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乾隆仰天,用脸接着带凉意的雨点,说道:“张廷玉自有他过人之处。近年老了,太看重了名——身后的‘名’。今天见朕、他又说起入贤良祠,说朕答应赐诗的事。朕说‘你这是第几遍了?答应了你的,准定给你,放心!’但朕心里不取他。他这几十年办差,实在是勤谨。可是误了他读书、根性上的毛病,到老了就掩不住了。”他说着又转了话题,陡然问道:“你看卢焯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可恕之处?”
“有的。”傅恒语气中带着迟疑“一是银子毕竟没敢悍然私吞,还留着观风色:二是事发之后有畏罪之心,三是此人素日政绩好,没有民愤。如今的官,贪贿的手法也愈来愈高明,有几个直接拿钱的?送地的,送古玩名画的,送宅院的,还有送产业的,比如苏杭一带织造绸缎主们、江西景德镇大瓷窑主们行贿,送的是‘份子钱’。不张不扬、没凭没据,那些分店、分号就成了‘父母官’的产业了。杨景震不聪明,卢焯更笨,就落入网中”他叹息一声,言下不胜感慨。
乾隆也是叹息,说道:“朕是很惜这个卢焯。如今选上来的进士,叫他写八股文,一个个花团锦簇,叫他说治民之道,有的也能说一套。给他一个铜矿,他就不及钱度;给他一条河,让他治,他就望洋兴叹。懂得经济之道的太少了,朕有点舍不得。”傅恒笑道:“主上想饶他还不容易?驳了部议就是了。”乾隆道:“六部没有错误,驳不动。朕想,吏治还要整顿,愈是天下富裕,这一条愈是要紧,不杀他,别人引例叫饶,朕饶是不饶?”
这一来傅恒也语塞,良久才道:“皇上这话奴才心领神受,也实在感动。像这样忧天下之忧的圣君,奴才能够青蝇附骥,不知哪一代修来的福。”他顺水推舟地灌了米汤:“有句话请皇上斟酌,如若委实舍不得卢焯,皇上可以代他担点责任,这样不伤大局,卢焯的命也就保住了。”
“噢!”乾隆一下子站住了脚,他脸背着灯影,看不清是个什么神气,许久才道:“可以代他担点干系。朕有训诫不严之责也是实情。对了,还可叫六部郎官以上官员上条陈,议一议朕即位以来的政务阙失,不但卢焯可以保下来,也借此告诫天下:朕肃贪倡廉的至意——你这个主意出得好!”这个主意当然不坏。但傅恒却知,这其实是一道罪己诏。有朝一日对景儿,乾隆想起来,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是件万难承当的事。遂笑着娓娓说道:“奴才这会子又觉得自己是否太荒唐了!其实死一个卢焯,于国家并没有什么伤损,还可借此整饬吏治。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主意,只求主上圣心默察而已。”
“不荒唐。”乾隆顺着自己思路说道:“讷亲已经动身两天了,朕也下诏命钱度带勒敏来京。核实了金川败绩,庆复、张广泗断不可留!那是两个官居极品的大员,于天下震动比卢焯要大得多。只要百姓知道朕不吝于诛杀有罪官员,只要朝臣知道朕执法如山不庇护于心臂亲臣,也就够了!”傅恒忙躬身称是,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却掠过一丝寒意。
他们边走边说,不觉已到西华门外,此时刚刚起更,八盏明黄宫灯煌煌耀眼。粉未一样的细雨在微风中丝丝飘荡,高大的西华门翘翅飞檐,矗在夜空之中,似乎要凌空拔起的模样。和西华门遥遥相对的,是张廷玉的府邸,门前只挂了两盏米黄西瓜灯,灯下人影幢幢,隐约看去都是等待接见的外地官员。傅恒想起乾隆议论张廷玉的话,想说一句“张廷玉也不容易”又咽了回去,见乾隆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脚,便问:“主子,这会子在想什么——也许奴才不该问。”
“朕在想山东平阴的事。”乾隆像是在咀嚼着什么,缓缓地说道:“朕已经告诉过你的,朕很疑那个女扮男装的冲虚道士,就是‘一枝花’,朕拿她本来是很容易的,怎么就没有下这个旨意呢?”
这个话傅恒不敢答,乾隆拈花惹草的风流性子他太了解了。但和皇帝说话又不能沉默,憋了一阵子,竟憋出一句:“因为她是‘一枝花’!”乾隆摇头道:“花有毒也还要除掉的。‘一枝花’雍正初年已经出名,朕十二岁时就听过她的案由。所以不能肯定,她没这么年轻,难道世上真有驻颜易容术?”傅恒笑道:“是个狐狸精也未可知。”他觉得这句话太轻薄,忙又敛容问道:“主子后来又见着她了么?”
“见了。”乾隆无声地透了一口气“第二天开禁边境,朕离开平阴,在西城门口又和她打了个照面都没有说话。离有一丈来远近吧,我们对面站了一会儿,她向朕打了个稽首就骑驴走了朕一直看到她背影没了才上马。”
见乾隆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傅恒不禁一笑,说道:“如若有缘,将来还会见的。主子想见她还不容易?”
