百把人,加上官兵,二百人上下,正厅里现有三百多人,还一个劲地再加桌子,哪来这么多不速之客?”丁世雄慢吞吞说着,似乎有些犹豫:“再笨的土匪也晓得个策应,刘三秃子放心在这里,肯定外面有布置,那——人数就更不对了。哦,还有一桩事,临大门那张桌子坐了个年轻公子,就是手里拿着一把泥金大折扇的那位。十分显眼的,八爷留神了没有?”
高恒偏着头略一思忖,立刻想起来了,说道:“看上去气韵很倜傥,我见了。怎么,他有什么异样处?”
“他是贺礼送得最重的,两千四百两白银!”
高恒吃了一惊:当朝一品宰相、三朝元老张廷玉的小儿子成婚,东亲王爷是送礼最重的,也不过一千六百两银子!——这人是什么来头?不及细思,这时,已见一群丫头老婆子从西边簇拥着新郎马骥远过来,便知洞房礼成,新郎招呼宾客来了。高恒眼见说不成事,低声道:“派儿个人盯住,格外留心他!”说着返身便回了大厅。
此时厅里厅外点了二三百枝蜡烛,到处通明彻亮。酒席上,官军、土匪和一些不知身份的不速之客杂坐一处,擅臂划拳,猜谜行令一个个涨红了脸,吼得房梁上的浮土都簌簌下落。
“六六六啊!四季春呐!八抬轿,九长寿呀!——一定升,你、他妈的给老子喝!”
“日出东方一点红啊,输家是个酒英雄啊!”“倒报,杨宗保镇守三边!”
“四对四,南京城北京城红城两座!”
乱嘈嘈中,高恒趋步走向首席,丁世雄也跟了过来。马本善神色恍惚,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被几个本家兄弟围着灌酒,见高恒、丁世雄气字轩昂地进来,后头还跟着新郎,众人方停止了吵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