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难呢!——我坐车也乏了,下来走动走动,这都是外头办事臣子奴才的家眷,得有这份恩遇。皇后身子弱,倒是照你的法子好。大规矩不能错,教他们先见你,再见我,再见皇后,一拨一拨的,大家安逸。”说着便下车,几个小苏拉太监伏地请她踩背,钮祜禄氏和王八耻一边一个掺下车来。后车上皇后却是半分不肯苟且,没等传过话去,见太后下车,也由两个太监扶着,不胜娇颤地下了辇来。
乾隆见状,便命钮祜禄氏过去照料皇后,自上前掺扶了太后到关帝庙前大纛旁设的须弥座上,亲自铺了貂皮垫子,皇后的座位设在太后侧边,那拉氏铺了鹿皮悄声退到一边。这里太后和皇后入座,乾隆站在纛前,一拨一拨的命妇按品级高下先到跟前行三跪九叩大礼,挪身过去再给两宫行跪拜礼。这都是礼部司官彻夜不眠安排停当的,再不得有丁点差错。乾隆留神在女人群中寻找汀芷,却都一色旗装,低头行过礼就去,命妇们固不敢抬头正眼,他也不能下死眼盯视一个妇人。流水般一批批过去,看得眼花缭乱,终久也没得个所以然。
须臾礼成,因官员们已经到槐林里等候,官眷们一律就地侍命。见太后和皇后已经起身,乾隆怅然扫视一眼众人,转身陪太后徐步向庙后踱来。纪昀是兼着礼部尚书的,和仪征县令守在打扫得光溜溜的槐树林子边迎接导引。乾隆扶着母亲走路,一边命钮祜禄氏“掺着点皇后。虽说雪扫净了,这会子化雪,树上雪水下来,有的地方谨防滑着了——你是仪征县令?”
“是,奴才郭志强。乾隆六年直隶乡试举人,选出来做县令的。”县令毕恭毕敬侧身带路,回道。
“是——汉军旗人?”
“皇上圣明!汉军正红旗下的。”
“到任几年了?”
“前六年奴才就在仪征当县丞,后调到卢焯手下管河工堤岸所,差使办得侥悻,保举选出的知县。”
“这次迎驾,仪征县差使巴结得不错。”乾隆微笑点头,随母亲挪移着,又问:“仪征县的库银河干海落了吧!”
郭志强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狡黠的微笑,回道:“回皇上话,奴才不敢欺主,钱是从库里出,老百姓能见一回天子,哪辈子才熬得这个福份?都情愿的。不过奴才自己有个做官的章程,断然不从穷人身上敲剥。眼下化出的银子已经回拢,三个月后主子来查,准保库银还要盈出三成!”
“唔唔?”乾隆若有所思地听着,听他这样说,顿觉出人意表,一笑说道:“哦!你做官还有自己一套章程?说给朕听听!”“是!”郭志强是属所谓“油条旗人”一类,见的世面大,人头熟,历事也多,深得人情世故的,抿着嘴略一默谋,说道:“皇上来巡,看似县里化钱铺张了些,奴才仔细思量,单凭修这条路,没有皇上来,仪征就得穷十年!皇上您想呐,您来,省里从盐商阔佬各地财主那里征集的‘乐输’银子就必得给我拔一点,仪征人这就已经沾了便宜。修这座行宫,还有驿馆、接官亭、接驾亭,平日努出吃奶的劲也不成,一下子就都有了。将来皇上再来,现成就能派上用场。事过之后,行宫改成学宫,学宫我也有了,腾出修学宫银子,孔庙我也修起。