“朕不愿与她有这个缘分。”乾隆眼神里多少有点迷惘,徐徐说道:“你跪安吧!”
傅恒回到自家府邸,掏出怀表看时,刚指八点半,还不到亥时。见小王一溜小跑迎了出来,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哪位大人来过?少爷睡了没有?”小王紧跟着往里走,回答道:“今晚在这等着候见的人不少,太太吩咐了,说老爷今早天不明就进去了,晚上要见驾,请大人们明儿再来,便又都走了。还来了两个洋人,是荷兰国的洋和尚,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那通译官也是个活宝,结结巴巴地翻译过来,说久慕老爷是个中国英雄,想巴结巴结,奴才请示太太,也照前头的话打发了。他们还想见太太,太太笑得前仰后合,说下辈子她托生个男的再见听里头人说,少爷刚刚睡着,怕惊着了,我不许打更的敲梆子”傅恒站了一会,说道:“该打更还得打更,甭那么娇贵,惯得纸糊的人儿一样,将来出兵放马,大炮声他听不听?现在就办!”说罢进了二门。
“呀,老爷今儿回来得早!”棠儿正和彩卉在灯底下伸交子1,一根绳圈儿翻得花样百出。见傅恒回来,忙将交子套在彩卉指上,站起身道:“我还以为又要等到半夜了呢!——快,给老爷端参汤,把冠服除了——轻点,别惊醒了康儿!”傅恒这才看了看熟睡的儿子,说道:“别太娇了,娇子如杀子!这屋里还有蚊子?还要盖上纱罩!”棠儿笑道:“成者王侯败者贼!你如今紫袍玉带,说得嘴响。你说我娇他,我还说你不像个阿玛呢!自康儿下地,你抱过几回,亲过几次?”
傅恒看看儿子福康安,粉嘟嘟的脸,带着用碎布拼成的兜肚儿,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灯光下隐隐约约地笼在纱罩里,年画儿上的小哪吒似的,也实是可爱,一边揭开纱罩,笑道:“这是我的种,我不亲谁亲?我怎么瞧都很像我”说着便俯身用嘴去亲。小家伙大约被他的八字髭须刺痒了,一翻身“啪”地打了傅恒一个耳光,一咕碌坐了起来,小黑豆眼迷迷怔怔看了看傅恒,咧嘴儿要哭,一闪眼又伸着小手指指桌子,说“要,那个!”棠儿忙转身向桌旁走去,又见彩卉还伸着交绳侍立在旁,说道:“你去吧——记住这个交样儿,明儿查查交谱。”
傅恒见桌上亮晶晶一片,待棠儿拿过来一看,竟是一块镀金怀表!不禁吃了一惊,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玩——谁送来的?”“是个叫吉利的洋和尚送的。我叫老王去退,吉利说这东西在他们国里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还说你是大英雄,还说什么尾大。我说我代大英雄收着,可不一定给你办事儿。我还说黄鼠狼才‘尾大’呢,这个词儿免了吧!”说得傅恒也笑了,一边逗儿子一边说道:“他是想传教啊,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已经见过他,叫他见主子,他又不肯跪拜。这怎么行?别说是他,就是他们国王来了,见到主子也得三跪九叩!这是臣子应尽之礼嘛,我就想不通他们的心思!——内当家的,说正经的,儿子不能太娇,家里文教头武教头都有,该认的字认不下,该学的架势学不来,要罚跪,不能任性!”他指着表“我知道,这物件在他们国也不便宜,我们不能受。明儿缴官,这不是小孩子玩的。”小福康安已能听懂大人的话,嘴一撇举起手中的怀表便掼了出去,嘟着小嘴说道:“阿玛不亲我,我不要了!”那表跌在地上,玻璃面儿立时摔得稀碎!
1交子:即用绳作开支的游戏,也用来占卜。
“你混帐!”傅恒忙不迭捡起来,脸上已勃然变色“没调教的,老子揍你!”心疼地看表,见仍在咔咔走字儿,才略转过颜色。福康安哇的一声放嗓儿大哭起来,外头丫头老婆子立时唿地拥进一群。棠儿白了丈夫一眼,抱起儿子拍哄着“噢噢好儿子不哭,不哭是阿玛不好赶明个我再给你个更好的”哄得福康安乜了眼,才交给一个老妈子,又叮咛“后半夜凉,当心着肚子!醒了渴,别一味喂奶,拿冰糖银耳汤喂喂,天热,败败火”老婆子答应了,蹑着脚抱着福康安出去了。傅恒又好气又好笑;用剪子裁开几封信就灯底下看起来。棠儿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侧身向里,许久不听丈夫动静,一翻身起来噗地吹熄了灯,说道:“不是要官做就是想肥缺,这信有什么看头?要看,到外头书房看去!要有给你说房中秘术巴结你的,可拉住彩卉她们去出出火!”
“你看你这人,这话叫外头人听见了多不好!”傅恒无可奈何地起身脱衣,因嫌热,将靠纱屉子案上放的一盆冰放在炕头案上,这才偎着棠儿躺下,小声笑道:“你这人糊涂,孩子有出息,像咱们这人家,将来不又是个福中堂?这个福算什么,老来福才是福,不是你的话?再说表,皇上赐了两三块还没用哩,家里有,干嘛还要贪?要真看中了,明儿你去见姐姐,当面把这些表送上去,再说想要一块,她能不赏你?名声儿要紧,公出公入的,又是赏你,那不是体面光鲜”见棠儿不理,傅恒从后搂紧了她,一边抚摸,一笑说道:“你怎么没听过‘伟大’这个词儿,咱们中国人讲人身材高大魁梧,那叫躯干伟大,外国人说到政治上去了。你看看我这人身材伟大不伟大嗯”棠儿翻转身,用指头顶了一下傅恒的头,狠狠说道:“你这人,死蛤膜也捏出尿来!我又有了,你再把胎给我弄掉!慢着些儿有味儿”
一时二人事毕,心满意足地并肩躺着。棠儿见傅恒头枕手臂闭目沉思,抚着他结实光滑的前胸,问道:“还不如意?这会子又在想什么,是皇上想着‘一枝花’,又勾得你想娟娟那个贼妮子了?”
“没想娟娟,你一说,倒想起来了。”傅恒抽出一只手爱抚着她的秀发“讷亲走了,那么好的差使,我没捞到手,心里不是味儿。”棠儿也拉着他辫梢儿把玩,她知道这是他耿耿于心的一件难受事儿,撒娇儿似地说“什么稀罕!平安才是福,我才不想你再出兵放马呢!当个太平宰相比什么都强!”见傅恒不吱声,又道:“还说不想,上回悄悄在西园于揪树底下那个坟跟前奠酒,祭谁的呢,嗯,还有——峭峭雾漫峰,纷纷桃花英。唯余旧溪水,记汝当时影——总不会是我吧?”她忽然从心里泛上一股苦水,咚地打了傅恒一拳,翻转身独自啜泣起来。男人只要爱,女人这一招永远是灵丹妙药。傅恒只好打起精神抚慰她,遍体摩挲着,温语说道:“今天一整日都跟着皇上,看折子、见人,又去祈年殿进香,又折到狱神庙去见卢焯皇上一有空就说‘一技花’,说一定要生擒,他要亲审又说平阴一见,他感慨很多”
棠儿心里刚暖和过来,听说乾隆眷恋“一枝花”更不是滋味,暗地里撇着小嘴直想坠泪,却只好忍着,哼了一声道:“男人们没一个不是这样的,怪不得——”她几乎脱口说出乾隆曾跟她讲“一个女人打倒一庙和尚”的话,忙改口道:“——姐姐窝屈得一身病呢!”傅恒只顺着自己思路,继续说道:“皇上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他要拿那个洪三为的是除霸,‘一枝花’杀了他不也是除霸,这里头的本性区分不大;他要开仓赈济,放灾民出境不惜连贼匪都放了,冲虚在灾民里头舍药治病;他惩治贪官,捉住便杀,明正典刑,‘一枝花’他们也杀贪官,心术手段也相去不远。”棠儿听是这个“嗤”地一笑说道:“那才不一样呢!皇上是朝廷,朝廷是社稷,管着千千万万蚁民!皇上杀掉了山西巡抚,还有学政,她呢?本事再大,连个府台也没听说能杀掉!”
“皇上是训诲我,并没说‘一样’。”傅恒倦上来,打了个呵欠,说道“强盗行仁政,就会夺得天下。夏桀商纣是‘皇上’,行暴政就要发生革命。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何况咱们是满洲人,一二百万人管着几亿汉人,好比小孩子端着一大锅热汤,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傅恒说得激动,却不听棠儿再吱声,她已是呼吸均匀、酣睡人梦了,不由得好笑。但他自己又双目如电,知道走了困,便索性轻轻挪身下炕,来到外间。外问当值的丫头是彩卉,见他抱着一叠子信出来,忙迎过来给他倒漱口水,收拾桌子,小声道:“爷又要批阅公事信了,还不劳乏?”傅恒顺手在她胸前摸了一把,隔着薄衣捏捏乳房,小声笑道:“不乏。我先把信看完,回几封短信。一会儿再照顾你——去弄碗银耳汤来!”彩卉红了脸,轻轻扳下傅恒那只不很规矩的手,悄悄退了出去。
这一夜傅恒直到四更天才再睡,先拆看了几处府县的报灾信,在信上加了批语发回省里;又见几个讦告贪污行贿的,还有一份禀报人命官司错审,舆论纷纷请求重审的,都归拢在一处写了节略预备明日上奏。因见还有两封信说钱度在铜矿滥杀无辜的,批到刑部“派员核查,诬告反坐,情实再奏”见有兵部请求发下铸炮铜材的部文,却又直批钱度,叫他速运铜材到京。未了,傅恒又写了任命岳钟麒为川陕总督的票拟,这才搁笔,揉着发酸的腕子,笑着对侍立在旁的彩卉道: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