修起的这条路,有人说奴才虚耗钱粮,其实他们根本不懂,五十里铺每年要烂掉十万亩桑叶,运出去就是银子,银子换织机,一下子这里就变成金窝儿!这还是一笔小帐。往大里算,三棵槐抱迎春,皇上,太后老佛爷,娘娘都来看了,这是多大的声名!过后谁不要来看?陕西的、山西的大财东都瞧准了这是风水宝地,住着人等着买地造宅子,地价已经涨到两千两一亩还在涨!更甭说往后各处到南京观光做生意的阔主儿来观光圣迹,钱就会淌河般地往我仪征流!奴才这笔账存在心里,现在由人骂,骂在前头夸奖在后头呢!”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失口:这段话岂不是告诉皇上,迎春花也是故意做作出的祥瑞?舌头在口里搅了搅,下了气笑道:“这都是托了皇上如天洪福,天降祥瑞周全仪征人民。”
他如此能精打细算,不但乾隆闻所未闻,纪昀也觉得此人聪明得匪夷所思。连太后也听入了神,颤巍走着,笑道:“阿弥陀佛!我虽不懂得作官的事,听着和人家过日子一样儿的,这么着细致,仪征还有个不好的?皇帝,这个县官和去见我的那些人都有些个个别个别在哪儿,我也想不清楚。”乾隆只笑回母亲一声“是”却又对郭志强道:“可谓算无遗策了。只你想过没有?仪征人收到实益,也许你已经不在仪征,算不到你的考功政绩上,岂不白耗了心思。”郭志强略一沉默,嘻笑道:“这一层奴才也想过,奴才只是个举人选官,比化钱捐的官是略高一点儿,正途进士算是太太,奴才这类的是姨太太,捐班杂佐就是开脸丫头。考功评语再好,也升不成正宗太太,仍旧在州县上头转悠。既如此,又不想发黑心财,能着给地方办点好事,算是给儿孙积阴德罢了。”
纪昀听着这话,觉得有经有纬头头是道,半点虚饰也没,细用“孔孟之道”这把尺子去量,却又无法坐实比较,正自品味咀嚼,乾隆却转脸问刘统勋“你看郭志强这话有没有学问道理?”“当然有的。”刘统勋道:“这是历练出来的学问,合了人情,也就顺了天理。他的着心着眼,想的是为下头百姓造福造实惠,这就是圣人说的‘仁’!道法不一,统归于仁,仁而而已也,不必同。但郭某毕竟是从世面上思想得来,用的不是克己复礼,所以有点见小了而且有点流于释家——地方官要都这么弄,终归朝庭顾不过来,还要从别处百姓身上着落银子。”纪昀正在暗自佩服刘统勋言语精当,郭志强仍旧一脸皮笑,说道:“刘大人这话实在是至理名言。卑职也是读书人呢!只是卑职想到,每日不知多少藩库银子、官司银子白白淌到——没影儿去处了,这里借主子福气,给地方办点实惠,总归无伤孔孟大道的”他挤眉弄眼,瞧着乾隆“奴才的见识是吧?主子!”
“不算离经叛道。”乾隆被这位油头滑脑的县令逗得呵呵大笑“在一郡,谋政一郡。不错!多少有点以邻为壑,但那边确实有‘壑’也无如其何——你不要在地方上办差了,朕已有旨范时捷到户部去任尚书,你去任藩库司主事。”说罢又笑,闪眼看时,不远半箭之地官员们都控背躬身站着,三株品字形的槐树都是披红挂彩,中间一张小卷案放在潮湿的地下,卷案上垛的果品点心醴酒满案都是。太后眼一亮,指着树道:“皇帝皇后,瞧!迎春花!”
刹那间,乾隆、皇后也都定住了睛。
果真是三丛迎春,蓬蓬松松茂密柔嫩的枝条,从三株槐树老杈上泻垂而下,远远看去象西洋女人的黄发披肩垂落,又象树桠被谁割了一刀,三股黄色瀑布喷涌而出,在灰暗的槐林中鲜亮耀目不可方物。皇后似乎格外喜爱这奇异景观,小心蹲下身子,轻轻拢起花条在手中,细看时,一蕊蕊的花朵,大的约如西洋钮扣,小的许有豌豆仿佛,或盛开怒放,或苞孕半张,有的蕊瓣舒张,有的似开还收,枝条尾端豆大的骨朵一色的葱绿包黄,娇羞默默似对人语,冰凉潮润的枝条在她牙琢玉雕的手上散发着清冽的芬芳,她想贪婪地吸一口,往唇边送了送,又放下了,翁动着嘴唇,却又没有说话,魇生笑晕看着花不言语。
“阿弥陀佛,真真的是稀罕祥瑞!”太后松开了扶着乾隆的手,也趋步到皇后跟前细看那花。她却另是一番作派,双手合十,白发簌簌抖动着,口中念念有辞:“佛祖有灵,保佑我大清国祚绵长,子孙繁昌!观世音菩萨有灵,佑护皇帝皇后天下子民熙和安康!”说着伸手,钮祜禄氏侍候老了的,忙将醴酒瓶捧给太后。太后接了,又命太监将三块黄帕子铺在树前,皇后便取案上果品摆供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皇后和那拉氏愈加虔敬恭诚,洒洒焚香揖首礼拜,借大一片林子里如许众多人,只她们三人动作。乾隆只在一边率百官观礼,直熬到三柱香焦首焚尽,三个妇人各自露出满意的笑容。乾隆乘便陪笑,说道:“总算遂了母亲心愿,皇后欢喜,儿子也高兴——今个儿大喜圆满!老佛爷也走乏了,呆会儿官员们还要随喜观赏,请慈驾到关帝庙后殿暂歇,儿子待官员们赏过花,过去奉驾咱们回城去!”“皇帝说的是,我们在这他们也不方便,太拘束了些。”太后笑道“你不讲祥瑞,祥瑞还是有的,臣子里头也尽有不信祥瑞不信佛菩萨的,今儿不许他们扫兴,不许亵渎了这花——你下旨给他们——咱们去吧!”
宫眷们簇拥着太后她们一去,槐林里气氛顿时松泛了许多。这些文武官员都是孔孟弟子,除了敬天法祖曰仁曰义,甚么佛祖菩萨怪变祥瑞一概都是扯淡。方才是观礼天子行孝,不能不凛凛如栗栗如。太后一去,等于是陪着天子玩花赏境。其中意味大有不同,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开头先咳嗽一声,接着便是一片咳嗽呼应还夹着有人打喷嚏,毛病怪物相百出。乾隆深知底蕴,见怪不怪,复述了太后懿旨,说道:“朕也有点累了,搬椅子来坐。众臣工不必拘泥——”他忽然心一动,笑道:“宫眷去了,外头还有一群官眷,一并叫进来,夫妇随意赏花,也是件趣事!”早有一个太监飞也似跑到关帝庙后向女人们传旨,立时便听一阵莺呢燕语轻声欢呼,一群群花枝招展风摆杨柳价近来谢恩,认夫携妻在迎春花畔流连观玩。乾隆只是坐着笑看,想作诗,心思晃徉着寻不到诗思。不知怎的,他觉得汀芷就在左近用眼看自己,偏脸回头搜寻,却又都是一张陪着笑脸的面孔。他有点坐不宁,遂站起身来,踱到东首迎春花旁,见一个女人戴着镂花金座命妇朝冠,砗磲旋钮上饰着一颗小蓝宝石,跪在花前,似乎在赏花又似乎在发呆,因体态不似汀芷,也没有在意,轻轻拢起花丛,想看看树木水淋窍中丛生还是直接植根在槐树上,忽然听那女的轻声道:“奴婢王汀芷给万岁爷请安”
“是你!”乾隆手一抖,手中枝条滑落下去“朕觉得你来了你家丈夫呢?”
汀芷似乎身子在颤,头也不抬,说道:“夫君在淮阴调度盐款,卢焯大人出牌子要用钱买修闸用的木料我是在扬州等他,奉旨准允来朝觐皇太后皇后娘娘,也就来了。”
乾隆抚着花,思量片刻,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因叫过王八耻,笑道:“叫内务府那边准备笔墨纸砚,朕要官员每人作诗一首,恭纪今日盛举,就以这怀抱迎春为题——你传旨,叫他们领纸领笔,作得好的有赏!”
“是——啊,扎!”王八耻诧异地看了汀芷一眼,忙打个千儿去了。
这边汀芷见乾隆目光示意,站起身来向北踱去,便悄步跟在身后。在一株四人合抱来粗的槐树后,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住了,乾隆凝视着汀芷许久没有言语。
这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了,眉宇间已没了当年镇河庙初遇,太原城邂逅时那份灵动的神气,修饰得很好的发髻仍是一丝不乱,但发色不再那样光洁,瞳仁仍是黑嗔嗔的,却是远远比不了昔时那流眄一盼时诱人的风采,且是眼角已有了一片细细的鱼鳞纹。只有颊上一小片雀斑,微微翘起的鼻翼,唇边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依稀还是那样善解人意的忘忧草韵味。在乾隆的目光下,汀芷鼓足勇气也没敢抬头正视他一眼,嗫嚅着,良久才道:“皇上看去身子骨还好,气色也好,只透着在点倦累似的”乾隆见她象一只受惊了的小兽,目光惶惑只是睨视左右,一笑说道:“这都是些太监,不要怕,谁敢胡言乱语,朕就能剥了他的皮——你是救过朕的命的,就是这些大人,你丈夫跟前也不要怕——你瘦多了如今过得还好?”
“还好”汀芷趾着脚尖低头答道。
“你说实话!”
“怎么,他敢欺负你?”乾隆看见了她项后一条殷红的疤痕,不是鞭子便是篦条抽的血道儿,看样子退痴不久,周匝隐隐红肿,他的脸也涨红了,问道:“为甚么?知道了我们的事?”
汀芷低头哽咽,泪水已扑簌簌落下,抽泣着嘤咛低语道:“在北京他就一直追问这事。我一直没认承出了外任,离您远了,渐渐就打起来,也不敢打死了,只日日口角风凉挖苦,教人受不得”乾隆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问道:“他到底甚么主意?”汀芷道:“他有三个妾,倒也不在意我,他是想升官,想调肥缺高恒的事出来,又想谋副盐运使的差使”
乾隆沉默了,这不同于赏银子赏宅田,这是政府职守,事关国典的。沉吟着问道:“姓许的手长么?”汀芷看了乾隆一眼,摇头道:“外头的事我不问。他是个大男人读书人,功名得自个挣。我也不愿皇上为我的缘故升他的官!”“你很识大体。”乾隆低沉着嗓子道:“官守职缺系于国运民命,不能徇私情——他存了这个心思,就是事君不忠,还能升他的官?”说着,他解下腰间带着明黄绦子的汉玉坠儿递给汀芷,带着苦涩的笑说道:“你我缘份是尽了,情份还在——这个拿着”
“皇上!”汀芷惊恐地后退一步,盯着乾隆道:“这这怎么敢”
“敢!”乾隆狞然一笑,将玉佩塞进她手中。“不但带回去,还要特意给他看!告诉他,他的荣辱死生身家性命全系于朕的一念之间。告诉他,你是于朕有恩情的人,错待了你,想作官也由不得他,想作个田舍翁也由不得他!”
“我怕”
“不怕。朕自有安置的!”乾隆说着,见王八耻在那边探头儿瞧,料是官员们作诗过来了,向汀芷笃定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汀芷在树后又定了定神,踅身出来,却见官员家眷们都已退到远处,齐整按班站着,看样子还由礼部仪仗司领往关帝庙太后那边。左近看,都是朝衣朝冠的官员手里拿着诗笺准备缴卷。她有些心慌,握了一把汉玉,才觉得踏实了,转身出来,早见两个宫女迎上来,也没言语,只向她略一蹲福,回头便引路。汀芷便知是乾隆特意安排,脸一红,跟着她们身后,竞抄小道径直到了关帝庙后。那边命妇队伍才听命循道而过来